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楚舟
2024年4月底,一种被称作"县城文学摄影"的写真风格在网络走红。画面的主角通常是表情迷惘的少女,背景是20世纪90年代风格的建筑,配乐多半选用《一程山路》里那句"走不出,看不破",再搭配上充满无奈、忧伤情绪的文案。随后,"县城文学"冲上热搜,相关视频累计播放量数以亿计。几首县城主题的歌曲也大热,《工厂》《县城》里"我没有热爱这里,我只是出生在这个地方"和"没有县城,万万不能"互相注解,"小镇青年"唱到了舞台中央。
"县城"被提炼成一套可复制的视听语言符号,一种简单且易传播的表达模板,一台动力强劲的情绪发生器,唯独不用是一个真实具体的地点。在巨大的舆论热度中,县城被看见了,也被架空了。不同的人想要谈论的是县城的不同方面。唯一的共性,是我们都被县城吸引,不由自主地参与到对县城的观看、消费和二次创作中。
县城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富有情感号召力?为何它能同时回应如此多种不同的情绪需求?当我们开始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县城的定义。有多少人生活在县域?对中国人来说,县城经验有多普遍?
"县"可以指县、县级行政单位、县城、县域。根据《中国县域高质量发展报告2023》,中国内地有1866个县,这些县域占全国国土面积的90%左右,同时占中国大陆人口和 GDP 比重分别为52.5%和38.1%。实际上,市辖区也与县的行政地位相同,若算上市辖区,中国一共有2800多个县级行政单位。当一个人在说自己"来自县城"或者是"小镇青年"的时候,指的可能是以上任何一个意义的"县"。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王春光讨论这个问题时,倾向于取"县"更宽泛的定义,即中国的县有2800多个,户籍仍在县域的人口在70%以上,县不只是行政区划,更是一套社会认同体系。中国在过去20年经历了飞速发展的城镇化过程,城镇人口从千禧年的4.56亿人,到2020年的9.02亿人,翻了近一番。在王春光看来,城镇人口的很大一部分属于"半城市化人口"。过去"半城市化人口"主要指的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现在,离乡工作的年轻人也加入了"半城市化人口"的行列,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处于中间的游离状态。"半城市人口有时候长期在城市居成感住,但很多事情,比如家人、生活、享受的政策仍然在户籍所在地。"王春光说。
至于现在年轻人对县城生活的想象、共情和代入感,王春光觉得这背后是一种价值观结构的变迁。在他那一代人眼里,进城是有能力,是成功和地位的标志,返乡则意味着失败或退步。"年轻一代成长起来后,他们开始形成新的生活观和审美观。城市环境嘈杂,压力很大,而县城或者乡村反而给他们一种新的感觉,那里有人与自然的另一种样态。他们感觉更加放松,可以在那里提升自我,甚至将农村或县城作为他们的身份标志。"
但这条思路的另一端,也可能走向对县城生活图景的过度美化。当我们困在城市里,试图遥望一种熟悉、平常、可预测的生活时,县城成了最容易加工的想象素材。
我们今天看到的关于县城的表达,许多和20世纪90年代到千禧年初的县城相关。人类学家任柯安曾经于1988年到2013年间在山东邹平做田野调查。他把邹平当作一个"原地城镇化"的样本,观察城市空间的变化,以及物理空间的变换如何投射在人们的希望、欲念和行为模式上。
任柯安观察的一个重要地点是祥云广场。祥云广场位于邹平的魏棉开发区,新迁到县城的年轻工人是这里的主要客户群体。在2000年末,他们能住免费宿舍,拿2000多元工资,对自己的生活有了一定的决策权,能够找到一些个性化的乐趣。但是他们能享受到的服务是有限的:网吧、发廊、溜冰场、台球厅、电脑技术和会计培训学校。
任柯安也喜欢观察县城的公园。公共空间的出现是县城发展的象征,人们一方面因家乡出现了和大城市相似的场所而高兴,一方面又用乡村的方式利用它们,主要表现为"追求热闹"。在县城的公园,"人们特别容易和陌生人交谈"。哪怕是一个外国人,只要他放松地待在那里,就必定有人朝他走来,问他从哪里来,在邹平做什么,有时候甚至和他合影。
邹平的混杂感如此突出,可能正得益于它当时有限的发展状况。在那里,车和房都不是很贵,新城区和老城区加在一起也没多大,人人都有过得好一点的希望,又不会奢求更多,容易诞生希望,也容易使之平淡地逝去。任柯安对溜冰场里那些溜得像要飞起来的年轻人很感兴趣,他经常坐在那里与他们聊天,有个女孩对他说:"我学溜冰时摔得鼻青脸肿。摔倒了100次,但很值得,这是唯一让我充满激情的事,现在我溜得很快,从来不摔跤。"他把这归为对"习惯化"的抵抗﹣﹣在日复一日、灰色单调的工厂生活,和很快就要结婚生子的未来之间,他们身上同时存在两种倾向﹣﹣拼命地做梦,理所当然地认命。
很长一段时间内,从乡到城是一条约定俗成的人生轨迹。
如今"城"不再难以抵达,"乡"却成了远方。策展人段少锋来自山西乡村,小时候在村里上学,16岁到娄烦县城上中学,高考成绩不理想,又去太谷县城接着复读,一共复读了4年。再后来,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不久前,他印了一本文集,书名就叫《在县城》。整体来看,他在县城生活的时间远比不上他在乡镇和城市生活的时间长,但他选择用"县城"为一本讲述家乡和过去的书命名。对他来说,那些值得思念的人、事和物未必都和县城相关,却可以用一种名为"县城"的情结概括。
"县城的生活非常具体。"段少锋说,"我的父母在县城生活,他们通常只注重当下的生活,例如今天晚上吃什么饭。大城市的生活极其抽象,经常处于虚空之中。你去上班、开会,想着全天下的事情,这不叫日常生活,而是非常规的生活。"
2022年,段少锋帮母亲注册了短视频账号,母亲直播做手工,一般是绣枕套、鞋垫或者做拖鞋,她并不出售,只是在直播间里和邻居们聊天,把线下的朋友圈搬到线上。段少锋看她直播,会习惯性地点赞,像是在接入一个虚拟加油站,"相比在北京的生活,母亲给我呈现的乡村和县城的生活仿佛才是真实的"。
在县城,种种梦想和伤痛同时存在,又装在一个充满希望与梦境的框架里,缓缓地流淌。我们可能是在怀念那种混杂的环境带来的刺激感、不断滋生的欲望,还有安于平淡的无奈,却并不指向县城全部真实的生活。
在想象县城的过程中,故事感、真实感、烟火气,这些诱人的词语,依托中国人普遍的离乡经历和乡愁情结,不断发酵、变形,架构起一座人人可以进入的"赛博故乡"。县城想象的火热,说明我们存在某种程度上的缺失和匮乏,但要真正填补它们,或许不应该依赖一个虚拟的故乡。
(丧 楚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