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四周的盐碱地,白花花一大片,间或点缀着绿草。当然村后有树林带,村东村南是庄稼地,但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盐碱地的无处不在。短促的防护林带里侧,是玉米、高粱和土豆地,外侧则是一块块盐碱地与稀疏的草地相互搭配并四处绵延,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呈现为彼此拉锯的那种植被状态。所以,不管是什么季节,童年时代家乡记忆的总基调荒凉而单调,似乎总是处于深秋之中。
文丨包临轩
父亲
下班归来的父亲,跨进家门,愁眉不展,每天回到家中的一个基本动作,是摘下帽子,挂在门口的挂钩上,同时长吁一声,仿佛要把一整天的压抑情绪释放出来。于是,因父亲的神情和他的叹息,小时候对家乡的这份荒凉感,就更加浓郁了。
丁毅/绘
父亲是一位师范毕业生,在穷乡僻壤当一位教师,后来成为校长。他桃李众多,芬芳一片,在当地颇有名气。但是他在学校和在家中,是大不相同的两个人。在单位他谈笑风生,幽默十足,但是回到家里则一言不发。记得小时候问他问题,他很少在第一时间回应,总是心不在焉。这还属其次,小时候最担心的事情,是怕他直接给我当老师,直接教我,那我的日子将会变得暗无天日,也将永无宁日。
幸运的是,这份担心最后证明是多余的,他一直没有给我上过课,我此生也从未听过他讲课。当他的学生都说他的课讲得好,是个难得的好老师的时候,我是不明就里的。在学校里一直避免和他碰面,我可不愿意在他眼皮底下,被他监视着。所以,在我的小学和初中时代,我们父子俩在学校里没有什么交集。但是我的小学和中学老师,有不少都是他的学生。
快升初中时,父亲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凤凰牌。我高兴极了,父亲和他的几位同事,当然也是我的老师们下班,步行往家里走,正好挡住了我自行车的去路。我那时兴奋得意达到了极值,大声喊着“让开让开”,还狂按车铃。听闻喊声,父亲和同事闪到一边,我一溜烟从他们中间,带着一长串铃声穿了过去,我感觉自己骑着自行车的背影老拉风了。但是回到家,惨了,父亲把我一顿胖揍,说我太不讲文明礼貌了,居然让老师们给你让路,令他十分难堪。
我那刚刚拥有一辆自行车的兴奋,马上碎了一地。
张澍/制
和父亲最多的直接交集,反倒是多次被暴打。由于我淘气,当然主要是贪玩,我总是不能按他要求,及时回家写作业。我自知理亏,到了家门口不敢进屋,在外面绕来绕去,试图逃过惩罚。但这是不可能的,父亲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两手叉腰,满面怒容。关键是我被打时,我妈会助阵加油,说这小子该打。
直到看到我父亲越打越气,下手越来越重,根本没有罢手的意思,我妈这时才会对我大喊一声“快跑!”我就拼命挣开父亲的大手,撒丫子逃掉,然后很晚才一点点蹭回家去,那时父亲已经睡下。而我妈则过来悄悄告诉我,饭菜在锅里,快去吃吧。
后来我到县城里去读高中,从此离家,再也没有回到父母身边。父亲太过严厉,使我俩的交流无意间有了不少障碍。他自己说过家长就要做严父慈母,总说棍头出孝子,白屋出公卿之类的话。
记得恢复高考那年,我还是个初中生,父亲很高兴,他认为高考对我和家里的意义重大,要求我将来必须上大学,我感觉压力山大,对他说,要是考不上咋办?您能否帮我找份工作。我知道他的不少学生都是有本事的,对他也毕恭毕敬的。
父亲不给我留任何余地,说你考不上是不可以的,你不是说你最喜欢《青春之歌》里的大学生卢嘉川吗?你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你的机会现在已经来了。再说,我也不会去求人,我这辈子也没求过人。
父亲是从来没当面表扬过我的,而我那时作为一个小孩子,内心特别需要他的肯定,但就是得不到。我的中小学时代,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的,有的不如我成绩好的同学,其父母也是老师,和我父亲是同事,经常大肆表扬自己子女时,我父亲在一边听着,总是一声不吭。这很令我恼火,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对他哭喊一番,但父亲毫不让步,他的回答是,你爸是老师,是校长,你要是不第一,我站在全校面前还有资格说话吗?
我心里一直不服,但是也无可奈何。
张澍/制
父亲的良苦用心,我长大后慢慢明白了,他深知自己的儿子脾性,对我也是对症下药,决不允许我自满,不能让我忘乎所以。好多年后,我的一位老师,也是他的学生,和我认真说过,你爸爸是以你为傲的,他不会当面和你说的,但是他和我可是多次说起,一直让我严格要求你。那是他的教育理念所致,你要理解。
我当然也理解,但是父子之间的有效交流,和交流的最佳方式,我感觉我们彼此之间都未能真正找到。
如今他已逝去,在他的有生之年,我们从未坐下来深谈过一次,就好像都抹不开似的。父亲只是说,你回来得少,多给你妈打电话,别让她惦念。他从不说他自己,有时候我回家还没坐多长时间,妈妈和我聊得正来劲,他就催我走,怕我耽误工作,但是他的脸上也没有笑容,他的体谅和关切一定都在心里,我也明白,但是我有时真的不能感觉到它们。
我说爸,我知道啥时候走。他就不再吭声了。
在他生命最后的那两年多里,因为身体很差了,家里为他找了个护工。儿子们都上班了,他和护工在一起的时间很长,他对护工之好,即使在他神志不很清晰的时候,似乎也从未改变。他是怎么做到的?其他东西都已不再回还,而他的教师本性却从未失去,教师的职业角色早已深入他的骨髓和灵魂之中,成为他生命的本质力量。这一点令我至今都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
无论护工做什么,怎么做,他都对他微笑着说,谢谢。在用餐的时候,他总让护工先动筷,还帮他夹菜,说你别客气,你要多吃啊。而他对我们其实一直是严厉的,对他的学生和属下,他也是严厉的,常常不留情面。我问他,您对护工这么好,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说没有,护工很好的人,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大男人不容易啊,抛家舍业的呆在咱家,要善待人家。
他离世的时候,护工也哭了,对我弟弟们说,你父亲待人太好了,他真的是个好老师。说心里话,护工对我父亲的这份真情,我是没想到的。现如今,患者、家人与护工的种种龉龃,是个很大的社会问题,但是在我家里,在我父亲这里,似乎是个例外。护工至今和我弟弟还保持着联系,其实这主要得益于我的父亲与他相处时的那份难得的感情。
张澍/制
我对父亲的陌生感,反而是在他离去之后渐渐消除了,这是不是太迟了些呢?他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得知病情难以逆转,我一个人跑到走廊尽头大哭一场,抹干眼泪,我又回到病房,站在他的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似乎用了很大力气,说,你离我近点,坐下吧。我努力克服内心的那种不习惯,命令自己坐下来,我说爸爸,然后泪水就把我的眼睛弄模糊了。父亲则沉默着,没有说什么。
父亲弥留之际,我和小弟守护在他身边。他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仅仅24个小时就走了,停止呼吸的时候,是次日凌晨。小弟对我说,哥,爸一定是怕耽误你工作,才早早走的。在他病重期间,弟弟们照顾他的时间都很长,他们几个轮流值班看护,唯有我在外地工作,不曾加入陪护,我是在他最后一天的当日中午匆匆赶回的,我陪护老人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父亲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一直没有再睁开眼睛,只是在不停地艰难地呼吸,但我感觉他随时就会醒来。我想他那残存的意识中,一定会知道长子回来了,而且就在他的身边。但是他依然像以往那样,不想耽搁我的任何事情,让我感觉老人家走得那样急促匆忙。弟弟这样说的时候,我内心也在这么想了,心中充满了愧疚和难过 。
随着父亲离开后的时间慢慢拉长,不知为何,我反而越来越觉得他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正开始变得亲切而温和,离我近了许多,他和护工说话时那样的神情,似乎正在成为与我交流时的神情。他年轻时代是有很多愁苦的,默默承受着生活的巨大压力。
一个中师毕业生,分配到穷乡僻壤,每月三十块多一点的微薄工资,支撑着我的爷爷奶奶一大家子,因为他是他们八个兄妹中的老大,然后还有他自己的小家,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孩。所以那时候,他回到家中关起门来,才发出叹息,在那贫寒的旷野上,在走出干打垒校舍之后,他的叹息,从未在外人面前发出过,他的自尊和作为老师的尊严,从不允许他那样做。
丁毅/绘
我想,当他对我施以严教的时候,他心中一定是有着某种执念的,但他的意志似乎是过于坚定了,成为他的性格的一部分,以至于我要用大半生来思量、理解和体谅......
我仰望着天空之湖,父亲已隐身于蓝色波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