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年后,吉叔一直是我们村的一张招牌。大概在80年代参军入伍的他,在部队提干后转业回到老家,最开始在县里当局长,后来又调到了市里,据说已经是处级了,如果再回到县里那就是能当书记的人。
96年我在县一中读高中,曾经偶然间在校园里遇到过吉叔。那时候的我也是不懂事,老远看到他就大声喊了一声吉叔,这也是吉叔每次回老家都会享受到的待遇。
依稀记得,吉叔稍微愣了一下,但还是离开了陪在他身边的几个人朝我走来。那时候正是冬天,天上下着小雪挺冷的,吉叔他们都穿着羽绒服,我却只穿着一件外套,里面还有一件母亲给我织的毛衣。
吉叔走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还伸手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问我冷不冷,都是下雪天了,你父亲没有给你带棉衣过来吗?
其实并不是我没有棉衣,就是那种老式的半截军大衣,穿上去实在太臃肿,我才不喜欢穿而已。再加上十五六岁的男孩,确实也有点“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心理,随口就说还没来得及回去拿。
吉叔没有和我多说话就走了,但到晚上的时候,教导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交给我一件崭新的棕色羽绒衣服,说是黄局长派人送过来的,还问我和黄局长是什么关系。
那时候的我也没有什么经验,老师问话那就一五一十说了,教导主任也没有说什么。但从那以后,我隐隐感觉自己在学校有点不同了,具体什么不同却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调皮捣蛋,老师也不再骂我了,基本都是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完事。
后来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父母曾经给吉叔的父母送了钱过去,却还是被退回来了。据说是吉叔说的,自己村里的孩子在外面读书还挨冻,你们做父母的也太大意了,这件衣服就当他送给我的,只要他好好读书就行。
从那以后,我打心底里对吉叔就有一种崇拜。只是他一直在县里,后来还调到市里去了,基本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幸好吉叔的父母仁爷爷仁翁妈一直都住在乡下,后来我考上大学然后又来广东打工,只要回到老家,总会去他家看一下两个老人,这一来二去,和两个老人的关系也挺好了。
每一次去到他家,我还在读书的时候,仁爷爷就会塞给我一个红包,里面一般都是一张钞票,说是给我在学校加餐的。后来毕业打工了,也会给两个老人买点礼物,却也从来不会让我空手走,仁爷爷总会从柜子里摸出一两包好烟来给我。
那些年里,偶尔也会在过年的时候见到吉叔一两次,为数不多的见面,吉叔对我也挺和蔼的,也知道我这些年和他父母的交往,当然清楚那是我出于报答他当年那件衣服的恩情心理。
有一次在他家吃饭,吉叔喝了几杯酒之后便多说了几句,叹着气对我说:你这样的性格我也不好评价。重情义嘛,的确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但在现在社会里,过于重情义的人,未必就好人有好报。
那时候我刚开始在广东打工,最开始确实也不是很顺利,吉叔的话曾引起我很大的共鸣。
再后来,我在广东的工作开始走上正轨,固然是有自己努力的结果,也不得不说,吉叔当时在酒桌上随口的一番话,确实让我有意无意间去做点改变。
大概在05年的时候,当时的吉叔已经在市里当局长了,那一年,仁爷爷走完了他75岁的人生。
因为老人家一辈子都在乡下,日常的照顾都是几个女儿负责的,甚至还有一个二女儿就嫁在本村,吉叔这个儿子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老家一直都是土葬,仁爷爷的葬礼自然也是按照村里的习俗举行。
那时候我正在东莞上班,得知这个消息后也请了假回去,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但从小就和仁爷爷也算亲近,再加上懂事后这近十年的来往,自认为回去吊个孝也是应该的。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起了道场。所谓道场,也就是请几个道士在家里吹吹打打做法事,大概也就是什么大开路、三朝、五朝、七朝之分,而仁爷爷的法事就是比较奢华的七朝了。
因为我到家比较迟,几乎没有认出披麻戴孝的吉叔来,只是等我在仁爷爷的灵柩前磕头时,近距离看到跪在一旁回礼的人就是吉叔才大吃一惊,赶紧过去拉着他起来,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
吉叔也知道我和仁爷爷的关系亲近,还吩咐礼房里的人给我戴了一个长长的“孝抹子”——那是近亲才有的待遇,虽然只是一块白布而已。
七朝的法事其实就是灵柩在家里停留七天,我也曾私底下问过吉叔,这么操办会不会影响到他?
吉叔却无奈地告诉我,这都是几个妹妹商量后的结果,自己作为儿子也不好反对,还说父亲去世的消息自己只是和办公室报备了一下,根本没有和其他人说,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可让我们大开眼界的是,从第二天开始,陆续有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来到吉叔家,有我们自己镇上的,也有本县其他乡镇还有县里的干部,更别说那些说着其他县口音的外地人了。
那几天里,可以说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来过外地人最多的一段时间,尤其是灵柩出殡前的最后一晚,整个灵堂附近更是人山人海。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那天的晚餐是最丰盛的,前来吊孝的人都得在孝家吃一顿饭,第二天送灵柩上山反倒没有那么多人。
但当晚的酒席不知道摆了多少桌,就连厨房也没准确的概念了,只知道采办回来的食物都做完了。后来还有一些外地的客人没有吃饭,在灵堂干坐了一阵就走了。
第二天仁爷爷的灵柩上山,那也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场面,很多老人都拄着拐杖站在路旁,看到送葬的热闹场面,没有一个不羡慕的,都说这是我们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丧事。
我隐隐觉得这么搞有点不大妥当,似乎和吉叔当年和我说的那番话有点相悖。但毕竟地位悬殊,也不是真正的亲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
果然,吉叔家里操办这么大一场丧事的后果很快就显露出来了。据说后来市里派了人来调查,虽然主要是三个妹妹主持的,但吉叔作为领导干部未能控制影响,全身而退肯定不可能可,当年底就被退居二线了。
吉叔自己似乎无所谓,至少在外人面前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真正的内心想法怎么样,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退居二线的吉叔,反倒有点“无官一身轻”的味道,久不久就会回老家住几天,更好地陪陪老娘,也算是常年在外的儿子一种自我救赎吧。
仁翁妈比仁爷爷还大几岁,老人家除了有点耳背之外,其他都算很不错,到06年12月的时候已经80岁了。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都有“男上女满”的做法,也就是女性的寿宴都时足岁才办。
十二月底了,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到家,05年我没有回家过年,06年就回得早几天。还是按照惯例去仁爷爷家坐一坐。
只是这一回没有仁爷爷了,吉叔出乎意料也在家里,仁翁妈竟然还记得以前的“规矩”,让吉叔去屋里拿包烟给我,老人家的这番话让我一时间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感动?有的确实是给你带来利益的,但更多时候,其实就是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就像仁翁妈让吉叔拿烟给我那样,在她心里很可能就是一种惯性,记得自己老头子在生时是怎么接待我这个“忘年交”的,如今老头子不在了,老奶奶便那么自然地捡起了那个习惯。
对我而言,那是一种该怎么描述的温暖?到现在我也依然无法用文字来描述出来。吉叔稍微愣了一下,虽然未必明白老母亲的意思,却还是照办了。
然后就聊起了给仁翁妈做八十大寿的事来,村里几个头脸人物前几天就商量好了,吉叔反倒比上一次主动多了。
很快就到了12月24,仁翁妈的80大寿,吉叔家里宰了两头肥猪,也买了很多的食物。据帮忙的先生说,大概准备了五十桌的东西,按照我们老家八人席的做法,也就是准备接待四百人。
我们村里的红白喜事做法比较有特色,白喜事、也就是老人去世的酒席,做几天法事就得准备多少天的酒席。
红喜事却相对简单,基本就是喜事当天的午餐一顿而已。除了嫡亲的家庭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的人参加,其他乡亲基本都是一户一人的样子。
可到了中午了,被安排写礼簿的我却过的很轻松,除了本村来了几十个人之外,外村也就是寥寥几个。
即使有几个不认识的人,稍微有人介绍一下也知道是吉叔的某位亲戚。至于传说中的“陌生客人”,那可是一个也没有见到,更别说什么领导或者干部了。
就那样,吉叔母亲的八十大寿,准备了五十桌的食物,却只来了十五桌的客人,这个事对农村人来说,可以说是奇耻大辱了。
所谓伤害性不大,毕竟那些剩下的食物,从街上买回来的,一部分能够退回去,再怎么说也能留下来,不至于彻底浪费。
但伤害性还是很大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分明就是告诉人家,自己的交游不广,朋友不多嘛。
几个帮忙的人也觉得脸上有点不自在,连晚饭都没有吃就各回各家了,只有我顾忌和吉叔这些年的“交情”留在他家。等到大家都走了,我才吞吞吐吐地和吉叔商量怎么处理剩下的东西来。
吉叔这时候倒是显得很大度,说明天早上会让帮忙的一手处理掉,只是经过这么一折腾,自己也觉得没面子而已。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一路上也是思绪难平。
同样都是吉叔家里,一年之前仁爷爷的丧事,那是多么的风光无限?一年之后,吉叔生母的八十大寿,却又是何等的凄凉?是什么原因导致如此巨大的落差呢?
是吉叔变了吗?看上去似乎也变化不大。
都是他这个儿子当家,来给他父亲送葬的人也好,给她母亲祝寿的也罢,老人家自己并不具备太多的基础,不都是看在儿子的面子上吗?
是吉叔没变吗?
这变化却又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一年之前吉叔还在市里当局长,可谓是备受瞩目。一年后,却退居二线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干部”,也就泯然众人矣。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突然记起一句增广贤文的古话: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里的穷和富,对现代人来说,指代的应该更多是身份,然后是金钱……
心冷
没什么可说的,客走茶凉,世人常态
土地的沉默
很正常,人走茶凉
乘着阳光游火星
人生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