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感染者:父亲打母亲,把我变成了“恶魔”

人在旅途多快乐 2024-07-21 10:21:16



家暴感染者:父亲打母亲,把我变成了“恶魔”,十点人物志,21分钟

采访、撰文 | 张焱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15年,全国妇联的一项调查表明,我国2.7亿个家庭,约有30%存在家暴行为。如果按每个家庭平均一个孩子计算,我国有近9000万孩子曾亲眼目睹过亲人间的施暴过程,他们不是直接受害者,但心理创伤和受害者持平,甚至高于受害者。

有研究发现,目睹家暴的男孩,长大后在婚姻中施暴的概率比常人高出五倍;目睹家暴的女孩,长大后在婚姻中被施暴的概率比常人高四倍。这个长期被忽视的群体,被称为“家暴感染者”。(这个概念由英国监狱心理学家理查德·沃特利在《犯罪为何发生》一文中提出,后写入《犯罪心理学》一书)

今年35岁的孟祥伟便是“家暴感染者”中的一员。由于父亲长期家暴母亲,孟祥伟成长的每个阶段都充斥着破碎的酒瓶、响亮的耳光和无休止的谩骂,直至父亲病逝,孟祥伟和母亲才得以解脱。

成年后,孟祥伟发觉,自己在人际交往中似乎遗传了父亲的暴戾。在外人看来,孟祥伟名校毕业,工作体面,家庭美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直在和自己的暴力倾向作斗争——每当和别人发生矛盾,他的本能反应是“抡起椅子砸向对方”,面对妻子和孩子也是如此。

这些年,孟祥伟尝试过多种治疗方法,效果都不理想。为了避免伤害亲人,他放弃了优渥的公务员工作,成为一名海员,将自己放逐到大海上,开启了“隔离”自救。他不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暴君,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经历同样可怕的童年。

以下内容来自孟祥伟口述。

获挥之不去的童年噩梦

我爸三十二岁和我妈结婚,三十五岁有了我。他在城里做电工,人缘特别好,亲戚、朋友、同事都夸他心灵手巧、为人仗义,没人知道,他只在家里“行凶”。

我妈是从农村嫁到城里的,她初中毕业,在纸板厂做临时工,每天用铁剪剪几百个纸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两千,比我爸低很多。

小时候我以为,我爸在家对我妈专横跋扈,是因为他俩收入差距大。长大后才逐渐意识到,我爸是把对爷爷奶奶的不满,都发泄到了我妈身上——在他看来,要不是爷爷奶奶偏心,让他高中辍学,打工供两个哥哥读书,他也可以上大学,有更好的工作,找更好的女人。

我妈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脾气硬,关键是“嘴不好”。

孟祥伟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我小时候淘气,我妈经常在巷子里一边追打我,一边骂我“小杂种”。我爸让她说话文明点儿,因为“小杂种”三个字把我们全家人都埋汰了。我妈最讨厌别人说她没文化,她指着我爸的鼻子,“埋汰的就是你”。

我爸生病的时候,我妈端药倒水,几晚不睡伺候着,明明照顾得很尽心,非要说“小病大养,早死早托生”,一句话把她所有的功劳一笔勾销。我爸从床上爬起来给了我妈一巴掌,我妈也不示弱,和我爸扭打到一起。我站在一旁,哇哇大哭。

渐渐地,吵架、打架成了我家的常态。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妈和奶奶闹了大矛盾,我爸把我妈拖回家,从厨房找来一根绳子,将我妈吊到客厅的灯上,用皮带疯狂抽她,直到我妈尖利的叫声惊动了邻居,这场惨绝人寰的暴行才停止。

我妈被放下来的时候,已经不能走路了。我爸搬去了奶奶家,我妈一直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夜里醒来,我听到客厅有动静,推开卧室门,发现我妈站在椅子上,左手端着墨盘,左手拿着毛笔,在客厅的墙上写满了触目惊心的“死”字,距离她头顶一米远的吊灯上,悬挂着一个系好的绳套。

听见我的脚步声,我妈转过头。我们在僵持中对视着。突然,她朝我笑了一下,说,“其实,妈还没想好”。她从椅子上下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这个画面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直至成年。

以暴制暴,是“最好” 的方法

三个月后,我爸回来了,给我买了不少零食,还给我妈买了一件当时最流行的毛领大衣。

我爸没有道歉,我妈也没有提离婚,他们在冷战中又过回了从前的样子。

这次家暴之后,他们还会吵架,可能是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爸动手的次数少了,下手也不那么重了,顶多是推搡我妈几下,或者打我妈几巴掌,我妈会朝他扔东西。

孟祥伟的10岁生日照

随着我渐渐长大,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了保护我妈的能力。

2003年,我读初二,个子窜到1米76,比我爸还高出半头。

有一次,他又喝多了,想和我妈动手。我一把夺过他放在桌上的空酒瓶,用瓶底指着他,说,“你敢碰我妈一下试试!” 他愣了,左脸上的肉跳了跳,用手指着我,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要造反?”

我盯着他,眼神没有回避,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一转身,走了。

我慢慢把酒瓶放到桌子上,瓶身被我握得滚烫。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自责,觉得自己才是父母矛盾的根源,如果没有我这个“累赘”,我妈可能早就离开这个家了。当拿起瓶子的那一刻,我的自责被稀释了,我意识到,我能保护我妈了,以暴制暴也许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

我妈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觉得我长大了,有能力护着她了,又开始反过来挑衅我爸。在他们无休止的拉扯中,我逐渐长大,也逐渐变得麻木。

上高中之后,我开始住校。我学习成绩一般,没什么学习动力,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唯独打架在学校出了名。

县高中治安不好,经常会有社会上的小混混来学校门口“借钱”。有次我被五六个小混混堵住,他们把我踢倒在地,搜走了我身上的几十块钱,我跳起反击,直接将为首的小混混勒到快要窒息。

后来警察来了,由于我当时差三个月才满十八周岁,只是被警察批评教育了一顿,且事情发生在校外,学校也没有深究,只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让我做了个检讨,口头批评了一下。

那时候我想,原来拳头真的能解决问题。

重回正轨

浑浑噩噩的日子一直过到高二,突然有一天,我爸两杯酒下肚后,对我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念书,就跟我去打工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哆嗦了一下。难道我要开始重复我爸的人生了吗?工作,结婚,喝酒,打老婆。我死也不想和他一样。

在惶恐中,我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摆脱和我爸一样的人生,以我当时的心智和人生经验,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考大学。

我买齐了从高一到高三的所有教辅材料,列好时间表和各科进度表,开始玩命学习。

那段时间拼命到什么程度呢?晚上睡觉枕着复习资料,吃饭的时候都会刷上两道题,还特意在书包里放了丁香叶,困的时候咬一口,苦得眼睛都绿了,这种刺激挺管用,至少能撑半个小时。

后来,连老师都惊诧于我突然的转性,甚至有些科目的老师会主动把他们总结的经典题集借给我复印。

承蒙老天眷顾,高考时我超常发挥,考上了中央财经大学。

我妈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我爸更是间接“报了仇”,承诺砸锅卖铁也会供我上大学——两个伯伯家的孩子考的都是普通学校,大伯家的哥哥还是花钱上的民办大学。

自此以后,我似乎找到了逃离原生家庭的方法。大学毕业后,我一鼓作气,又考取了江苏本地的税务局,成功上岸。

心魔难祛

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始终住着一只“鬼”。

在人际交往中,我的情绪自控力极差,遇到争执的第一反应便是武力解决,好在成年后,我学会了掩饰和抑制自己的情绪,没有惹出太大的麻烦。

工作稳定后,开始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

其实我是想谈恋爱的,但每段感情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女方普遍认为我高冷又挑剔,但事实是,我根本不知道怎样和异性交往。

刚和女生接触时,只要我发现她身上有一丁点儿我妈的影子,比如某些相同的小习惯、动作、甚至口头语,都会在心里给对方急剧减分,后来发展到哪怕女方的生肖和我妈一样,都会产生心理排斥。

我在接触异性时还会特别自卑,怕对方嫌弃我的家庭情况,谈恋爱时极度缺乏安全感,遇到问题,从来不懂得主动和对方沟通。

后来,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我选择她是因为她和我母亲的性格截然相反,她极其强势,做事坚决果断。我下意识地希望,一旦我遗传的暴力基因在身体里苏醒,她能保护好自己。

妻子只知道我父母的关系不太好,但我从没向她提起过我父亲家暴的事,更不敢向她坦白,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我父亲的样子。

可在婚姻生活中,磕磕碰碰是难免的。

每次和妻子发生矛盾,我都要极力控制心理和生理上的冲动。和她争吵时,我往往大脑一片空白,血液停滞,想冲过去扇她几巴掌。好在,我意识到自己要爆发时,都从家里跑了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儿子出生了,随着他渐渐长大,我察觉到自己的自制力越来越弱了。

儿子特别调皮,他5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厨房切菜,突然看到他拿着一张糖纸往插排口塞,我大声呵斥了他几次,警告他那样做很危险。可趁我不注意,他还是把糖纸插了进去,糖纸是锡箔材质,会导电,结果家里的保险全部爆掉。

我一边关电闸,一边让他远离爆电火花的地方,他却嬉皮笑脸,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地唱着“管不着呀,管不着……”还拿出一张新糖纸,又要往插排里塞。

我的火一下窜上来,当时,我的左手正拿着菜刀,我突然举起菜刀,朝他用力挥了几下,儿子看着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当场吓傻了,半天才哭出声。

图源电影《我经过风暴》

儿子对妻子说了这件事,她狐疑地看了我两眼,可能觉得小孩子告状的话里有水分,她没有再追究。

只有我知道自己有多后怕。我挥刀时,大脑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也许我的意志力再松懈一丁点儿,菜刀就会脱手飞出去。

与暴戾抗争的这些年

我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被父亲“附体”了。

童年对暴力的耳濡目染让我感染了“病毒”,这种病毒在潜移默化中掌控了我,每当我冲动时,都会效仿父亲的样子,不受控地去伤害身边的人,而我并不清楚这种病毒在什么时候会彻底爆发。

让我更加恐惧的是,一旦妻子发现了我的“病情”,很可能会带着儿子离开我。

我试图和他们保持安全距离,谎称工作上遇到了瓶颈,主动和妻子分床睡,更不敢亲近孩子。可越是担心,情况就越严重,也越难自控。我和妻子的争吵逐渐频繁起来,想动手的冲动越来越难以扼制。

我想过去医院,又怕撞见熟人,后来选择在线咨询心理医生,一小时两百块。

线上的那位女医生和我聊了很多,她建议我服用一些维生素类药物,说对控制情绪会起到一定作用,在她的推荐下,我吃过谷维素片、维生素B1、硒维康片。同时,我也遵照医生的建议,尽量躲开应酬、不碰酒精、饮食清淡。

一开始似乎有些作用,我感觉自己的心态平和了不少,但渐渐地,我在心理上产生了药物依赖,只要心情不佳,我就会吃上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维生素,吃得鼻子和嘴角起了很多小水泡,但越吃效果越不明显。

图源电影《我经过风暴》

后来,我和一个患过抑郁症的朋友聊天,他无意中提到一种叫做卡马西平片的药物,说服用之后,能舒缓情绪。于是,我在网上偷偷买了这种药,怕出问题,每次只吃半片。

药物真的起了作用,焦虑的情绪有所缓解,但副作用也很大。服药之后,大脑是麻木的,和别人沟通时,像隔着一层薄膜,总是慢半拍,语言组织起来也特别吃力,行动力很差。后来,我怕把脑袋吃坏,在服用了两个半月之后,放弃了。停药很久之后,我去网上一查,才发现这种药是治疗狂躁症的。

直至2020年9月,我仍然深陷和心魔的纠缠中,也是在这期间,我爸确诊了直肠癌晚期,隔年去世了。

父亲去世时,我心里虽有悲伤和不舍,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那时我问过我妈,“当初他打你的时候,你什么不离婚?”我妈平静地叠着被子,说,“日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我离婚了,你怎么办?我赚的那点儿工资,一个人养你们多费劲呀”。

我又问,为什么不报警?我妈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一眼,“这种磕碜事儿还往外张扬?”

“他打你,你还给他生孩子?”“不生掐死呀?小孩子能懂什么,你记那些事儿干啥?人都没了。”我妈看看我爸墙上的遗相,红了眼圈。

我真的很难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家暴没打散,后面还超生了一个妹妹,交了三万多的罚款。

我爸去世后,我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焦虑,身体里那头困兽仿佛随时要破笼而出。

我仍然不敢去医院,后期,我又和在线心理医生沟通过几次,她认为我的症状不属于狂躁症,应该是被外界环境刺激之后的一种应激反应。

和医生交流的过程中,她和我提起过“家暴感染”的概念和症状,认为和我的表现极其吻合,但对如何矫正这种行为,并没有给出更多有建设性的治疗方法。

有一次和妻子吵架,我把砸向她的拳头转移到家里的镜子上,镜子碎了一地,我的大拇指筋键断裂,去医院缝了七针。

图源电影《我经过风暴》

这次冲突之后,妻子看我的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充满了猜疑和防范。

自我放逐,是自救的开始

暴力升级让我越来越恐慌,我不想失去家庭,又控制不了自己体内的冲动,经过再三考虑,我终于做出决定,将自己放逐到大海上,通过“自我隔离”,来控制心魔,保护亲人。

我对妻子谎称自己患上了抑郁症,没办法继续现在的工作,不顾家人的反对,火速辞掉税务局的工作,在网上找了一所山东的海事学校,因为这所学校出证的时间最短,只需要半年就可以上船。

孟祥伟的学习资料

以我的学历,完全可以选择更有竞争力的岗位,但我最终选择了机修工,我觉得只有让身体忙起来,脑子才能空下来。

远洋船周期长,每次至少几个月,时间长的甚至会达到1年以上。船上的生活很单调,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巡视、维修、值班,工作时长将近9个小时,回到船舱倒头就睡。

对同事们来说,船上枯燥无味的生活是一种禁锢,可对我来说却是一剂良药。

有一次,船沿巴西北海岸航行,遇到了风暴。大团大团的乌云铺天盖地将我们的船包围,滔天巨浪像大山崩塌一样扑过来,船头被浪峰高高托起,待浪峰过去,又被掀进深黑色的浪谷里。

面对不可控的自然威力,人会生出本能的颤栗。同事们严阵以待,每个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经过五个多小时的努力,我们终于穿越风暴。

和同事们一起工作

我站在瞭望台上,回头望去,乌云脚下腾起一片火焰,眨眼之间,半边天燃烧成了暗红色,我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平静,身体里的戾气似乎被风暴一起冲刷掉了,顺着水天线眺望,能见度越来越好,海阔天空,一路蔚蓝,像一次脱胎换骨的新生。

在海上工作

截止到今年6月,我已经完成了半年的合同,可以休假了。船离祖国越来越近,我开始计算着回家的日子,终于敢去想老婆和孩子了。

下船之后的团聚,让长期分别的我们对彼此更加宽容,儿子再淘气,妻子再强势,我也能情绪稳定地应对一切。我给妻子买了最贵的进口化妆品,给孩子买了玩具,一家人的关系融洽起来。

休假期间,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妻子爱吃饺子,平常要照顾孩子,还要上班,没时间包,我一次给她包了两百多个饺子,储存在冷冻室里,等我上船之后,她煮起来方便。

目前,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是我保护家人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重新回到陆地上,面对一切。与暴力倾向做抗争的过程很难,我不确定自己能否完全痊愈,重启人生,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为了我在乎的人竭尽全力。(张焱)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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