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起诉农民追债,真相往往总是出人意料!

妍妍创意 2024-08-30 01:18:37

在农民马国瑞被诊断出结肠癌3个月后,2024年7月29日,他输了一场官司——陕西省榆林市定边县人民法院判决他偿还定边农村商业银行近7万的贷款。

定边农村商业银行总行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但马国瑞儿子马新说,这笔钱并非他父亲使用的。

2017年,当时还是定边县农商行张崾先镇分理处主任的梅利平,通过同村何建军的介绍,借用马国瑞的户头贷了10万元。

马新说,梅利平承诺他自己还款付息,后来没有兑现,父亲马国瑞多次找梅利平要求偿还,但他都没理睬。

马国瑞担心坏了征信,影响孩子上学,2020年办理“借新还旧”,重新贷款99900元。之后,他自己还了本金30100元,利息8165.91元,后因家里困难,停止还款。

马国瑞只是一个缩影。2019年10月,定边县张崾先镇24户联名向公安机关检举,定边农商行张崾先镇分理处主任梅利平和信贷员王志宏、贺建军借用农民户头贷款不还,导致众多农户贷款逾期,征信受损。

两年后,三人获刑。

定边县公安局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榆林市定边县人民法院(2021)陕0825刑初320号刑事判决书显示,定边县农商行张崾先分理处主任梅利平及信贷员王志宏、贺建军,在2017年1月至2018年8月期间,借用37户村民户头贷款以及明知他人借用户头贷款仍给12户村民放款,共违法发放贷款431万元。

最终,三人因犯违法发放贷款罪获有期徒刑一年至五年六个月不等,并处罚金。

该案随着一纸判决结束,但案中涉及的贷款并未一笔勾销。

判决两年后,定边县农商行突然对被借用户头的村民提起了民事诉讼,追偿贷款。

三人违法放贷431万元

崾先又写成崾岘,指连接两黄土峁(塬)之间的一条狭窄地段,是黄土高原的一种特殊地貌,形状类似马鞍,但中间处更细长一点。

地貌前冠以姓,就成了地名。马国瑞家所在的张崾先镇是陕北无数个崾先里的一个,处在黄土高原的沟壑里。

镇子离定边县远,平日里车程在两小时左右,马国瑞所在的村子更远,离县城2.5-3小时的车程。

定边作为著名的石油产区,村子周边,大片的黄土沟里,立着不少采油机。张崾先里的人,有些以养羊种地为生,有些则在种地空闲期外出务工。

张崾先镇地貌,典型的黄土高原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像马国瑞一般的农民,通常一辈子碰不上一两次官司。但从去年开始,像他一样自称把户头借给当时农商行工作人员的农民,陆续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官司。

而这一切,都从7年前开始。

上述刑事判决书提到,2017年1月开始,梅利平等三人为了偿还之前放出的不良贷款,大量借用张崾先镇各村村民的账户贷款。一年时间里,三人借用37户农民户头贷款和明知他人借用12户村民户头仍违法发放贷款,共计431万元。

其中,260万元被三人用于偿还之前放出的不良贷款,村民使用72万元。

法院认为,梅利平、王志宏等三人身为金融机构工作人员,伙同违反国家规定发放贷款,主动或经中间人联系村民贷款为自己倒贷的行为,已构成犯罪,应以违法发放贷款罪追究三人刑事责任。

梅利平等的刑事判决书 / 受访者供图

最终,梅利平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并处罚金五万元;王志宏,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三万元;贺建军,有期徒刑一年,并处罚金一万五千元。

不少被借用户头的农民告诉南风窗,当时户头被借走时,没人想到银行会起诉自己追偿。

尽管贷款合同上签的是自己名字,但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他们,抱持朴素的认知:我没用钱,就不用我还钱。

马新说,当初父亲马国瑞之所以把账户借出去,是因为介绍人“何建军跟我爸是拜把子兄弟”。

张崾先镇王塬村的何喜武,则是因为信任王志宏银行信贷员的身份借出户头。

“我觉得他是工作人员,贷的又是他们自己银行的钱,应该不会不还。”何喜武说,2017年,他还了之前的贷款,王志宏就说借他的户头用。同年8月31日,何喜武配合王志宏签了贷款合同。

签完合同,王志宏让他把卡留下,次日再来取,“我第二天去拿卡的时候,卡里的贷款已经被他取了,我就说你记得把这钱还上,他说不用我管”。何喜武说。

对工作人员身份的信任不是村民出借户头的全部理由。张崾先芦梁村村民邢凤雄记得,2017年初他想贷款时,信贷员王志宏告诉他,要给他借个户头用才给贷款。

邢风雄说,为了贷到款,他在信用社现办了一张卡借给王志宏,密码也由他设置。签完贷款合同后,邢风雄再没问过该笔贷款,他用父亲的户头贷了10万元自己用。

邢凤雄贷款8个月后,张崾先镇贾塬村的王芦山去定边农商行申请贷款,跟他同村的信贷员王志宏表示可以,还主动给他找了5个担保人。

王芦山在家门口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王芦山向南风窗回忆,2017年9月21日,他去签贷款合同,10万元,为期两年。等他签完做了身份验证,王志宏告诉他还需要一个单身证明(无婚姻登记证明)就可以领款。王芦山去了镇政府一次,没办成,后面因为要顾家里的羊没空再去。

几天后,他告诉王志宏还没办到单身证明,而王志宏说钱已经被他取走了,并说这笔贷款由他来还。此时,王芦山想起来,当时贷款办的卡,一直就留在王志宏那,密码也是他帮忙设置的。

“钱就这样被人拿走,没追究吗?”面对南风窗记者的疑问,王芦山解释称,他觉得钱不是自己拿的,自然不用他还。

王广远是王芦山的担保人之一,是他的伯父,也是王志宏家族里的爷爷。王广远说,当时王志宏让他们不要管这个钱,他会还,“人家是银行的人,又是一个村的,我们也没办法,就只能这样”。

随着贷款到期,银行的催款催息电话陆续打给了邢凤雄、何喜武和王芦山等人。此时,他们虽着急,但仍未料到此事的严重程度。一直到2019年10月,24户被借用户头的农民等候无果,联名向定边县公安局报案。

定边县农商行张崾先镇分理处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何喜武记得,当时他们写了一份检举信交了上去。到2020年末,警方找何喜武等三人做了笔录。又过了一年,2021年末,他们从小道消息听说梅利平三人“判了”。

但当时,不是所有被借用户头农户都报了案,马国瑞和王芦山就是其中两个。

他们的理由也很“朴素”。马新说,当时报案时其父在外地,等回来时已错过报案。后来觉得只要有人报案就可以了,未再独立报案。

王芦山和王广远基于对同一个大家族成员的信任,选择继续相信王志宏,一直到2021年王志宏被刑拘前几天,“他还跟我说,这事跟你们没关系,钱我会还。”王广远说。

而没有及时报案,为他们此后应对农商行的诉讼埋下了隐患。

未报案,败诉

梅利平等三人被判刑以后,报案和未报案的农户,都觉得此事已了,贷款也跟自己脱了干系。

两年后,平静被打破。2023年8月底,何喜武收到法院传票,得知自己被定边农商行起诉追贷。不足10天,定边法院作出判决,何喜武败诉。

定边县法院判决何喜武一审败诉 / 受访者供图

人生第一次遇到官司,何喜武无甚经验,也舍不得花钱请律师,只在庭审中强调是王志宏借用他户头贷款,且王志宏已被判刑。而一审定边县人民法院认为,何喜武虽辩称贷款其并没有使用,但其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在贷款发放至其账户后,将银行账户的处置权交由他人,与本案无关,由此产生的债权、债务关系,应由权利人另行主张。

一审判决后,何喜武上诉。榆林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后认为,一审法院并未查明案涉款项的实际使用情况,属于认定事实不清,故发回重审。

2024年7月23日,定边县法院重审了该案。庭审后,何喜武并无信心,觉得结果可能跟一审不会差太多。此时,他开始后悔二审时花了几千元请律师,还跑了好几趟榆林市,花了不少差旅费。

8月9日,何喜武收到了裁定书,定边县法院改判,驳回了农商行的诉讼请求。

何喜武再审胜诉,法院驳回农商行起诉 / 受访者供图

裁定书显示,法院调取相关刑事卷宗发现,梅利平在2021年4月1日公安机关对其的询问笔录中承认,“何喜武共贷款5万元,我全部使用”。

何喜武此时才明白,当时被王志宏借去户头贷的款,实际上是被梅利平占有。

据此,法院因原告原工作人员梅利平、王志宏犯违法发放贷款罪被处有期徒刑,梅利平在该刑事案件中认可本案借款全部由其使用,故本案涉嫌犯罪,依法驳回起诉。

在何喜武收到裁定书前一天,邢凤雄也收到了判决书。他比何喜武幸运,直接在一审阶段胜诉,法院以同样的理由驳回了农商行的起诉。

而王芦山和马国瑞没有邢凤雄般幸运。王芦山在2023年10月16日一审败诉后上诉,2024年3月27日,榆林市中院驳回上诉,维持了原判。马国瑞一审败诉后,因为患癌,无暇顾及诉讼,没有提起上诉。

何喜武和邢凤雄胜诉,最关键的证据来自刑案材料。因为当时报了案,梅利平等三人的询问笔录中都确认了借用户头的事实,法院则可以因涉及刑案驳回农商行起诉。

而不在报案名单里的人,无法确认户头被借用的事实,大都败诉。

王芦山、王广远在庭审中都辩称王志宏是本案实际借款人。二审法院表示,经查,王志宏一案中并未明确涉及该案借款,上诉人亦未提供相关证据证明王志宏是实际借款人。

马国瑞当时向法庭提交过介绍人何建军的一份证言,证明他的10万元贷款是梅利平在使用。但因为定边农商行不认可这份证明,马国瑞也无其他证据佐证,法院没有采纳。

何建军写给马国瑞的证明,表示贷款被梅利平使用 / 受访者供图

跟邢凤雄同村的邢凤欢自称也是在2017年8月,银行户头经由叔叔邢廷虎被王志宏借去贷款5万,一直未还。

一审败诉后,他叔叔在二审庭审时拿出两份跟梅利平和王志宏的通话录音,其中梅利平承认使用贷款。邢廷虎告诉南风窗,当时他想在当庭播放录音未果,口述了录音内容,最后未被当作证据。邢廷虎还称,其当时参与了集体报案,但最后的刑事判决书证人名单中,没有他和侄子的姓名。

历经一审二审,邢凤欢均败诉。日前,邢凤欢向陕西省高级人民法院提交了申诉。

8月8日,南风窗记者同被借用户头村民前往定边农商行询问。接待的工作人员称,该案的具体情况其并不清楚,对被借用户头的农民提起诉讼是他们的内部流程,村民要有异议可在庭审时向法院提出。

其还表示,定边农商行接下来将对其他被借用户头农户陆续提起诉讼。这意味着,前述49户农户可能都可能被定边农商行起诉追偿。

而这印证了沈艳的忧虑。她向南风窗回忆,2017年,她在定边农商行贷的5万元最终被梅利平拿走,她在2019年同大家一起报案。尽管她在刑事判决书证人名单里,但面对可能到来的诉讼,她仍有焦虑。

因为这笔没拿到的贷款,给她带来了不少烦恼。没贷款前,沈艳丈夫的哥哥想用她的户头贷款,沈艳拒绝了,因为这事,两家关系闹得有点僵。而随后,她贷的款被梅利平拿走,家人更是对她有意见,觉得她宁肯借户头给陌生人也不借给自家人。

从去年开始,得知有些农户被农商行起诉后,家人对她的态度又差了一点,指责她既没有贷到款,又惹上了债务。其表示,她丈夫甚至为此跟她提过离婚,以避免共同承担那笔没拿到手的贷款。

不过,何喜武和邢凤雄的判决结果让她少了一丝担忧,但对49户之外、且当时未报案的农户而言,情况并不乐观。

据王广远、邢廷虎等不完全统计,目前未报案但主张自己户头被借用的农户有10余户,其中有几户已被起诉并败诉。

能否重新报案

王芦山后悔当初没有一同报案,也懊恼自己什么都不懂,落得现在的下场。二审判决已下,但他不知要如何偿还10万贷款。他此前是村里的贫困户,唯一的女儿出嫁后,家里只剩他跟老父两人,日常收入靠家里养的几十只羊和种的几亩地。

马国瑞患癌,面临50多万元的治疗费用,到8月22日,线上筹款筹到了5.6万元。对于判决偿还的近7万元贷款,他们有点顾之不及。

尽管他们想不通,贷款并非他们使用为何要他们还钱这件事,但在法律关系上,此事并不复杂。

“银行不管梅利平等三人跟农户之间是什么关系,它遭受了损失,是可以依据贷款合同进行追偿。”上海兰迪(广州)律师事务所主任苏丽云告诉南风窗。

梅利平等人以违法发放贷款罪被刑事处罚,该罪“维护的是国家金融管理秩序,而且银行本身都有可能构成该罪的单位犯罪,所以它没法在该刑事案件中追偿,只能通过民事起诉向签订合同的农户追偿”。苏丽云说。

不过,何喜武和邢凤雄的判例使得多数出现在刑事判决书证人名单里的农户安心不少。焦虑弥漫在马国瑞、王芦山、邢凤欢等没有报案的人之间。

苏丽云表示,不管报案与否,只要事情属实,在法律关系上,这两类人是一样的。

对于当时没有报案的人,可能的解决方法是,“这些原来没有去报案的农户,理论上可以重新报案”,苏丽云说,但这意味着已经完结的刑事案件要启动再审,“难度非常大”。

苏丽云表示,相对更可行的是推动当地公安机关在不重新立案的情况下,对这个案子进行补充调查讯问,对梅利平等人借用没有报案的农民户头的事实进行确认,用公安的调查笔录等形式将事实来固定下来,在民事诉讼中当作证据提交。“法院会更认同这种由公安机关固定并提取的证据。”

定边县公安局经济侦查大队处放置的典型案例宣传板,该案为当地典型案例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摄

另一个途径是,“法院在民事诉讼中依职权或依申请将梅利平等三人追加为无独立请求权的第三人,以此让他们把那些不在证人名单里的农户户头被借用的事实说清楚。从而使法院能查明事实,最终判决农户不承担赔偿责任。”苏丽云说。

8月9日下午,记者同村民找到定边县公安局经侦大队队长夏春晖了解情况。夏表示,梅利平等人违法发放贷款一案,是其负责侦办,2021年5月8日有群众来报案,5月12日立案。

随即,村民强调他们是2019年报案。夏表示其于2021年2月调来定边公安工作,不清楚之前的事情。

而针对当时没有报案的农户在诉讼中败诉的情况,村民向夏春晖反映能否重新报案或由公安再次做询问笔录,确认他们户头被梅利平等借用的事实。

夏春晖表示,该案已经判决,相关人也已在服刑,公安方面无法再提供任何帮助。

8月27日,南风窗记者致电当时侦办此案的定边县公安局经侦人员,询问未报案村民能否重新报案一事,其未就此问题回应,挂了电话。

0 阅读:0

妍妍创意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