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晖:我的情报与外交生涯(56)

子名历史回忆录 2024-11-03 14:22:32

三个“最后一次”

(一)

1974年5月20日下午3时许,原总理办公室副主任罗青长打电话通知我:

总理今晚7时宴请黄春谷夫妇,命我参加。

青长同志让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北京饭店西一楼会客室。

黄春谷夫妇是美籍华人,在檀香山经营杂货店,不久前,到北京旅游。

黄春谷对接待人员说,1913年到1917年,他在天津南开学校读书时,和周恩来是同学,那时周恩来还有个名字叫周翔宇。如果方便,他想见见这位老同学。

当时,总理正在病中。

5月6日,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抵京;5月11日,巴基斯坦总统布托抵京;5月17日,塞浦路斯总统马卡里奥斯抵京,都由邓小平副总理主持欢迎宴会和会谈。

外交部有关负责人向这三国元首解释:

周恩来总理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医生让他尽量减少外事活动。

这些活动,外国记者做了报道。我不理解,病中的总理为什么要宴请黄春谷夫妇。

当晚6时半,我到了北京饭店,恰好碰上青长同志。我们走到那间会客室,刚交谈几句,总理进来了——比预计的时间早20多分钟。

我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到总理了。他更显得清癯,脸上的老年斑也似乎增多了。但他握手时,仍然那么有力,双目仍然那么炯炯。

总理说:

本来打算不见黄春谷,看到他写给我的问候信,叫我“翔宇吾弟”,是老同学的口气,不落俗套,我很欣赏,决定还是见见他,既然见他,也就见见他的夫人。

如果,他在信里叫我“总理”,写些恭维话,我就不见了。

总理询问美国、英国、西德的政局,青长同志做了简要回答,我也补充几句。

总理说:

经济是基础,对西方国家的经济情况应该认真研究,近来冒出一个“石油危机”,西方国家惶惶不可终日。

它们离不开石油,都向中东产油国插手,环绕石油问题的斗争错综复杂,将来很可能在中东爆发一场石油大战,你们要注意。

总理问:

墨西哥的石油是不是很丰富?

我说:

储量大约五六十亿吨。

总理又问:

前不久,墨西哥总统的儿子来北京,你见了他没有?

我说:

没有安排,大概是因为我已不在外交部工作的缘故吧。

总理说:

不在外交部工作为什么不可以见见?过去,你同他们一家人那么熟,不见不好,是我忽略了,事先没有提醒外交部。

不一会,陪同人员引导黄春谷走进会客室。总理迎上去握手致意。他对黄春谷说:

老同学!57年不见了!我们都老了!

又对黄春谷夫人说:

春谷兄比我大几岁,我怎么称呼你呢?就叫你黄大嫂吧。

两位老同学并肩坐在双人沙发上。黄春谷从皮夹里取出5张照片,一张张平放在沙发茶几上。

他对总理说:

57年前的东西全丢了,只有这5张照片舍不得丢,现在送给你作纪念。

原来那是5张剧照,男女演员都穿着民国初年的服装。

黄春谷指着第一张剧照问总理:

还记得这出戏的名目吗?

总理看了看,说:

这是《一元钱》。

周恩来在南开学校读书,新剧《一元钱》剧照,饰女主角孙慧娟 图片来自网络

总理又依次看了另4张剧照,边看边说:

《恩怨缘》《华娥传》《仇大娘》《一念差》。

我感到困惑,探询这5张剧照的来由。黄春谷说:

1915年10月,南开学校举行建校11周年庆祝会。事先,几位同学商量,在庆祝会上演一出新剧——你们现在叫话剧,翔宇多才多艺,大家请他编剧、导演,还请他扮演女主角。

这出戏就叫《一元钱》,很受欢迎,以后又编演了几出。

总理说:

当时封建思想很重,女同学不演戏,有的不愿,有的不敢,戏里的女角只好由男同学演。

那年我17岁,还不知道马克思主义,想用新剧感化社会,这当然办不到。

总理同黄春谷辨认这5张剧照中其他扮演者的姓名,叙谈往事,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

青长同志问总理:

是不是边吃边谈?

总理对黄春谷夫人说:

对不起,我只顾同春谷兄“弹老弦”,几乎忘了请黄大嫂吃便饭。好,现在就去餐厅。

餐桌上在每人面前摆了一把汤勺和两副刀叉。

总理说:

今晚请春谷兄、黄大嫂吃西餐,没有预先准备,临时点菜,从菜谱上选自己爱吃的点。就照他们的安排,每人一汤两菜。

现在外国朋友来的多了,许多人愿吃中国菜,也有人不习惯。我要试试他们的西餐做得怎么样。

总理对餐厅的服务员说:

平常怎么做就怎么做。菜量不要太多,够吃就行。不够,可以添,不要吃不完剩下,造成浪费。

在进餐过程中,总理向黄春谷夫妇提出一些他们熟悉的、也是总理希望了解的问题。气氛轻松愉快。

餐毕,总理对黄春谷夫妇说:

你们明天一早去长城,今天晚上要好好休息,就不多留你们了。现在我们一起照个相,洗出来送给你们做纪念。

总理同黄春谷夫妇握别后,又对青长同志讲了几位因病住院的党外人士的名字,要青长同志一一探望,希望他们安心治疗。

(几年后,黄春谷夫妇故去。)

没有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陪同总理进餐,最后一次当面聆听总理的谈话和指示。

(二)

当时“没有想到”,是因为从这次接触中,我感到总理精神很好,看不出病容。

而且,港台一些报刊把总理减少外事活动同“批林批孔”联系起来进行渲染。

但是,不久报载,总理于5月24日会见美籍物理学家李政道(总理听说李政道建议选拔一些小学生,从小进行基础科学培养,认为很重要,特意同他商谈);

5月26日,毛主席会见英国前首相希思,总理参加;

5月29日,总理宴请马来西亚总理拉扎克。

这都使我认为,总理已经康复。可是,从那以后,总理的名字忽然又从报纸上和广播中消失了。

6月中旬,叶剑英副主席找我谈话时,我问他:

最近总理在做什么?

叶帅叹了口气,表情沉重地说:

两年前已发现总理有病,但总理坚持工作,现在撑不住了,毛主席、党中央决定让他住院治疗。

6月1日,总理搬到305医院,医生尽心尽责,总理身体的底子再好,但他毕竟是76岁的人了。

叶帅没有讲总理患的什么病,我也不好询问,但我意识到,总理的病情很重。

当时,我患颈椎病多年,久治无效,可能瘫痪。上海中医伤科专家魏指薪、李国衡善治此病,我于7月6日赴沪就医。

况且,华东医院内科主任肖文炳诊断我患急性肝炎,短时期难以痊愈,劝我耐心治疗。

不过,我仍然每天坚持看报,每天都希望看到总理复出的消息,但每天都使我失望。

9月29日下午4时许,我接到罗青长同志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

青长同志告诉我,邓大姐转达总理的指示,今年是新中国成立25周年。国庆招待会的规模比往年大,总理要我同医生商量,能不能请几天假回北京,过了国庆节再回上海继续治疗。

如果医生不同意,就不必勉强,但希望我能回北京参加国庆招待会。不参加,名字不见报,可能引起猜疑或误解。究竟行不行,由医生决定。

我心情万分激动,接完电话已热泪盈眶。我知道总理不只是关心我,他还在关心其他许多老干部,关心出席国庆招待会的所有名单。

他是作为政治问题来关心的,因为那时人们常从报上出现的名单观察中国的政治动态。

我向肖主任讲了青长同志电话的内容,肖主任听后,眼眶有些湿润。他说:

你的肝炎还没有治好,不能离开医院,为了不使总理失望,破例给你5天假。

他向我交代了必须注意的事项。经询问接洽,当晚,我乘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陪送一位国宾的专机回到北京,立即打电话告知青长同志。

第二天(9月30日)上午,我收到请柬,外页国徽下印着红字“1949—1974”,里页红字铅印:

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五周年订于一九七四年九月三十日(星期一)下午七时半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招待会

请参加

周恩来

另附一张通知,其中第一段是:

“您的席位在第1区第38桌,请于下午七时十分前由人民大会堂北门入场。”

我于6时3刻到达人民大会堂宴会厅,10人一桌的圆桌几乎摆满,绝大部分人已经就座,不到7点就到齐了。

我听到许多人在议论:

总理今晚来不来?

有的说:

总理身体不好,不会来。

有的说:

请柬是用总理的名义印发的,他一定来。

我远远看到英籍女作家韩素音,走过去同她打招呼。

她也问我:

今晚总理来不来?

我反问她:

你看呢?

她说:

我是作家,也是医生。作为作家,我希望他来;作为医生,我希望他不来。

邻桌一位不相识的中年妇女插话说:

我们是工人,我们希望总理来,我们非常想念他。

另一位不相识的老人说:

我是公社社员,特别希望总理今晚来,和我们一起过个团圆节。

——原来这天恰好是旧历八月十五。

很快,宴会厅东侧入口处的帷幕拉开,水银灯亮了,军乐队奏起迎宾曲。入口处附近的座位上先响起了掌声,发出“总理来了,总理来了”的欢呼声。

热烈的掌声顿时响彻全场。人们自动站起,一面鼓掌,一面翘起脚尖看。后面的人,包括许多外国人,站在椅子上鼓掌。

看到的人也相继发出“总理来了,总理来了”的欢呼,夹杂着“总理瘦了,瘦多了”的感叹。

也有人坐着不动,那是于会泳、刘湘屏……一小撮。

我看到了总理,他还是穿着那套灰色中山服。他瘦了,瘦多了。

他的步履比过去缓慢,鼓掌的节奏也比过去缓慢,但他仍然展现着特有的魅力和风采。

总理走到主宾席中间,掌声更加热烈,许多人含着眼泪在鼓掌。我忽然发现,坐着不动的那一小撮不知什么时候也站起来了,也在有气无力地鼓掌。

军乐队高奏《国歌》,人们暂时安静下来,但还有许多人拿着相机对准总理拍照。

总理在声振屋瓦的掌声中缓步走上讲坛,人们的眼睛盯住他。总理开始致祝酒词,他每讲完一句,就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周总理最后一次主持国庆招待会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他的祝酒词不到400字,人们鼓掌的时间超过他致辞的时间。

当总理请大家为中国各民族大团结、为世界各国人民大团结干杯时,会场的情绪达到最高潮。

人们举着酒杯目送总理回到主宾席的座位上,遥向总理祝酒,祝愿总理健康。

司仪宣布招待会结束。我随着人们蜂拥着往前挤,想再看看总理,多看看总理。可是,总理频频挥手,陪着柬埔寨国家元首西哈努克亲王缓步离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总理主持的国庆招待会,最后一次亲耳听到总理生前的讲话,最后一次亲眼看到总理生前的身容。

第二天,《人民日报》刊载了新华社9月30日的电讯,开头说:

“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周恩来,今天晚上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招待会,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五周年。”

其中说:

“我国领导人以及各条战线、各个方面的代表和人士,来自世界各地的来宾,共四千五百多人出席了招待会。”

接着,分21类报道了出席招待会的2282人名单,人数最多的一类是“工农兵英雄模范人物、先进工作者、批林批孔先进单位代表、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代表、‘五七’干校代表、工农兵学员代表、红卫兵代表、街道居民代表”共841人。

这份名单,是当时主持政治局日常工作的王洪文于9月28日晚交给总理的,并说毛主席已经一一听过,毛主席提出增加3人,其中包括肖华和相声大师侯宝林。

总理于9月28日夜“匆匆看过”,提出增加齐燕铭。

9月29日晚,总理“又将两千多见报名单细细翻阅”,提出再增加韩权华(卫立煌夫人)、郭翼青(程潜夫人)、洪希厚(张治中夫人)、刘芸生(傅作义夫人)及张学铭(张学良之弟、张学思之兄)。

对毛主席“一一听过”的名单,重病中的总理连夜“匆匆看过”,次晚又“细细翻阅”。

对名单中已有的某些同志,总理嘱咐要参加;对名单中没有的若干人士,总理提出书面意见。总理对此的考虑,不须多说了。

(三)

1975年9月5日下午,罗青长同志给我看总理对一份材料的批示。

这份材料是香港一家杂志所载一篇文章的摘要,文中分析蒋介石逝世后的台湾局势,介绍蒋经国的经历以及他的若干情况。

总理的批示很短:

请约王昆仑、屈武一谈。

紧接着是四个字“托、托、托、托”。

总理的批示是用铅笔写的,有些笔画显得弯曲,看出来总理写的时候,手在发抖。

我看后忍不住哭了。问青长同志:总理的病究竟怎么样?

罗青长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青长同志流着眼泪说:

三年前,就发现总理患膀胱癌,癌细胞已经扩散,由吴阶平大夫领导的医疗小组尽了最大努力,现在只能尽量延长生命、减少痛苦。

青长同志嘱我保密。

对此,我已有耳闻,从青长同志处第一次得知详情。

总理病到如此程度,还在关心台湾情况,还在亲自看材料,还在用颤抖的手亲自作批示,还在为祖国的统一大业殚精竭虑。我不禁痛哭失声。

9月8日下午,青长同志在政协礼堂第一会议室约请王昆仑、屈武两同志座谈,总理办公室的钱嘉东、赵茂丰同志,中央统战部的李金德同志和我参加。

事后,我和几位同志搜集蒋经国发表过的文章,加以摘要,拟分10辑,用大字铅印,陆续送总理便中参阅。

出到第4辑,总理逝世了。

“托、托、托、托”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总理生前的批示。

总理逝世已16年,祖国统一大业尚未完成。祖国统一是海峡两岸所有中国人的共同愿望。

我认为:

“托、托、托、托”不是总理“托”给哪一个人的,而是“托”给所有的中国人的。台湾当局和台湾同胞也该不负这一重“托”

——这是周恩来总理为了所有炎黄子孙千秋万代的利益所做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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