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将黛玉的天性定义为“喜散不喜聚”,而将宝玉则定性为“喜聚不喜散”。第三十一回: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姑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
那宝玉的情性只愿长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
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悲观又冷然的黛玉。与为聚欢喜、为散忧伤的宝玉比起来,她的内心显得坚硬又理性。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第七十八回,宝玉悄悄外出祭吊晴雯,却扑了个空。回入园中,甚觉无味,便上潇湘馆寻找黛玉。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来蘅芜苑,发现宝钗已经搬走了,此处空空落落,满目凄凉。
宝玉悲感一番,想到园中之人大约不久都要散了,唯有黛玉和袭人或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
宝玉为园中人散去而悲伤,正是他喜聚不喜散的性情体现。然而,喜散不喜聚的黛玉,却并没有保留昔日的淡定。
曹公在这里没有明写黛玉与宝钗别离的情绪,但是我们通过宝玉两次寻黛玉不遇,可以感知到黛玉对宝钗的不舍。
宝钗因抄检大观园一事搬离大观园,黛玉心知不可挽留,惟以依依惜别来酬报这份友谊。
我们可以想象出,当听说宝钗搬离的消息,黛玉是如何噙着不舍的泪花去蘅芜苑陪宝钗打点收拾,又是如何百般惆怅的将宝钗送至薛姨妈和薛蟠居住的那所在东北角上幽静的房子里。在这里,黛玉又是如何恋着宝钗不忍离去,以至宝玉来寻了两次还未归来。
古人十里长亭相送,折柳又折柳,送过一程又一程。黛玉别宝钗,比之这送别的千古绝唱,岂会逊色!黛玉的心何曾是理性的坚硬,何曾不是感性的柔软!那“喜散不喜聚”的论调,不过是饱受创痛之后消极的自我保护罢了。
黛玉早期的生活,就是由一个接一个的巨大的别离串联而成的。首先是弟弟夭亡,不过两年,母亲又一疾而终,接下来便是与父亲生离,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外祖母家。几年之后,父亲病危,她返回家不久,就面临与父亲死别。
与至亲生死相离,哪一次不是催人肺腑?哪一次不是肝肠寸断?相聚本是离别的来处,饱尝离丧之痛的黛玉当是深谙此理。于是她学会了不为相聚欢喜,当别人为聚会而欢乐时,她先以悲伤做心理预防,这样就可以免去离别带来的创痛。
黛玉原本不喜欢宝钗,在宝钗悄悄指出她接牙牌令时所用的不当诗句后,开始对宝钗的印象改观。这之后,她与宝钗的感情日深,亲如姐妹。她们一起谈心,一块儿吟诗,一同走过了数个春夏秋冬。在不知不觉间,黛玉已沦陷于相聚的欢喜之中,当离别猝然来临,她已做不到波澜不惊。先以深情相送拉开序幕,再以缱绻不舍演绎悲伤,这之后,还不知道要陪上多少个夜晚的怅然,才了完此劫。
黛玉的心是怦热又柔软的,所有的看似无情,都是情到深处的变相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