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错》作者:怡米

冰悦谈小说 2024-02-11 09:42:49

《姻缘错》

作者:怡米

简介:

这日大雨滂沱,原本要送进尚书府的喜轿,拐了两条街,送入了永熹伯府。

毫不知情的宁雪滢,在喜烛的映照下,看清了自己的新婚夫君。

男子玉树风逸、轩然霞举,可一双眼深邃如渊,叫人猜不透性情。

夜半雨势连绵,宁雪滢被推入喜帐,乱了青丝。

翌日醒来,宁雪滢扭头看向坐在床畔整理衣襟的夫君,“三郎晨安。”

卫湛长指微顿,转过眸来,“何来三郎?”

嫁错人家,宁雪滢惊愕茫然,可房都圆了,也没了退婚的余地。

所幸世子卫湛是个认账的,在吃穿用度上不曾亏待她。

望着找上门愤愤不平的季家三郎,宁雪滢叹了声“有缘无分”。

卫湛凤眸微敛,夜里没有放过小妻子。

三月阳春,宁雪滢南下省亲,被季家三郎堵在客船上。

避无可避。

季三郎满心不甘,“他……对你好吗?”

宁雪滢低眉避让,“甚好,也祝郎君与夫人琴瑟和鸣。”

季三郎变了脸色,“哪有什么夫人,不过是卫湛安排的棋子,早就卷铺盖跑了!雪滢妹妹,你被骗了!”

宁雪滢陷入僵局。

原来,所谓的姻缘错,竟是一场蓄谋。

卫湛要的本就是她。

精彩节选:

景安二十六年,十月初十,京师一带降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冲垮了郊外十里的姻缘桥。

坐在喜轿内的宁雪滢掀开帘子,眼睁睁看着婚队变更路线,绕过了那座寓意夙缔姻缘的拱桥。

风狂雨骤,吹乱步障、行幕,也淋湿了喜轿和嫁妆。

一行人狼狈不堪。

他们自金陵而来,对京师一带并不熟悉,在将要抵达关卡前,仍未见到迎亲的队伍,实在有些茫然。

喜轿外,侍女秋荷嘴巴一鼓,隔窗抱怨道:“小姐,咱们都快到左安门了,怎地还不见尚书府来人?他们是不是太失礼了?”

婚期前,两家人商议的接亲地点就在左安门外,无论送亲的仪仗哪日抵达,都会有尚书府的人等在此处。

可这会儿风雨交织,路上行人匆匆,别说见到尚书府的人,就是拦人问路都成了难事。

宁雪滢没有理会秋荷的抱怨,黛眉舒展,不急不躁,仿若四月江南烟雨中的翠微远山,恬淡文静,绝美出尘。

只因她心中笃定,尚书府的季三郎不会临时悔婚,置她不顾。

他们虽未见过面,但时常以书信往来,早已互通心意。

这时,打城门内奔来一小路人马,马蹄铮铮,溅起层层泥水,气势如虹。为首的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坐骑上系着个大红销金的绸缎花,一开口,底气浑厚:“敢问诸位可是从金陵而来?

没等宁雪滢看清对方的阵仗,随行的家仆立即回道:“正是。”

那男子点点头,与其余部下交换起眼色,驱使马匹分左右两路围住了婚队,引入城门,一路粘起青龙帖子。

喜轿的帐幕被雨水打湿,濡染了嫁衣上的苏绣纹样,宁雪滢感到阵阵寒意涌来,不禁打个哆嗦。

在步入一条深而阴暗的巷陌时,她挑帘问道:“秋荷,几时了?”

秋荷看眼天色,“奴婢觉着,应已过了未时。”

嫁娶讲究晨迎昏行,即便是远嫁,也不会坏了规矩,可因着跋山涉水又遇恶劣天气,婚队比预期迟了半月,早已错过选定的吉日。

看对方的架势,是要直接将新娘子接入府中,秋荷深觉不妥,扯了扯宁雪滢的喜服,“小姐,再择吉日前,咱们应该下榻在客栈。”

既沿途贴了青龙帖,就是要当日成婚的,宁雪滢望着纵横交错的前路摇了摇头,“看样子,府中已摆好了喜宴,客随主便吧。”

秋荷不解,“他们能猜到咱们今日入京?还事先宴请了宾客?”

对于这点,宁雪滢也很疑惑,但季氏乃名门望族,在礼节上必会考虑周道,不会出错。

或许,早有季氏的人探知了他们的行踪,继而估算出了入京的期日吧。

只是,为何不见季三郎亲自前来?

乌云疏狂飘散,雨势不减,油润了长出苔藓的青石板路。

车队浩浩荡荡地穿梭在老巷中,直到人声鼎沸、炮竹声起,宁雪滢才从游离中回过味儿来,赶忙盖上喜帕,遮住了眼前最后一丝光景。

喜轿外传来喧阗的声响,是街坊四邻在等着沾喜气,顺便讨几个红包。

当“迎轿”声起,成对儿的童子童女齐声唤道:“恭迎新夫人下轿。”

接着,两名仆人将大红毡毯铺陈开来,一直延伸至喜轿。

府门上金箔贴字的匾额被大红绸花装饰,遮挡住了上面的“永熹伯府”四个大字。

宁雪滢由对方请来的喜婆扶出轿子,脚踩厚实的毡毯,缓缓步上石阶,视野里只剩下自己的绣鞋鞋尖。

当她提裙迈进最后一道门槛时,唢呐声起,穿透浓云薄雾,高昂婉转,伴随而来的,是宾客们的一声声祝福。

视野被遮挡,听力无限放大,周遭皆是寒暄声,像极了位居大同镇总兵的父亲与贵胄们笑谈的声音。

宁雪滢暗想,今日府中应是宴请了不少权贵。

季三郎的父亲就任正二品户部尚书,人脉自不必说,但赶上大雨滂沱,权贵们还愿意亲临贺喜,足见这位季氏家主在朝中的地位。

正当她思绪翻飞时,耳畔传来宾客们更为卖力的贺喜声。

紧接着,视野中出现一双云纹锦靴。

那人靴尖朝她,稳步走来,靴面纤尘不染,随之,站在了她的身侧,接过司仪递来的销金红团花的一端。

宁雪滢心弦一紧,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正是要与她拜堂成亲的新郎官季懿行。

在司仪的指引下,宁雪滢接过销金红团花的另一端。

一对新人在阵阵喝贺中步入喜堂,于天地桌前行了拜堂礼。

当一声“礼成”响彻府邸内外时,宁雪滢听到了周遭的笑声,她被女宾们簇拥着,走进喜房。

喜房内,一应家私除却床榻,都是成双成对的名贵红木,散发着淡淡木质香。

因是远嫁,宁雪滢与身边嬉戏的宾客们并不熟识,内心惶惶,想要抓住什么寻求心安,却无意抓住一截肌肉紧实的手臂。

属于男子的手臂。

指尖轻蜷,她硬着头皮没有松开。

男子亦没有避开,还微撑起臂弯,让她抓得更牢些。

拘谨感在这一刻有了舒缓,宁雪滢想起了与季懿行互通书信的情景。

文字虽没有温度,但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得出季懿行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等坐进内寝撒帐后,女宾和孩童被喜婆逐一请出,喧闹终于散去。宁雪滢舒口气,又陷入新一轮的紧张。

喜婆站在一旁,示意新郎官掀盖头。

当金镶玉的喜秤轻轻擦过下颔和鼻尖时,宁雪滢感到一阵凉意浸入皮肤,待她抬起眼,视野已一片大亮。

龙凤花烛烨烨跳动,宁雪滢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新婚丈夫。

男子金质玉相、玉树风逸,有着浑然天成的冷然矜贵。

颀长的身量配以端美的容貌,宛若皑皑高山之巅的侧柏,蔚然苍茫天地间,不食人间烟火气,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眸。

俊逸的人,宁雪滢见过许多,但这般凤翥龙翔的男子,宁雪滢还是第一次见,不禁羞红了脸,低垂下脑袋。

见状,喜婆掩帕偷笑,想要为宁雪滢解围,却是帮了倒忙。

“新妇害羞了,新郎官还不主动些?”

卫湛站在床边,像是置身事外的宾客,一双眼凝在百子帐中,不知是在看床上的大枣桂圆还是自己的新婚妻子。

察觉气氛凝滞,喜婆分别递上两杯酒,笑着道了句:“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

宁雪滢接过其中一杯时,被面前的男子附身穿过臂弯。

一股淡幽的兰香袭来,宁雪滢面颊更红,此前,除了父亲,还从未与外男如此接近过。

一对男女在雷雨交加的夜中合卺、结发,全程没有一句交谈,令喜婆倍感尴尬。

在得了丰厚赏钱后,喜婆又道了几句吉祥话,便忙不失迭地退了出去,将尴尬丢还给小夫妻。

花烛发出燃烧的噼里声,宁雪滢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对方无比陌生。

常年的书信往来,他们该对彼此有些了解才是。

她知他在三千营任职,日后想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在沙场上尽展鸿鹄之志。

他们明明在书信中无话不谈、互相鼓励,可为何面对面时会这般生分,生分到无话可说?

门外传来催促新郎官去敬酒的声音,宁雪滢抿抿唇,再次看向坐在花烛旁搭着长腿面色淡淡的男子,“郎君快去吧。”

甜软的嗓音带着一丝低腔,还有一丝不确定。

可总要有一方主动打破沉默才行,宁雪滢只当他性子慢热,于是好心提醒道:“外面雨大,郎君快去敬酒吧,别怠慢了客人。”

宾客们都已移步到迎客堂,正由父亲款待着,卫湛坐着没动,修长的玉指在铺着穗状流云的织布上轻叩,随后慢条斯理地走到床前,目光幽深似渊,叫人看不透性情。

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宁雪滢愈发觉得不自在,使本该问出口的婚礼事宜全都噎在了嗓子眼儿。

门外不再有人催促,宁雪滢扬起漂亮的脸蛋,想问他在想什么,可在对上那道视线的一刹,恍惚捕捉到一抹笑意。

浅到几不可察。

那笑有些玩味,令人捉摸不清。

旋即,肩头一沉,她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倒在了撒满花生、莲子、桂圆、大枣的床帐中。

“啊——”

短促的急呼戛然而止。

床边的男子有了动作,曲起左膝跪在床沿上,附身将她困在双臂间。

从宁雪滢的角度,能清晰看到男子流畅光洁的下颌缘。

屋外电闪雷鸣,抚掌声此起彼伏,是府中请来的戏班子引得宾客们的喝彩。

屋内桂圆、大枣撒落一地,还有几颗被宁雪滢踹到了脚踏上,弹跳着滚至桌脚。

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捉住双腕动弹不得,宁雪滢有些惧意,目光躲闪,“郎君这是作何?”

是打算直接入洞房不成?

卫湛如豹,趴在“小鹿“的身上,没有一句解释。

误入迷林的小鹿、肢体透香的小鹿、待宰的小鹿。

即是此刻的宁雪滢。

红罗喜帐寸寸垂下,形成一方幽隅,让本就紧张的宁雪滢更为无措,她试着扭动身体,肌肤染上一层嫣色。

卫湛以一只大手捏住她一对腕子,高举在鸳鸯如意枕上,随后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她的表情,像极了优雅的猎豹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大红的嫁衣被挑开领口,宁雪滢低头看去,见自己隐藏在内里的小衣边缘露出一角,是波浪起伏的荷叶边儿。

上缘靠近左侧腋窝的位置有一颗红色小痣,在瓷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卫湛也注意到了这颗小痣,凝视许久,久到宁雪滢的肌肤上泛起鸡皮疙瘩。

“郎君,冷……”

她侧头试图挣开手腕,嗓音变得细软,带着点点茫然和委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是盲婚哑嫁,但不同的是,这些年与这位季家三郎在书信往来中积攒了情意,让她有了远嫁的底气,至少知道夫君是个温和的性子,很多事能有商有量,可此刻,面前男子表现出的态度,与书信中想象出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听出女子声音的哽咽,卫湛稍稍松了扣在她腕部的力道,给了她舒展的机会,“怎么,怕?”

一开口,腔调疏懒,清越舒耳。

宁雪滢想了想,道:“我不怕你……”

这话惹笑了卫湛,笑意低沉,三分薄凉。

女子生了一副芙蓉面,肌肤细滑,瑟瑟发抖的样子透着股易碎感,此刻,鼻间的呼气大于吸气,胸口也随之剧烈起伏。

卫湛还保持着单膝跪在床上的姿态,见她如此,漆黑眼底滟滟微漾,终是有了些善心,放柔语气道:“平躺,好好呼吸。”

宁雪滢在他与床褥之间慢慢伸直腿,试着平缓起呼吸。

可下一瞬,心跳又失了节奏。

上方的男子似乎耐性不多,已埋首在她的颈窝,汲取起温热。

宁雪滢望着百子帐上的图案微蹙黛眉,感受到阵阵清凉席卷而来,是薄唇留下的湿凉。

那唇停留在她的小痣上,嘬、吸、吮、碾,无恶不作。

那么周正冷欲的一张脸,所做之事怎会如此过火?

宁雪滢紧紧抓住锦褥,不可避免地生出排斥,纵使他们在做最亲昵的事。

等卫湛在那颗小痣的边沿留下齿痕,他目光上移,对上女子湿漉漉的眸,嗓音不似先前清越,染了喑哑:“会解吗?”

什么会解吗?

宁雪滢看向他的大红喜服,重重的“嗯”了一声,尾音向上,明显还陷在迷茫中。

卫湛指了指自己的玉石腰封。

淅淅北风摇枝,枝条映于花格窗,留下斑斓月影。

一室静谧中,宁雪滢点点头又使劲儿摇了摇,好像这样就能逃过花烛夜一般。

到底是年纪小,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一经实践将什么都忘个干干净净,明明在出嫁之前,母亲田氏有教过她房中术的。

别说解衣带,就是更羞人的事也该不在话下。

卫湛静静凝着少女白里透红的脸,唇角微动,反手向后,只听“咔哒”一声,沉重的玉石腰封落在了少女的婚服上。

宁雪滢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婚服样式有所不同,心中狐疑,可来不及细想,领口被扯得更大,她被男子抱坐起来。

温热的唇齿落在了那圆润的肩头上。

相比于这人的性子,他的唇舌温柔许多。

许是嫌女子的头饰太过多余,卫湛一边轻咬她的肩头,一边依次除去她发上繁缛的朱钗。

当一支价值连城的金步摇沿着女子的脊椎滚落时,一头茂密的长发倾泻而下,垂至腰间。

卫湛顺势嵌入那柔顺的青丝中,扣住女子的后颈,使彼此靠在方寸之间。

乌亮的发遮住削薄的背,比半垂的嫁衣更具遮掩性。

而卫湛的大手游弋在削背上,荡起黑缎似的长发,在花烛下,映出缕缕光泽。

等嫁衣彻底落在床沿时,宁雪滢穿着绢裤,抱住男子的宽肩,好让自己身形稳当些。她再次看向百子帐上的图案,忽然想到什么,“郎君,你还记得咱们在八月的书信中探讨过避孕一事吗?”

停留在她怀中的卫湛明显顿了顿,微喘问道:“避孕?”

“嗯。”宁雪滢向后退离,想要脱离桎梏,却被拉了回去,只得伸手指向门外,“我的嫁妆里,装了一盒鱼鳔,能够避孕。”

她的生母曾是内廷尚宫,医术高超,专为宫妃看诊,包括孕事这块儿,积累了丰富经验。不过宫妃很少避孕,反而希望母凭子贵。

女子为夫家延续香火,被当作天经地义的事,可宁雪滢不愿被女诫等书籍束缚,在八月时就与季三郎约定,将孕事推迟到十八岁以后,这样做,很可能会触怒公婆,但她不愿伤害自己的身体。

好在季三郎答应了。

卫湛忽然松开她,向后靠去,单手闲搭在膝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只着兜衣中裤的少女。

半晌沙哑开口,“董妈,取鱼鳔来。”

屋外守夜的一众侍从互视几眼,更有火急火燎的侍女秋荷担心着自家小姐,立即看向管事的董妈妈,“小姐的嫁妆里有一盒鱼鳔。”

府中被指派专门过来服侍新妇的侍女青橘不解地问:“鱼鳔是做什么的?”

其余仆人也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只有侍卫青岑抱剑闭眼,充耳不闻。

年过五旬的董妈妈轻咳两声,示意青橘带秋荷去取,“速速取来,少打听。”

青橘吐吐舌,拉着秋荷沿游廊去往暂存嫁妆的厢房。

不出片刻,一盒子已被清理过的鱼鳔落入卫湛之手。

男人站在桌旁,身上的婚服微敞,却依旧整齐,除了散落的腰封。

他拿出一个鱼鳔,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在宁雪滢躲闪的目光下问道:“怎么用?”

话落,喜房陷入沉寂,卫湛后知后觉,“啪”的合上盖子,大步朝喜床走去。

宁雪滢下意识向后挪蹭,却被捉住脚踝,跌入绵软的被褥。

卫湛身形前倾,离她的脸很近,又问了一遍:“怎么用?”

这下,宁雪滢可以确定他不是风月老手了,难怪连圆房都这么不解趣致。

可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求教的?

拿过男人手中的鱼鳔,宁雪滢用纤细的手指模拟起来,然后秋目盈盈地望着男人,“郎君学会了吗?我再教你一遍?”

“不必。”卫湛懒倦地勾回鱼鳔,收入掌心。

其实,这玩意儿的形态一看便知如何使用,但为确保其能够有效避孕,他还是确认了一番。

看得出,面前的少女是真的不想早早有孕。

当着女子的面,卫湛掀开喜服衣摆,面上的冷欲怎么也不会使人觉出他接下来要做的是那档子事,连被映射在墙上的身影都是优雅的,可实际上,他的动作毫不含糊。

宁雪滢紧紧闭上眼,纤长的睫毛颤动不止,“熄灯。”

为了不让丈夫觉得自己事儿多,宁雪滢特意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小声道:“再依我这一回。”

紧张之际,连求人都是闭着眼的。

光感消失时,视觉本能松弛,宁雪滢睁开眼,在电闪中捕捉到一抹高大健壮的轮廓正立在床畔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月初十,屋里虽已燃了地龙,但她还是觉得湿冷,不禁收臂抱住自己,主动躺在了被褥上。

乌云笼皎月,只有少许倾洒入室,跳跃在那玲珑的线条上。

兜衣正中心绣着的芙蕖含苞欲放,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

有黑夜为蔽,卫湛不再慵懒,目光渐变犀利,周身的气息也转而凛然。

须臾,狂风肆虐,摧折桠枝,连耐寒的芍药也没能幸免,抖落一地碎花。

守夜的侍从们依稀听见喜房传出床腿蹭地的声响,还伴有女子的呜咽。

除了早已离开的侍卫青岑,其余女侍目不斜视,“观赏”着雷电中的庭院,视野一旁苍青。

掐算着时辰,董妈妈让人事先去备水,可等到子时还未得到送水的指令。

她转了转腕子上的金丝玉镯,面上一派淡然,心里却有些担忧新夫人的身子,从亥时中段到子时,足足半个时辰,喜房内一直传出女子的呜咽,嗓子都哭哑了。

“姑爷怎地还不叫水?”一旁的秋荷拧着绣帕跺了跺脚,“我家小姐身子骨弱,禁不起这般折腾的!”

董妈妈稳如泰山,闭眼感受风雨拂面,“新婚夜贪欢,人之常情,急什么?青橘,去让厨役给大奶奶备些滋补的炖品。”

没等青橘应声,秋荷发出一声疑问:“大奶奶?”

董妈妈睁开眼,“不然?”

“不是该唤我家小姐一声三奶奶吗?”

城东另一座府邸中,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敬酒回来,醉醺醺推开喜房的门,甩了甩银冠高扎的长马尾,痴痴望着坐在喜房内的女子,“娘子……嗝……”

听见酒嗝声,蒙着红盖头的新妇嫌弃地摆了摆手,示意身侧的侍女拦下横冲直撞的新郎官,“猴急什么?先去沐浴。”

季懿行醉眼迷离,却十分听话,任由侍女扶着去往水汽弥漫的湢浴。

也正因醉了,才没有注意到新娘子的脚码比他的还要大。

夤夜雨歇,万籁俱寂,季懿行看着眼前烟视媚行的新娘子,止不住地抽搐起嘴角,倒不是因对方的脚码有多大,而是此人他曾在蓟州镇总兵府见过一面,乃蓟州镇总兵的嫡女杜絮。

如今随父调任搬迁至金陵,婚配永熹伯府世子卫湛。

夜澜阒寂,只闻潸潸细雨声,一抹嬿婉倩影倒入帐中,额头沁出湿漉香汗。

虽是将军之女,宁雪滢却在少时身子骨羸弱,走十步都要气喘,靠其父宁嵩以大把的燕窝、海参、虫草调养好身子,最受不得一点儿疼,这会儿被欺负了两个时辰,早已失了元气,粉润的脸色变得惨白。

翘头卷草纹木雕联二橱上摆放着一盆石榴花,摘植在素三彩的方盆里,葳蕤明艳,然而,与野外疏狂暂放的红石榴相较,少了些鲜活气儿,亦如打蔫的宁雪滢。

女子蜷缩成团,缓释着近乎劈裂的痛感,素齿在下唇上留下一排牙印。

身侧的男子并未入睡,安静地倚坐在床畔,肩上披着件月白寝衫,半边脸融于紫电的光影中,衬得五官更为深邃精致。

用眉眼如画来形容这个男子并不为过。

可他的眸光太过冷寂,给精致的“画作”镀了一层寒霜。

宁雪滢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无暇他顾,只想歪头晕睡过去以补充流失的体力。

“郎君。”

“嗯。”

“夜深了,安置吧。”

金陵宁氏非望族,祖辈无人考取过功名,确切地说,连寒门都算不上,也就是到了宁嵩这辈,凭借一身蛮劲和功夫,硬是从济济武将中脱颖而出,得到季老将军的提拔,成为一方总兵,光宗耀祖。可宁氏与其他门阀世家相比,底蕴薄弱得多,宁嵩还时常会被名门出身的将领拎出来取笑他的草莽出身。

是以,宁雪滢在出嫁前,被七姑八姨进行了冗长的劝说,要她嫁人后要知礼解、守规矩,万不能给家族丢份儿。

还说能被季老将军挑中做孙媳,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管怎样,宁雪滢牢记七姑八姨的话,没打算撇下新婚丈夫独自入眠。

可听完她的话,身侧的男子没有什么反应,依然倚靠在床围安静如斯。

再敌不过睡意的侵蚀,宁雪滢掖好被子睡了过去。

乌云遮月,化为似真似假的泼黛峭岫,连绵起伏,鬼魅般虚幻。

待听见清浅均匀的呼吸后,卫湛侧头看向熟睡的女子,半晌抬手,以指骨碰了碰她软弹的脸颊。

“可有想过还会见面?”

“娘娘。”

低沉微哑的咄唶,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

卫湛支颐欣赏着女子的睡颜,眼底是万丈灰烬。

朝阳初升,晓色绚丽,宁雪滢在一阵闷痛中醒来,下面的肿痛感未消,反而加重了,可初入夫家的彷徨经过一宿的沉淀有所消解,这会儿看向坐在床沿整理衣襟的男子,也没了初见的紧张。

有了过夜的交情,她慢慢爬起来,单手杵在丝滑的绣纹锦褥上轻柔一声:“三郎晨安。”

昨夜不敢喊出口的称呼,在经历同床共枕后,不算拗口地唤了出来。

然后一瞬不瞬盯着男人宽肩窄腰的背影,暗含些许期待。

婚后是需要互相理解才能长久地经营下去,对方性子冷,她就热忱一些。

听见称呼,卫湛理在前襟的长指微顿,转过眸来,“三郎?何来三郎?”

望着男人疑惑的目光,宁雪滢无意识地抓紧锦褥,又确认了一番:“季三郎……”

另一边,朱阙苑。

古朴素雅的二进院的正房内,卫伯爷和夫人邓氏端坐其中,一人闭眼静默,一人紧握手持,面色皆沉重。

三弯腿角几上换了一支熏香,混合着沉香、茉莉和侧柏叶的味道,有静心凝气之效用。

府中唯一的嫡女卫馠看向董妈妈,露出不悦之色,“真娶错了?”

董妈妈躬身,“的确娶错了。”

二公子卫昊染了风寒,正裹着裘氅以锦帕擤着流涕的鼻子,“娶回来的当真是大同镇总兵宁嵩之女?”

董妈妈调转脚步,再次躬身,“回二公子,是的。”

卫伯爷膝下嫡系只有两子一女,幺女卫馠年方十七,已招赘婿,平日里都是由她打理府上的中馈和人事。

娶错一事,她本是难辞其咎,但一想到婚事仓促,非她本意,不由得抱怨道:“还不是大哥非要将吉日选在昨儿,我就说仓促容易出错吧。”

卫昊看向妹妹,“你先前说过这话?”

“怎么没说过?可大哥一向说一不二,我哪敢一再顶撞!”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齐齐看向卫伯爷。

这事稀奇又棘手,就任国子监祭酒的卫伯爷一直闭眼缄默,没能拿出主意。

邓氏也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听董妈妈说,儿子已经占了那姑娘的身子,这还怎么退婚!

“派人去户部尚书府打听打听,确认一下那边是接了个空还是将杜家娘子接去了。”

卫伯爷“嗯”一声,表示认同,“若是他们先接错了新妇,那责任不归咱们。”

邓氏拿眼睇他,“讲责任不责任的还是其次,主要是要给新妇和亲家一个交代!”

堂堂永熹伯府,在迎亲的路上弄错新娘子,无论如何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卫伯爷浓眉一挑,“哪个新妇?哪个亲家?”

随即哼笑道:“要是杜家还好说,最多就是咱们两口子亲自登门赔不是,往后将杜絮那丫头当义女对待。要是宁家就宁嵩那泼皮猴的脾气,谁能顶得住?为夫这把老骨头,不得被他全都拆了?”

室内再度陷入沉寂,直到门外传来家仆问安的声响。

随着一声声“世子万福”,身穿织金宽袖宋锦绛衣的卫湛走了进来,面容淡淡,不见新婚之喜,亦不见娶错之愁。

一见儿子,卫氏夫妻正襟危坐,摆出了公婆该有的仪态。

可等了一会儿不见新妇跟进来,邓氏歪了歪脖子,小声问道:“人呢?”

卫湛是来例行请安的,随后坐到玫瑰椅上,接过管家姜叔递上的青花瓷盖碗,“一时接受不了,就先不过来给二老行媳妇茶了。”

卫伯爷赶忙点头,“是啊,换谁也不能立即接受,咱们别去添堵了,还是先与季朗坤那两口子碰个面吧。”

虽是看不惯宁嵩,但卫伯爷没将偏见转移到一个远嫁的十六岁女郎身上,只想尽快解决麻烦事。

“没必要。”卫湛刮了刮茶沫,有缕缕水汽萦绕指骨,“按着季尚书的性子,会直接对外声称自家娶回的儿媳就是杜絮,会甩锅给手底下的人,说是他们弄错了新妇的籍贯和名字。这种事,外人顶多会在私下里议论,没人敢去当面触霉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这还真是季朗坤那个老东西能做出的事儿。论皇城最好面子的人,当数季氏家主,别说娶错儿媳,就是抱错儿子都未必会声张。

见状,在场的人不敢再置喙,尤其是卫昊和卫馠,甭管私下里在庶弟庶妹面前多强势,在长兄卫湛面前,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清早的伯府,陷入宁谧。

古老的姑苏卫氏,是大鄞皇朝势力最广的世家之一,在迁来京师后,享有朝廷特批的七进七出府院,一砖一檐、一木一石都极为考究。

但树大招风,前任家主在朝廷中树敌不少。

自从卫伯爷世袭爵位,在听从长子的建议后,削减了不少门徒人脉,使卫氏不再招摇,像明瓦覆霜、宝匣封存,处处透着沉静,只有笼中的百灵鸟叽叽啾啾个不停,以及青铜老缸中摆尾的鱼,荡起涟漪,摇曳睡莲。

随着昨夜的积水自屋檐滴落,迸溅在脸上,宁雪滢才从迷茫中反应过来,拿起帕子擦了擦脸。

站在斜后方的秋荷上前半步,哭唧唧问道:“小姐,咱们该何去何从?”

宁雪滢望着熠熠朝暾,没有开口回应。

她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玉照苑种了许多四季常青的篁竹,翠绿欲滴,淡雅幽静,如今素青之中缀入一点柔粉,有初写黄庭之妙。

卫湛回到玉照苑瞧见女子立在窗前时,就有这种感觉。

当仆人们请安的声音传入耳畔,宁雪滢扭头看去,上一刻还泛着小别扭的素净脸蛋瞬间红个通透。

想起暗夜里一声声陌生又粗噶的气喘,她抓紧裙摆,感觉那里又火辣辣的疼。

因着一早的“兵荒马乱”,还没顾得上涂药呢。

“世子……”

卫湛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推门走进正房,来到东卧窗前,忽然附身将小妻子抱了起来,“啪”的合上窗。

仆人惊讶不已。

秋荷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青天白日的,错娶的事还未讲清楚,关窗做什么?

窗棂内,被竖着抱起的宁雪滢僵在卫湛的臂弯,“卫世子自重。”

话音落,立即咬住自己的舌尖。

他们已成夫妻,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了,“郎、郎君放我下来好吗?”

仰头凝着女子花容失色的娇颜,卫湛似乎心情不错,将人轻轻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天气不算凉,微风和畅,日光倾洒在乘云绣的垫子上,温热了臀部,宁雪滢挪了挪寻到个舒服的坐姿,试着调整呼吸,白里透粉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几近透亮,像剥了壳的蛋清被绘上了春色,“我有话问你。”

卫湛直起身,瞳仁被日光映得浅淡,瞳孔收缩,“嗯。”

“错嫁一事,你可事先察觉?”

“没有。”

“真的?”

“盲婚哑嫁,彼此不曾见,如何察觉?”

宁雪滢一噎,眉眼凝着复杂之色,“可你没有半分不适,难道一点儿不介意吗?”

卫湛面色如常,“姻缘错结,木已成舟,既不想打破陈规,那就选择接受,没什么可纠结的。”

看他如此坦荡,宁雪滢也无话可说,是啊,若不想和离,就只能接受。

一纸婚书,盲婚哑嫁,即便如期嫁给季懿行,也不能预知日后能否性情相合,而眼前的男子,论家世、学识、样貌、前程,都是玉中尚品,既如此,没必要立即打退堂鼓,不妨相处试试,若实在不合适,再言和离不迟。

日光锃锃,穿入窗缝,照在炕几的银罂瓷器上,折出斑斓光彩。宁雪滢坐在光影中,慎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木已成舟,纠结彷徨最是无用。但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洗耳恭听。”

灼灼光线有些晃眼,卫湛单手伸向窗上的白线苇帘,轻轻扯落,遮挡住了斜照的光。

苇帘落下,飘来芦苇的清新味道。

而宁雪滢不仅闻到了日灼芦苇的味道,还闻到男子身上的兰香。

“家父视我如宝如珠,若知我错嫁,必然会擅离驻兵地,前来京师,惹陛下不快。”即便说着要紧事,她的声线依旧清甜柔润,语气好商好量,“我想说的是,在你我确定心意前,世子可否帮忙隐瞒此事,不告知我的爹娘?”

大同镇那边正在镇压山匪,就连送女出嫁,宁嵩都是立了军令状才得以赶回金陵老家。

作为父亲,宁嵩从未想过送女远嫁,可他与季老将军是忘年交,在一次打胜仗的庆功宴上,两人在醉酒后定下小辈的亲事,事后没了反悔的余地。

季老将军信守承诺,在临终前特意叮嘱长子季朗坤完成这桩婚事。

卫湛从狮纹凉玉圆桌底下勾出一把绣墩,闲适落座。

日光被遮,视线得以清晰,宁雪滢暗含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视线无意中落在男子搭在桌沿的手上,甚觉这个男子被宿命所偏爱,无一处粗糙,连手都是修长优美的。

卫湛思量片刻,问道:“若你觉得嫁我不合适呢?”

宁雪滢脱口而出,“你我和离。和离当日,我亦会修书告知爹娘。”

听得“和离”二字,卫湛微敛嘴角,淡淡“嗯”了声。

宁雪滢又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与季三郎往来书信十余次,想要当面收回、讲清,还请世子从中牵线搭桥。”

闻言,卫湛明显哂笑了声,云翳欲来。

“书信我会代为要回,有什么话,也可替你转述。”说着,他站起身,慢慢走向软榻,在宁雪滢略显局促的视线中,附身下来,一字一句敲打在女子的耳膜上,“有什么想对他讲呢?”

被男人困在双臂和坐垫间,宁雪滢不得不向后仰去。

对方的视线过于犀利,她有些抵受不住。

像是喝了陈年老醋似的,一日不到的夫妻就能生出这么浓烈的占有欲吗?

宁雪滢不懂,只觉背脊酥麻,想要逃离。

“不想说?”卫湛掐住她一侧脸颊,不轻不重地捏在指腹间,感受到吹弹可破的触感,很想加重力道,却知她比琉璃还易碎,又不自觉地卸去力道,可说出的话冰冷不近人情,“既然没有要代为转述的,那就到此为止,你和他之间别再有后续。”

压迫感消失时,宁雪滢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鸷。

卫湛离开后,宁雪滢拉开帘子,继续坐在日光中汲取温暖,驱散彷徨所带来的寒颤。

远嫁来京,身边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仆从,再无其余依靠。她思绪飘忽,没一会儿就栽倒在锦垫上睡了过去。

秋荷蹑手蹑脚地走近,为女子盖上厚厚的毯子,稚嫩的脸蛋浮现温柔,“小姐睡吧,奴婢陪着你。”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飘入耳中,入睡的宁雪滢忽然听得一声压抑的喊声:“小姐走啊,快走!别回头!”

她惊坐而起,看向黯淡阴森的周遭,意识瞬间慌乱。

画面一转,她披头散发跑在青青草地上,扭摆着长长的撮花裙尾。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似在被人追逐。

春寒料峭,她边跑边呼出白汽,等跑上一处山坡还没喘匀气儿,就见河畔的芦苇荡旁单膝跪着一道身影。

月色凄凄,笼罩跪地垂头的男子,有鲜血自男子指尖滴淌,蔓延至草地,流入河中。

男子背对山坡,优美的身形被刀剑刺穿。

她难掩惊恐,提起裙摆奋力跑向河畔,想要看清男子的脸庞。

可草地湿滑,下坡更甚,她跌倒在地,裙摆染泥。

夤夜将近,男子连同月影渐渐消失,她趴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气音回荡在郊野。

“不要、不要!”

“小姐?!”

秋荷的声音再度传来,夹杂着焦急和关切。

睡梦中的宁雪滢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视野一片刺茫,她抬手遮住日光,头脑发沉。

是梦啊。

还好是梦。

可她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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