《美人多娇》作者:向阳葵

冰悦谈小说 2024-03-04 09:24:02

《美人多娇》

作者:向阳葵

简介:

真假千金各自归位后,假千金明黛只剩下一间已故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和一个传说中与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身无分文的明黛厚着脸皮赖上白得的未婚夫——魏钦。

魏钦其人,出身扬州士绅之族,年少时更有麒麟子的美名,十八岁中举,十九岁金榜题名,却在高中进士后,得了癔症舍弃锦绣前程离家不知所踪,更有传言他去做了贼寇。

明黛面色发白,心中瑟瑟,却还是娇滴滴地扑进他怀里:“魏郎。”

魏钦沉默片刻后冷漠无情的将她丢出门外。

后来,魏钦看着在他家骗吃骗喝,日食万钱,花钱如流水,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的明黛,低头亲亲她的小耳朵:“小骗子,我让你做官夫人,你要不要嫁给我?”

精彩节选:

枇杷黄,榴花红,扬州的初夏并不炎热,骤雨初歇更觉沁凉。

双柿巷高低错落的山墙被雨水冲刷后透着一丝清幽冷意,青瓦檐头缓缓落着的雨滴在蜿蜒曲折的砖铺小道上积成大小不一的水洼。

明家的宅子是双柿巷内一座普通的民居,外头瞧着墙角杂草丛生,砖瓦失修,似乎许久未有人打理而有些老旧萧条,只有从天井中探出枝干,盛开得艳丽如火的石榴花为其添了几许热闹。

夜色昏暗,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雨,榴花落了满地更显荒芜。

正屋西耳房内闪着微弱的烛光,明黛半梦半醒中看见她的贴身侍女百宜站在床前。

她翻过身,嘟囔了一句:“百宜,你别吵我。”

百宜却是急匆匆上前用力地摇醒她,扶她起身:“姑娘快随奴婢走!”

明黛困极了,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恍惚地看着室内对她而言仍有些陌生的陈设,慢慢清醒过来,这是明家!

可她分明是独自一人回明家的,百宜为何在这儿?

这般想着,明黛眼睛忽而一亮,百宜是来接她回家的?

肯定是了!

明黛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委屈,紧紧地抓住百宜的手:“阿娘同意不将我嫁去应家了?我就说阿娘还是疼我的!”

百宜没出声。

明黛也不在意,只以为心愿得偿,着急忙慌地穿上鞋子,边走边娇嗔抱怨:“那应家表哥模样猥蕤,生得不足五尺高,腰比水缸还粗,形容丑陋,举止粗鄙,若是让我嫁与他那还如现在就去投江呢!”

明黛一张小嘴说个不停歇,又扯了扯百宜的胳膊:“百宜你走慢点儿,我快跟不上啦!”

百宜却是步子迈得越来越急,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明黛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看四周,她们明明已经走了许久,怎么还在原地?而一向话多的百宜自叫醒她后也没有再说过话?

就在这时明黛手掌突然一空,她慌张地转头,身旁哪里还有百宜的身影。

紧接着又是一阵眩晕,她整个身体猛然下坠,白光闪过,视线逐渐明亮,映入眼帘的庭院花木山石繁华,楼宇满堂金贵奢靡,这是明黛最熟悉的地方,她也下意识地寻找她最熟悉的身影,果然在屋中正堂紫檀榻上看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是她的阿娘!

明黛刚要走进屋,才发现她阿娘正亲昵地拥着一个与自己容貌七八分像的年轻小娘子。

甄明珠,她阿娘的亲生女儿。

明黛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可脚怎么也抬不起来。

“明黛妹妹能得裴家这份好亲事当真是好福气。”

甄明珠柔和的声音中满是羡慕,惹得妇人轻笑道:“明珠放心,母亲必定也会给你寻个如意郎君。”

“裴家二郎家世才情气度皆是一等一的出众,将来……将来我的如意郎君若能及得上裴二郎一半,就心满意足了。”小娘子憧憬的神情中好似夹杂着自卑。

妇人立刻心疼的安抚:"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让你受委屈,裴家相中你明黛妹妹也是为了与我甄家结亲,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若是你没被人抱了去亦或是早两年回到阿娘身边,与裴二郎说亲的就是你了!"

妇人话音落下,沉思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明珠,你也见过几次裴二郎,你觉得他如何?假使让他做你夫婿呢?”

太轻易就说出口的话仿佛早已在心中思索过百遍千遍。

“阿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既是要与明黛妹妹定亲的郎君,自是再好不过的。” 明珠姣好的面容上先是有些着急,提起裴二郎时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

妇人似乎心领神会,点点头笑道:“若是你想嫁给裴二郎,阿娘自有办法,你舅舅来了信,你应家大表兄要来扬州小住几日……”

躲在妇人怀中害羞不语的甄明珠抬眸,与僵立在廊下茫然无措不知作何反应的明黛四目相对。

一瞬间明黛头痛欲裂,耳道轰鸣——

“明黛这回你看清现实了吗?其实我不想和你争抢什么,我只是想要拿回属于我,属于甄家亲生女儿的东西。”

“明黛,裴家的亲事作罢,阿娘再与你另说一个好郎君。”

“明黛你太让阿娘失望了,平日里自私任性也就罢了,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胡闹,嫁入应家,可保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你还有何不满?”

“让她走,谁也别拦着,就当我甄家这些年养了只白眼狼!”

刺骨剜心的话像一道道利剑扎向毫无防备的明黛,疼得她从梦魇中惊醒,静谧的帐内只听她急促的喘息声,原来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不,那不是噩梦,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明黛手掌摁住隐隐作痛的心口,如潮水般涌上的窒息感快要将她淹没,她起身下床,又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心中的烦躁,只能枯坐于妆台前。

朦胧柔和的烛台下,铜镜照映出少女稚气未脱但已足够精致漂亮的面庞。

烛火蓦地跳晃了两下。

本就不亮堂的屋子仿佛又暗了几分,阴阴幽幽,不由得让明黛心里发毛。

明黛偏头往外瞧,雨丝淅淅沥沥砸在紧闭的窗牖上,室外漆黑冷清,不见一丝光亮,恰在此时那蜡烛火苗又摇晃起来。

明黛默默收回目光,不敢回头,犹豫着探出素白纤细的手指,扶着妆匣慢慢转动,直到半扇窗户出现在嵌入妆匣的铜镜中,她飞快地瞥一眼,不敢仔细观察,深吸一口气,再瞥一眼,忽而白光突闪。

霎那间明黛从圆凳上跳起,三步并两步往里侧的架子床跑,慌慌张张的,脚尖绊倒桌腿,整个人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上。

明黛尖叫过后,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顷刻间便失去了意识。

恰在此时静谧的小巷子传来竹梆声,已是三更天。

魏钦静默片刻,很快回过神,走进屋去。

浦真也跟着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弯腰捡起滚落到一旁的烛台,好在烛火还未熄灭,他低声问:“大爷,要不要先寻根绳子将这女贼绑起来?”

“不急。”

魏钦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却是半蹲下身,看着明黛,眉心渐渐蹙起。

浦真见状赶紧将烛台举到魏钦身旁,跟着仔细打量了半响,轻嘶一声,感觉到了不对劲:“大爷,你觉不觉得这位女贼……这位姑娘十分面善?”

浅淡的光亮下,明黛穿着单薄的衣衫昏睡在地上,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形容狼狈但颜色实在出众。

魏钦神色微顿,伸手,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轻轻贴上着明黛纤细脆弱的脖颈,隔着她温热柔软的肌肤感受到微微跳动的筋脉,确认了她还活着,沉静的目光重新回到在她脸上。

是很面善。

他抬眸吩咐浦真:“去医馆找个大夫。”

浦真面露踌躇,这个时辰医馆药铺早就关门了。

魏钦声音没什么情绪:“去积善堂找萧逊。”

浦真领着萧逊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萧逊见浦真将自己带到了明家先是一愣,接着看到躺在榻上的明黛又是一愣,没有多问,先去给明黛诊了脉。

索性明黛暂无大碍,只是情绪起伏过大,身体虚弱,这才昏迷不醒,萧逊又开了几副药方让浦真明早去医馆拿药。

他说完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明日早些送来。”

萧逊年长魏钦五岁,今年二十有八,两人是远房表亲,仔细算一算魏钦该叫萧逊一声小舅舅。

萧逊轻手轻脚地收拾完药箱,目光寻到魏钦的身影。

不甚明朗的烛光下,魏钦半倚着长案,姿势闲散慵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视线,抬眸看向萧逊,牵了牵唇角:“好久不见。”

萧逊走到魏钦身庞,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你认识她?”魏钦很显然不想多谈自己的事,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下颚朝床榻扬了扬。

萧逊意外道:“你不知道她?”

“她就是长淮盐号甄家的六姑娘。”

魏钦转过头:“明先生的亲生女儿?”

萧逊微微颔首。

他们说的是一桩起源于十七年前的官司,扬州盐课甲于天下,萧逊口中的甄家便是贩盐起家的盐商,自古盐商多豪富,这甄家亦家财千万贯。

而明先生明远是个考功名的读书人,苦读诗书数余年虽不曾蟾宫折桂高中进士,但也得中举人在高邮县县学做了教谕,自是比不得甄家富贵!

两家原也不会有交集,直至四年前明远辞了教谕一职,应扬州盐商共创的圆槐书院相邀回府城教书。

偏偏命运惯会捉弄人,同年新春圆槐书院斋舍起火,明远为了救一学子而导致自己丧生火海,他的妻子梅氏大受打击,气血攻心而亡。

圆槐书院由甄家主理,甄夫人得知明远夫妻膝下独留一女明珠后心生怜爱,特地派人将其接了去。

见面才发现明珠不仅和甄夫人生得有八分像,还与甄夫人的小女儿明黛同年同日出生。

多种巧合引得甄家心生疑云,再仔细打听两家夫人竟然还是在同一处生产。

当年甄明两家夫人临产时恰逢扬州发生几十年未遇的洪灾,两家夫人逃难路上受惊,前后脚发动,都只得去到有医婆的救济棚中生产。

当时狭小的救济棚内一片混乱,两家也因此手忙脚乱抱错了孩子。

这桩阴差阳错的意外时隔十四年终于回到正轨,明珠改名甄明珠回到甄家。又因明远夫妇俱已亡故,所以甄家仍留下养女明黛继续抚养,外人知晓后,无不夸赞甄家仁善。

萧逊只是去甄家出过几次诊,再多内宅秘辛他也无从知晓,他不知道本该好好待在甄家的明黛为什么会回到双柿巷。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可要给甄家送信?”

“她出现在这儿想必有她的缘由。”魏钦淡淡地说道。

萧逊知道他不爱多管闲事,只是他记得明先生在世时魏明两家交情匪浅,魏钦幼时更是在明先生身边读过两年书,想必凭着这些关系魏钦也会多关照关照明黛。

不过……

萧逊疑惑地看他:“你父亲知不知道你回扬州了?”

魏钦薄唇微扯,意味深长地道:“他恐怕不愿意知道。”

萧逊像是想到什么,顿时有些尴尬,魏钦这几年的名声不大好听,甚至可以说是恶名远扬。

他仔细看了眼魏钦,冷冷淡淡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带着讽刺的笑意,身量比三年前高了,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做了匪徒的模样。

魏钦可不由着萧逊打量,吩咐浦真送客。

*

明黛再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刺眼的光亮和额角传来的痛感让她难受地呼出声:“唔!”

等她慢慢适应了日光,一张陌生但英俊的面庞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失去意识前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家里进了歹徒!

明黛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坐起来,摸摸自己,触感真切,四肢完整,她还活着!不仅如此她还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一股樟香丸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她丢开被子,坐到床边茫然地看着四周,弄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屋门被人推开。

明黛背脊顿时窜起一股凉意,下意识地站起来,警惕地盯着屋门,就见那个歹徒后慢慢从门后出来。

对视上魏钦冰冷漆黑的双眸,明黛浑身僵硬,深呼吸,手指死死地扣住床柱,害怕自己再发出尖叫。

她此刻还是离开甄家时的装扮,凌乱的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上身穿着绿色的交领衫,腰间系一条鹅黄色的马面裙。

衣裙沾了灰,没有任何珠宝首饰装扮,但她依旧漂亮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巴掌大的面庞肌理柔和细腻,唇瓣红红的,像是清晨初开的明媚鲜艳的娇花。

不过这鲜花带着刺,明黛尖锐的目光愤怒地瞪着来人,妄图吓退对方,但她纤弱的肩膀泄露了她的底气,这不过是她在虚张声势罢了,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威慑只会让人觉得好笑。

魏钦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不将她放在眼里,明黛不由得心生恼怒,却瞥见这歹徒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大夫!”

萧逊手里端着一只药碗,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六小姐。”

见两人气氛不对,萧逊忙安抚道:“六小姐你别怕,你知道他的,他母亲便是小梅花巷魏家的萧太太。”

明黛一愣,萧太太是小梅花巷魏家的当家主母,魏家在扬州当地有些名望,魏家老太爷曾任应天府推官,魏老爷倒不曾入仕而是从商经营着漆器生意。

她对魏家的了解都是从甄明珠那儿知道的,只听说她生父明远年轻时去往应天府参加秋闱的途中救过魏老爷的命,两家因此结缘,许下通家之好。

即使后来一家常居高邮一家在应天经营也不曾断了联系。

而明黛认识萧太太是在甄明珠回到甄家之后的事了,当时魏家也方才举家搬回扬州,萧太太得知她是故交好友的亲女,给她下过帖子,一起用过几次餐,但也仅仅如此了。

明黛转头看魏钦,此刻他和记忆里萧太太清冷美艳的模样逐渐重合,面露恍然,原来他就是魏家那个疯了的长子!

比魏家漆器更出名的是魏老爷的长子魏钦,都说他是麒麟转世,十六岁考中秀才,十八岁中举,十九岁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眼见的未来一片锦绣,但就在这年他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舍得大好前程,离家不知所踪。

后来有人出海回来,说是撞见魏钦做了劫水道的贼寇,专门做些杀人越货的恶事,其中真假明黛不得而知,只是魏家从未出来辟过谣,她去魏家做客的几次,魏家上上下下对他的事情讳莫如深,似乎没有人敢提起他。

这更吓人了好吗?

明黛瞪向萧逊。

萧逊叹气,想必她也是听过魏钦的恶名了,他好声解释:“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夸张之词,事实并非如此。”

明黛根本不信这般苍白无力的说辞:“那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我家?”

“这更是误会了。”萧逊把魏钦以为明家进了贼的的事情告诉她。

眼下就是明黛不信他们,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不过她仔细琢磨,她昨晚也不曾做什么呀,她怎的会把她当贼?

还有,明黛心里小猫抓似的痒痒,她实在好奇,魏家都住在官绅聚集的小梅花巷,怎的他回扬州却住在她隔壁?

但魏钦根本没有要说的意思,只淡声提醒萧逊:“药冷了。”

“这是替你煎的药,”萧逊将药碗并药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仔细说明,“这份药方须得连续喝七日,早晚各一次,平日也要饮食规律,多休息。”

萧逊药铺忙,小声告诉明黛药钱付过了,便匆匆告辞,把明黛和魏钦两人单独留在屋里。

隔着一张桌案,魏钦就坐在明黛对面。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窗外不停歇的雨声。

明黛有些紧张,仅凭着对萧逊的信任才能坐得住,她捧着药碗,轻抿一口,悄悄打量魏钦,他肩头深青色的意料被雨丝洇湿,黏在他的的臂膀上,勾出流畅漂亮但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明黛瞥了一眼,垂眸,没有忍住又看了一眼,突然那只胳膊垂了下去,她低头连忙吹吹药汤。

可药汤早已凉透了。

明黛轻轻呼气,搁下药碗,翘起葱白似的细长柔软的手指,指尖抵着额角,娇声说:“头摔了一下,晕乎乎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魏钦的脸色。

魏钦扯唇,似乎觉得好笑:“要什么?”

被人戳破小心思,明黛也不尴尬:“我饿了。”

她如今境遇窘迫,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已经饿了两日了,她这场病是被他吓出来的,大夫的医嘱说要她好好吃饭,他得要负责!

“想吃什么?”魏钦淡声问。

明黛眉眼俱笑,试探地说道:“我想吃玉麟楼的盐水鹅!”

魏钦凌厉的下颚点了点,起身:“好。”

明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哎!”

魏钦低头看向握住他手腕的手。

明黛也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一点点的将手松开,手掌在空中虚握了两下,不敢看他,望着门外继续说:“还有方鲜园的骨董汤,田雁门的走炸鸡。”

她说完才仰头看魏钦,笑眯眯的,明媚张扬,看起来当真可爱。

魏钦指轻敲桌案,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会吃。”

玉麟楼在小东门街,方鲜园在通泗桥,而田雁门更是扬州名厨,买得这些吃食便是不计银两,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明黛才不管魏钦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谁让他开口先问她想吃什么的。

况且她脑袋真的是有些晕,这回生病肯定是元气大伤,她要好好补补的。

魏钦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冷笑,也不带嘲讽。

明黛感到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魏钦却已经又恢复到那幅冷淡模样,仿佛刚才那声笑是明黛听错了,他将侯在门外的浦真叫进来:“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交代浦真去办。”

他说完便离开了。

潮湿的凉风卷着雨丝飘进屋内,浦真站在门口笑着给明黛作揖:“明姑娘!”

明黛细眉微蹙,有些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右耳,她分明就是听见他笑了啊!怎么还不承认!

她目光落在魏钦如青松般的背影上,见他肩头颜色更深的一片,轻哼一声,不经好奇地问:“他撑伞了吗?”

浦真笑着说:“外头雨势不大。”

明黛看向浦真,浦真瞧着约莫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和他那个总冷着脸的主人不一样,她说话时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很好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你也认识明、我亲生父母吗?”

浦真是打小儿就在魏钦身边服侍,自然是认得的,他没有料到明黛会突然问这些,愣了一下,拿捏不准明黛究竟想打听什么,担心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心里念起明远夫妇,那真是他见过最温和有礼的人了,只可惜运道差了,都不是长寿之人。

也不知道这明姑娘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吧!

不过明黛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转过话头:“也不知雨何时才能停。”

她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湿漉漉的,让人心烦。

浦真办事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吃食并两套新衣就送过来了。

“这是我们大爷赔姑娘的衣裳,姑娘有事就去隔壁叫小的。”

明黛自然清楚自己身上的衣裳沾了许多地上的污渍,她也说不清是哪次摔倒碰上的,她矜持的轻咳一声,虽然他们要对此次吓晕她的事故负责,但她也是有原则的,她不是那种……

明黛眼睛忽然瞪大。

“哇!”

她看清了新衣,竟然是翠华街百衣阁的成衣!

这是用近来南直隶时兴的松陵裁制的新衣,百衣阁单单是一匹松陵就要价二两,更别提上面还缀玉镶珠,甚至精巧的刺绣都用的是真金真银线,再仔细瞧这针线还是铺子里手艺最好的陈师傅的活计!

上个月方家二姑娘在百衣阁做了一套衣裳特地下帖子请她们去她府上做客炫耀呢!

明黛轻抚衣裙柔软的面料,眼眸盈盈像是缀满了星光,瞧瞧,多漂亮的新衣服啊!还是她最喜欢的绿色!

她喜欢极了,她开心起来,浑身上下遮不住的蓬勃饱满的生机。

她捧着衣裳,照着铜镜比划。

那人还真是一个有钱又大方的……贼寇!

明黛将衣裳小心翼翼妥帖地放好,走出屋,站着廊庑下往西边看,两家仅一堵墙隔开,她踮踮脚望了望,估摸着给她一架梯子她都能翻过去。

她琢磨着仰起头,恰好看到魏家那二层小楼上陡然立着一道冷寂的人影。

雨雾模糊视线,天光阴暗,但明黛还是认出了那是魏钦。

想到他送的漂亮衣裳,明黛弯着眼睛,冲着他招招手。

魏钦大抵是看到了,对着石榴树下的明黛微微颔首,算是和她打招呼了。

明家院中的石榴树栽了将近二十年,魏钦忘了这石榴花往年是否也开得这般鲜艳夺目。

他手指虚搭着窗棂,微眯眼,远远望着那小小的雀跃的身影消失在眼底,昨夜哀切凄惨的哭声仿佛是他错乱的记忆,他想她的性格既不像她的父亲明先生,也不像她的母亲梅太太。

魏钦在窗后上了一会儿雨景,刚要关窗,明家东厢房内突然冒出大量的白烟,他记得这是明家的厨房。

她又做了什么?

“浦真!”

明家的小宅子和扬州城内大多数的民居一样是坐北朝南,三间两厢式的格局,三间正房其中正堂待客用,东耳房作明远的书房,西耳房是明远夫妻的卧房,这两日明黛都睡在这儿。

东西厢房都各两间,西厢房从前是甄明珠的闺房,而东厢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堆放柴火杂物的仓库。

眼见明家院子里的白烟越来越多,明黛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明黛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心口,猛烈地咳嗽着,天哪,怎么会这样?

“明姑娘!明姑娘!”

明黛吸着鼻子,抬手挥去眼前的烟雾,红着眼睛,泪眼朦胧地循着声音看过去,不远处墙头上冒出浦真的脑袋。

“明姑娘这是什么情况?”浦真眼睛被烟熏得生疼,带着鼻音关心道。

“我烧水呢!”

明黛正想烧水沐浴再换上新衣服,她点着了火,厨房里却全是烟,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烟散了一些,浦真瞧着明黛娇滴滴的模样,哎呦一声,没忍住问道:“你会烧锅吗?”

明黛立刻点头,她当然会:“我煎过茶!”

煎茶也要先用小炉子将水煮好,现在只是换个大家伙,她怎么就不会了?

“这么多烟估计是柴火潮了,姑娘你挑着干的柴火烧。”浦真提醒她。

她用的柴火想必是几年前明宅还住人时留下的,柴火堆在仓库角落里,肯定沾了潮气。

明黛恍然大悟,还想多问几句,见浦真指指她的身后:“有人敲门。”

明黛回过头,一听,果然有人敲门,她连忙跑过去开门。

来人是位身材稍显丰满的妇人,妇人打着一把油伞,身穿月白色长衫外套一件褐色比甲,发丝用一根细长的金耳斡挽在脑后,双耳带一对金丁香耳环,很是和蔼的模样。

“是明家姐儿吧?夫家姓谢,就住娘子对门,街坊邻居们都叫我谢六婶。”

“六婶好,”明黛微微屈膝与她见礼,“六婶叫我明黛就好。”

谢六婶侧身避开她行礼,扶起她,一边细细地打量明黛,一边笑着说:“姐儿客气了,瞧着巷子里全是从你屋里冒出的烟,特地过来瞧瞧姐儿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不由得再心里暗暗惊叹,这明家姐儿真真像是画中的仙女娘娘。

明黛出现在双柿巷的当天,四周的邻舍们就都知道了,没有不好奇她为何突然回明家的,只是明黛闭门不出,她们也不好贸然打扰,直到这会儿才让谢六婶寻到机会上门。

明黛沉默了一下,没想到她烧个水,把大家都引了过来,耳廓微红,只好又解释了一遍。

她声音软和听得谢六婶很是舒心,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放心了,她以为着火了呢!

见明黛柔柔弱弱的,她不由软下心肠,柔声道:“姐儿要在这儿长住吗?”

明黛纤长的睫毛扇了扇,明显愣住了。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谢六婶看她的反应,暗自摇头,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宽慰地拍了拍。

“以后若是遇到问题尽管去对门找我。”

明黛下意识地点头。

谢六婶踌躇片刻,忽而环顾四周,凑近两人的距离,压低声音小声说:“我们双柿巷是个好地方,只一样,千万要小心!”

明黛闻言瞪大了眼睛。

“小心隔壁!”谢六婶越发觉得明黛可怜,也不知道在甄家遭了什么事情突然独自一个人跑回明家,偏偏赶巧,她家隔壁魏家消失了好几年的煞星竟然也回来了。

“记着,不管白天夜晚都要锁好门窗,万一见苗头不对,就去报官!”

明黛懵懵的和谢六婶告别,转身看着隔壁魏家,琢磨了许久,脑袋都有些犯晕了,清咳一声,将烦丝抛诸脑后,不管那么多了。

那头浦真打探完明黛又出了什么事,回到屋中回禀魏钦。

他瞧着那明姑娘不像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样子,恐怕日后还有的是热闹瞧呢!

“姐儿要在这儿长住吗?”

谢六婶的话还是搅得明黛心烦意乱,让她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架子床被她翻来覆去折腾得“吱吖”直响。

今天是第三日了,其实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回不回去。

她们应当也猜不到她跑回明家了吧。

明黛越深思越烦躁,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东看看,西望望,这间屋子仍残留着上个主人生活的痕迹。

进门迎面一副桌凳,南窗下置一着张长案,案上有几只空置的白瓷瓶,瓶中甚至还有几根枯萎的花杆,也不知从前插的什么花。

往北布置成卧房,贴墙放着一张榉木架子床,床上悬挂青纱帐,床架右侧挂着布帘遮挡里面的浴盆恭桶等物,外面是面盆架和衣架,左侧除了两只樟木箱子外还设一张摆着妆匣的方桌。

整间屋子并没有名贵奢侈的家具摆件,却也不显寒酸,墙上挂有四君子图,瞧印章都是她生父明远所作,椅凳和箱笼上各铺着盖着岁寒三友纹样的坐垫和盖毯,别有一番朴素雅意。

明黛避免不了地幻想若是她的亲生父母还在世,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也会像甄家父母喜欢甄明珠一样,喜欢她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眶微湿。

外头雨不知何时停了,起了风,月华倾洒,树影映入纱窗,明黛走至窗边,开窗一股凉风扑面,吹散眼角隐隐的泪意。

她忽然笑了一声,怎的到了晚上就爱胡思乱想,不管怎么样,她好歹不曾流落街头呢!

*

魏钦搁下手中的笔,等纸上墨迹干透,亲自将信封好,递给浦真。

浦真小心收好,见魏钦手指抚摁着脖颈,轻声劝说:“时辰不早了,大爷早些歇息吧!”

魏钦点头,但没起身,只是倚着圈椅,闭目养神,屋内灯火明亮,他深邃凌厉的眉眼难掩倦意。

浦真觑着魏钦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晚间雨停前魏保善来了一趟,大爷真不回小梅花巷看看吗?”

魏保善是魏家的大管事,找来的时候魏钦正忙着,浦真怕打扰到他便没有禀报。

魏钦回扬州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小梅花巷,他低嗯一声,睁开眼睛看他:“许你两日假回趟家。”

“不用,不用,小的回家家里也住不开,”浦真忙摆手推辞,“小的过两天寻个空闲回去看看就好。”

浦真是魏家的家生子,家中父母健在,还有四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兄弟,两个未嫁人妹妹,大大小小近二十口人全住在一起,他回去恐怕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对了,大爷明早想吃什么?”

木犀街的这座宅子是从前魏钦读书时为了躲清闲常住的地方,后来他离开扬州前将做饭扫洒的仆妇们都遣散了,现如今每日吃食都要从外面买。

浦真趁机询问魏钦要不要再买些人回来做事。

“你看着办。”魏钦随口说。

顿了顿,淡声问:“她吃什么?”

浦真正盘算着明日去找牙婆,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明姑娘。

他笑着说:“明姑娘要吃钱家桥桥下的鳝鱼面。”

“照样来。”魏钦起身往卧房走。

浦真应了声是。

煎好的药和鳝鱼面被浦真放在一只食盒里,从墙头吊下来让明黛取。

巷子里都是街坊邻舍们,人多眼杂,他总不好来来回回频繁出入明宅,寻着这个法子,旁人看不见,倒也省了很多麻烦。

“姑娘小心别烫着!”

“我知道,我知道。”明黛提着食盒,挥挥手让浦真小心点别摔着。

等明黛吃完早膳,回来还食盒时发现卡在墙头砖缝上的麻绳掉了,她叫了两声浦真,发现无人应答,脑中冒出个念头,转身往仓库跑。

她在仓库里搬出一架梯子。

木头做的梯子倒也不重,只是拿起来有些费力,明黛拖着将梯子靠到墙边,架在墙头上。她第一次爬墙,还有些兴奋,踩上梯子一节一节往上爬,随着她的登高,魏家院落里的景象渐渐落入明黛眼底。

花园中竟是杂草丛生,半点美景都无。

花园连着回廊,明黛朝着院子虚着嗓子喊:“浦真。”

重复了好几声,还是不见浦真应她。

明黛泄了气,正准备回去,却见魏钦出现在回廊尽头。

她将魏钦叫来了!一瞬间周围安静极了。

魏钦不急不缓地走来,回廊两侧翠竹挨挨挤挤,日影斑驳,竹影重叠,廊道阴阴明明,看不大清他的面色。

明黛下意识地回头看退路,明明也不高的墙,这会儿竟十分吓人,她不经双脚发软,赶忙抬头不敢再看。

魏钦今日换下利落的圆领袍,穿一件闲适的黛青色的杭绸道袍,本是英俊的面庞偏摆着让人一瞧就知道他不是善类的表情。

他眉眼都没有动一下,只冷眼睨着明黛。

明黛心虚了,一张青涩娇嫩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也弱了一些:“我来还食盒。”

她这话一出,魏钦视线落在她紧紧扶着梯子的手上,眉锋一挑。

明黛两只手用力握着梯子两端,手背都捏得有些发白了,而食盒被她忘在了墙角根本没有拿上来。

她扶了梯子,哪里还有手拿食盒?

“我又不像你们,不用梯子就会翻墙!”

他们还会爬墙到明家来吓她呢!明黛顿时觉得没有心虚的必要,她微微一笑,“我和浦真约好两刻钟后取食盒,哪里知道他不在,叫了也不没有应答,我怕你家出事儿呢!”

“真叫人担心!”

她理直气壮的神情看得魏钦想笑,他伸手:“食盒?”

“你等着!”明黛可不愿意让人瞧扁了。

说着她低头看着,就要往下爬。

魏钦站在墙的那一侧,望着随着她刚抬脚颤颤巍巍晃动的梯子,额角猛地跳了两下:“你!”

“嗯?”明黛脚一停,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圆圆地看他,清澈透亮的眸子满是茫然。

魏钦对上她的目光,抿唇:“没事。”

“哦!”明黛点点头,好奇怪的人。

魏钦就眼睁睁看着梯子晃悠着,一下一下磕在墙砖上,撇过头,不再看。

直到明黛磨磨蹭蹭重新爬回来,目光才移过去。

“给你!”明黛脑袋还没有冒出来,食盒就被她举过头顶。

魏钦身量很高,这墙估摸着也只比他高一个头,他抬起胳膊接过食盒,沉声道:“下去吧!”

明黛不听他的,手里没了食盒更方便她爬梯子,白白净净的小脸露出来,下颚微抬,骄矜得意:“这墙真矮呀!”

难道还要他夸她爬墙爬得好吗?魏钦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回去,又被明黛叫住了。

“谢谢你送的衣裳!”明黛这会儿就穿着他送的衣裙。

虽然没有首饰但她还是为自己梳了精致齐整的发髻搭配新衣服,细眉美目,鼻梁纤瘦精致,唇角带着满意的笑意,明媚饱满的漂亮面庞压得住这鲜艳的绿色。

甚至嵌在衣襟上的珠子也比不上她耀眼。

没等魏钦的反应,明黛的视线却是突然跳过他,对着他的身后喊道:“萧太太。”

魏钦神色突然变得漠然。

*

明黛没有想到她会在趴墙头的时候撞见魏钦的母亲。

她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打转,随手摘一朵石榴花在手里揪着玩,她这会儿正在犹豫,不知道现在去魏家打招呼是否合适。

她认识萧太太,忽然看到她不去见礼太不礼貌了,可明黛想起魏钦的脸色,第一次感觉到吓人,似乎时机不对,不该去。

她正纠结着,敲门声突然响起,她一愣,赶紧跑去开门。

是萧太太。

明黛请萧太太到正堂坐下。

大抵是知道明黛现下窘迫的境遇,萧太太并未要她招待,只让她陪在身侧,和她说说话。

萧太太也不过问适才的事情,明黛只好跟着假装无事发生,顺从地靠着她坐下。

明黛即使刻意作乖巧状,也不会让人以为她是柔顺的性格,但她却意外的很招人心疼。

萧太太语气复杂: “上回见面还是新年。”

“是明黛不好,忘了去给太太问安。”明黛客客气气地说。

萧太太摇摇头,并不在意,只淡淡地说:“本来依着我们两家的关系,合该多走动走动的。”

萧太太脸上不常有笑容,但明黛总是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真意,也能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善意。

只是明黛很困惑,从前她还在甄家时,她待自己并不热络。

她弄不懂,那时候她也晕头晕脑的,忙着应对自己身世的重大变故,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深究。

萧太太继续道:“我与你父亲母亲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至交好友。”

萧太太口中的父母自然是明远夫妇,明黛一开始以为她是来到老友故居,睹物思人,怀念旧友。

不过又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和自己有关。

萧太太还是会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在你出生后,我们两家便许下约定,为你与我儿定下婚约。”

“什么?谁和谁?”明黛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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