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睡眠中的罕见病患者:有人发病十年才确诊,被讽“睡神”有口难辩

乐蕾评国际 2023-10-30 05:26:03

极目新闻记者 刘琴

近段时间,“女生经常嗜睡被确诊发作性睡病”这一话题冲上社交平台热搜榜,“发作性睡病”这一罕见病引起公众关注。

当事女生史嘉茵告诉极目新闻(报料邮箱:jimu1701@163.com)记者,发布这一视频,她只是想蹭一蹭“脆皮大学生”这一话题的热度,让更多的人知道发作性睡病这一罕见病,同时寻找更多可能患病的人,希望他们能及时发现并得到治疗。

更多的发作性睡病患者希望这一热度能够持续,但患者组织“觉主家发作性睡病关爱中心”负责人暴敏冬明白,一次关于发作性睡病的热搜远远不够,哪怕是十次也无法形成持久效果。她称,目前发作性睡病患者不仅陷入疾病的困境之中,还因我国上市的常用药物均无发作性睡病适应症,且多数为一类精神管控药品,处方管理严格,用药极其不方便,患者也陷入诊疗之困。发作性睡病患者的需求亟待被看见并满足。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2023年9月,国家卫生健康委等6部门联合制定了《第二批罕见病目录》,发作性睡病被列入其中,这也让不少发作性睡病患者看到了新的希望。

史嘉茵小睡试验(受访者供图)

“确诊当天,我释怀了”

“我就比别人白天多睡了一会,居然确诊了罕见病?”史嘉茵发布视频时配文写道。该视频讲述了她大学后发现自己每天无缘无故睡着,走路不停摔倒,睡觉还有“鬼压床”,去医院后,她被医生诊断为发作性睡病。

时长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很快受到网友关注,视频获超15万人点赞,被转载次数超12万次,“女生经常嗜睡被确诊发作性睡病”这一话题也迅速冲上社交平台热搜榜。

10月26日,当事女生史嘉茵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她于2020年10月被确诊为发作性睡病,之所以近期才发布这一视频,是因为她想蹭一蹭“脆皮大学生”这一话题的热度,希望通过这一视频,让更多的人知道发作性睡病这种罕见病,同时寻找更多可能患病的人,希望他们能及时发现并得到治疗。

史嘉茵称,相比其他发作性睡病患者而言,她是幸运的。2013年她读高三时,凭借优异成绩被学校保送至国内一所知名高校,不久后,她发现自己在课堂上总是嗜睡,发作性睡病的症状渐显,“我知道很多患者,很小就发病了,他们一开始的成绩都很好,发病后成绩一落千丈。”

进入大学后,史嘉茵经常在课堂上睡觉,也会因为睡觉而旷课,久而久之,她在班级的排名逐渐靠后,“那种心理落差挺大的。”史嘉茵称,她曾去上海一家二甲医院就医,各项检查做完后,医生怀疑她是癫痫,不过之后又被排除。

2020年10月,史嘉茵发病七年后,终于在家乡山东济南的一家医院,被医生诊断为发作性睡病,“被确诊当天我释怀了,确定自己就是一种病了,而不是自己懒,也不是自己不努力。”

自那之后,史嘉茵花了近两年时间,才接受自己身患罕见病的事实,“不会因为睡觉而自我苛责了,一辈子都治不好的病,要学会跟它和谐相处。”

大学毕业后,史嘉茵进入她爸爸朋友的公司工作。开会时,她在董事长面前睡着了,好在彼此相熟,她没有被批评。不久前,她希望干一份与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而选择了跳槽,可由于工作时间睡觉,她觉得过不了试用期而选择了主动辞职,如今还在寻找新的工作。

小睡试验仪器(受访者供图)

“感觉自己有救了”

《中国发作性睡病患者疾病经济负担与生命质量研究》显示,我国超过一半的发作性睡病患者存在误诊经历,通常被误诊为精神或心理障碍,多数患者为了确诊疾病曾辗转去多家医院就诊,成人患者平均确诊时长为2.98年,儿童/青少年患者平均确诊时长为0.7年。

出生于1994年的陈果(化名),却花了更长的时间去寻找这个答案。陈果称,她9岁上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出现在课堂嗜睡的情况,她无法控制袭来的困意,可一到下课时,她却精神抖擞。班主任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她的父母,“一开始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为什么总睡觉,爸妈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我心理压力就更大了,不敢让我爸妈看到我总睡觉的样子。”自那之后,原本名列前茅的她,成绩直线下滑。在爸爸眼里,她成了既爱偷懒又不好学的姑娘,而妈妈则带她四处就医。

辗转山西的各大医院,陈果的脑CT、脑电图等检查结果都毫无异常,诊断没有结果,她妈妈又带她四处寻中医,中药吃了不少,但陈果的病症还是不见好转,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陈果读高一。“最后一次看中医,还是没有用,我想放弃,我妈妈也想放弃,之后再也没去看医生了。”

不过,在陈果看来,寻医问药的苦,都不及来自外界对她的冷嘲热讽那么苦。“初中老师当着很多人的面指责我,同学也给我起外号,很多难听的话让我很痛苦。”陈果说,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度过了三年初中时光,陈果将这三年总结为人生的至暗时刻,“有口难辩,他们没有办法理解。”

陈果19岁时,在北京开往天津的列车上,座椅后背的报纸刊登了一篇关于发作性睡病的报道,如救命稻草一般,让陈果看到了希望。很快,陈果赶往北京的医院就诊,拿到如书一样厚的诊断材料,陈果看到结果一行写着“发作性睡病”时开心不已,“十年,我终于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感觉自己有救了。”

然而,当陈果拿着这堆结果再次进入医生的诊室,被告知“这个病没法儿治,吃药只能缓解症状”,陈果的心情如坐过山车一般,跌落谷底。“这不像其他的病,吃个一年半载的药就能好,并且药还不便宜。”

史嘉茵被确诊为发作性睡病(受访者供图)

“每周请假一到两次,才能保证每天吃到药”

作为发作性睡病公益组织觉主之家的负责人,8年来,暴敏冬接触了上千名患者和他们的家属。“我自己也是这个群体的一员,他们受的委屈,我都理解。”

谈及创办觉主之家的原因,暴敏冬一度哽咽。其实早在2015年,就有人创建发作性睡病互助联盟的公益组织,暴敏冬以志愿者身份加入其中。2020年,这一组织的组织者无法继续经营,不少患者找到暴敏冬并发问“是不是这一群人就没有人管了”,想到病友无助的情景,尤其是未成年病友面临比成年人更难的处境,暴敏冬心软了,“我都不去帮助这些人的话,真的不会再有人站出来去经营这样一个组织,去维护这么一千多人的这个状态。”

“觉主之家”是病友们投票选出的组织名。暴敏冬解释这一名字有两层含义,一是这个群体因时常入睡而被别人嘲笑为“睡神”,因此以自嘲的方式自称为“觉主”;二是“觉”为多音字,还有觉醒的含义,希望大家能对这个疾病有更多的认识和理解。

暴敏冬表示,发作性睡病患者常常在白天会不可控地进入睡眠状态,或是突然因浑身无力而跌倒;到了晚上,他们忍受着频繁的睡眠瘫痪、恐怖体验、夜间睡眠紊乱等痛苦,甚至难以区分现实与梦境。一些患者还常常伴有肥胖、性早熟、心血管疾病等合并症。这一疾病带来的不仅仅是“困”,还有自卑,导致患者无法正常上学或工作。

相对成年患者,暴敏冬更加关注学龄期患者的处境。她坦言,学龄期患者本身心智不成熟,周围大多是未成年人,而学龄期患者不断地做出吐舌头、摸嘴巴等明显异于常人的动作,而这些都是发作性睡病的一个表现,成年人可以很好地隐藏在人群中,可学龄期患者不能,他们甚至会被其他同学贴上“奇怪”的标签,导致他们在学校很难交到朋友,社交会受影响,学习也会受影响。

暴敏冬称,目前发作性睡病患者不仅陷入疾病的困境之中,还因我国医院的药品均无发作性睡病适应症,且多数为一类精神管控药品,处方管理严格,用药极其不方便,患者也陷入诊疗之困。暴敏冬进一步解释道,当前发作性睡病患者最容易开到的缓解嗜睡的药品是哌甲酯,它的适应症是少儿多动症,因此好多医院只开给未成年人。又由于哌甲酯的适应症上并没有发作性睡病,“医生开这一药物属于超适应症用药,本身也担风险,而且这个药是一级精麻类管制药,是红处方药,不是所有的医院都有,也不是任意医生都能开。”

暴敏冬说,目前的用药处境,导致不少患者每一周要请一到两次假,才能保证一周每天都吃到药,“好多成年人没有办法坚持吃药,是就是因为开药太影响工作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2023年9月,国家卫生健康委等6部门联合制定了《第二批罕见病目录》,发作性睡病被列入其中,这也让不少发作性睡病患者看到了新的希望。暴敏冬称,发作性睡病被纳入罕见病目录,让她看到企业和科研人员能继续在药物研发上发力、发作性睡病的药物能被纳入医保、整个医疗系统学习发作性睡病相关的知识等可能。

而面对“女生经常嗜睡被确诊发作性睡病”这一热搜话题,暴敏冬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患者敢于将自己的病情公之于众,期望让更多的人认识发作性睡病。但她明白,一次关于发作性睡病的热搜远远不够,哪怕是十次也无法形成持久效果,“需要一次类似‘冰桶挑战’这种大火特火的活动,这样大家可能就会了解发作性睡病了。”

发作性睡病被纳入《第二批罕见病目录》(官网截图)

“症状随年龄增长逐渐减轻,患者寿命不受影响”

山东第一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神经内科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唐吉友告诉极目新闻记者,发作性睡病是由于患者脑内缺乏食欲素这种觉醒物质,或其他病因导致患者日间出现难以抗拒的发作性思睡,还有情绪相关的无力、猝倒、睡眠时出现幻觉及睡眠瘫痪等症状,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疾病,国内外研究的数据显示发病率为万分之二左右。

唐吉友称,不少患者发病后数年才被确诊为发作性睡病。他曾经接触过一名患者,对方在青少年时期出现病症,近60岁时才被诊断为发作性睡病。唐吉友认为,出现这一现象,一方面与家庭、学校及社会对这一罕见病缺乏认识有关,我国的发作性睡病患者多在青少年时期发病,主要症状表现为思睡,家长及老师就以为是孩子的睡眠不足导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病;另一方面则与睡眠医学在我国起步晚、发展慢有关,大部分医院没有睡眠医学科或睡眠中心,造成医生对发作性睡病不认识或认识不足。

唐吉友称,若患者症状典型,医生诊断起来并不难,只要医生认识这个病,以往接触过相同病例,通过病史和相应查体也能诊断,而对于不典型的患者,则需要进行睡眠检测、小睡试验或脑脊液中食欲素检测来诊断。

唐吉友介绍,目前国内还没有专门治疗发作性睡病的药物,现在还处在一个对症治疗的阶段,尚无确切的病因治疗。针对患者白天思睡的症状,医生会开一种多用于治疗少儿多动症的哌甲酯,又名专注达,该药物用于治疗发作性睡病的有效率仅达60%。针对患者夜间睡眠不好或易醒、猝倒等症状时,医生会开如文拉法辛、氯米帕明等抗抑郁药物。

唐吉友表示,目前发作性睡病对学龄期的青少年,尤其是初高中阶段的学生影响最大,睡眠不足加重白天思睡的程度,尤其是上午上课打瞌睡,造成学习成绩下降,甚至休学。他建议家长及学校老师能够给这类患者足够的休息时间。

“发作性睡病也是一种终身病,需要长期治疗,长期治疗不能依赖于药物。”唐吉友说,治疗发作性睡病还需要配合患者规律作息、适当运动及接受心理疏导等,发作性睡病患者往往处在安静的环境中容易发病,患者活动时不容易发病,而对于学龄期的患者而言,早上八点之前能多睡一会儿,再到上午10点左右小睡一会儿,加上午睡,每天三次小睡,可以缓解学龄期患者上课打瞌睡的情况。

“虽然这是一种罕见病,但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思睡和猝倒等症状会逐渐减轻,不会影响患者的寿命。”唐吉友说,患者被确诊后,一定要有信心,不能灰心丧气,焦虑、抑郁情绪可能会加重病情。

面对发作性睡病患者群体,唐吉友呼吁社会应当给他们更多的关爱,让这一罕见病引起社会的重视,同时他也希望未来治疗发作性睡病的药物能纳入医保,减轻患者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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