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扬州的天空还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老巷子里,周玉兰摸黑走在通往早点摊的路上,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吱呀”一声,卷帘门被拉起,露出一个狭小的店面。周玉兰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案板上还留着昨天擦拭的水渍,一排铝制蒸笼整齐地摆在灶台边。
周玉兰麻利地系上围裙,将一头花白的短发用发网仔细地包裹起来。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害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宁静。
“要开始和面了。”她轻声自语着,从货架上取下一袋面粉。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跟自己说话。
和面的时候,周玉兰的思绪又不自觉地飘向了远方。今天是女儿晓雯的生日,虽然已经十五年没见过面,但每年这一天,她都会格外想念那个远在香港的姑娘。
面团在周玉兰的手下渐渐变得柔软,她的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十五年如一日摆早点摊留下的印记。
“晓雯要是在就好了,”周玉兰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周玉兰已经包好了第一笼包子。热气腾腾的蒸笼下,她又忆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早晨。
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晓雯穿着一身米色的套装,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
“妈,我要去香港工作了。”晓雯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陈少华说他们公司很缺人,我这样的应届毕业生正合适。”
周玉兰心里一紧,但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容:“去吧,妈支持你。”
谁知道那一别,就是十五年。
女儿的婚礼,她只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那是邻居老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说是香港某个富商之子的豪门婚礼。照片里的晓雯穿着洁白的婚纱,笑得那样灿烂。
可那以后,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了。
周玉兰抹了抹眼角,继续忙活着。清晨六点,是早点摊最忙的时候。附近工地的工人们都爱来她这里买早点,一是便宜,二是实在。
“老板娘,要两个肉包,一个菜包。”
“来嘞!”周玉兰抬头应着,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愣住了。
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站在摊位前,穿着整齐的校服,长得一模一样。最让周玉兰震惊的是,他们的眉眼,跟小时候的晓雯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姨,我们要打包。”一个男孩子说着,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港腔。
周玉兰的手微微发抖:“你们…你们是…”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妈…”
周玉兰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简单的女人站在那里,眼圈已经红了。
那是晓雯,她的晓雯。 “晓雯?”周玉兰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摘下围裙想靠近女儿,却又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真的是你吗?”
晓雯快步上前,一把抱住母亲:“妈,是我,我回来了。”
时隔十五年的拥抱,让周玉兰感觉恍如隔世。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她入睡时那样。
“奶奶,爸爸说你做的包子是最好吃的。”两个小男孩凑了过来,一边一个抱住周玉兰的胳膊。
周玉兰这才回过神来:“你们是…”
“妈,这是我的儿子,双胞胎,大的叫陈家乐,小的叫陈家安。”晓雯擦了擦眼泪,“他们今年九岁了。”
周玉兰蹲下身,仔细端详着两个外孙。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摸摸他们的脸,却又缩了回来,生怕把油腻蹭到他们干净的校服上。
“妈,关了早点摊吧,跟我回家。”晓雯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疼地说。
周玉兰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还有老主顾要来买早点呢。你们先回去,等我…”
“阿姨,今天开始放假啦!”街口杂货店的王婶笑呵呵地走过来,“你女儿难得回来,还开什么摊子。”
周玉兰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街坊邻居们都围了过来。他们都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也都在等着看这对分别十五年的母女重逢。
“玉兰啊,这些年你够不容易的。”王婶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老王叔走得急,你一个人担着债,还要照顾瘫痪的婆婆。现在闺女回来了,你也该享享福了。”
晓雯听到这话,眼泪又涌了出来:“妈,这些年,对不起…”
周玉兰连忙打断她:“没什么对不起的,你过得好就行。”
可晓雯却拉着母亲的手,声音哽咽:“妈,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我知道爸爸走后,你卖了房子还债。我也知道奶奶生病那三年,你是怎么照顾她的。”
“我…”周玉兰愣住了。
“您住的那间小屋的房租,一直是我在付。”晓雯低声说,“我不敢见你,是因为…”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结婚那年,婆婆当众说你不配参加婚礼,我怕你受委屈。后来家乐和家安出生,我想接你去香港,可婆婆说香港阿婆不能带大陆外婆…”
周玉兰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傻孩子,这些年,你也不容易啊。”
“现在不一样了,”晓雯擦了擦眼泪,“陈家老爷去世后,婆婆的态度改变了。她知道这些年亏欠了你,主动提出要我接你去香港住。”
两个小男孩也跟着点头:“奶奶说要跟外婆道歉呢。” 周玉兰站在早点摊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十五年了,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习惯了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蒸包子的日子。
“妈,我们回家吧。”晓雯轻轻扶着母亲的胳膊。
周玉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手上戴着一枚很朴素的戒指,不像是香港富商家该有的样子。似乎看出母亲的疑惑,晓雯解释道:“去年我和陈少华离婚了。”
“啊?那你…”周玉兰一惊。
“妈,别担心。”晓雯笑了笑,“我这些年在香港也算站稳了脚跟,开了一家服装店。虽然比不上陈家的产业,但养活我们娘几个绰绰有余。”
两个小男孩也跟着点头:“妈妈的店可好看了,到处都是漂亮的衣服。”
王婶帮着收拾早点摊,一边收拾一边说:“玉兰啊,你就放心去香港吧,以后要是想回来,咱们老街坊随时欢迎你。”
周玉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看着这个经营了十五年的小摊位,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得去把房东的钥匙…”
“妈,”晓雯打断她,“那间房子是我买下来的。我一直想着,等有一天能接你去香港,这里就留作我们的老家。”
周玉兰怔住了。原来这些年,女儿一直都在她身边,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她。
回到那间小屋,周玉兰才发现,屋子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还摆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这是家乐和家安昨天买的,”晓雯笑着说,“他们说要给外婆一个惊喜。”
两个小家伙立刻凑了上来:“外婆,我们昨天特意去花店挑的,好看吗?”
周玉兰摸着花瓣,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们昨天来买包子…”
“那是我们提前来踩点的!”家乐得意地说,“我们想看看外婆做的包子真的有爸爸说的那么好吃吗。”
家安也跟着补充:“结果真的超级好吃!我们还偷偷拍了视频给爸爸看呢。”
晓雯在一旁解释:“他们爸爸经常跟他们说起你的故事,说你是他见过最坚强的女人。虽然我们离婚了,但他一直让孩子们记住,他们还有一个外婆。”
周玉兰的眼眶又红了。她看着这一双活泼可爱的外孙,又看看已经长大成熟的女儿,心里又酸又甜。
“妈,我知道这些年你很苦。”晓雯握着母亲的手,“以后换我来照顾你。香港那边我都安排好了,我们开了一家小店,楼上就是我们的住处。”
“你的生意…”周玉兰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妈,”晓雯笑着说,“我这些年也学会了做生意。虽然比不上陈家,但日子过得还不错。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夜深了,周玉兰却睡不着。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床头柜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她和老王还有年幼的晓雯在游乐园开心地笑着。
那是晓雯十岁生日那天拍的。谁能想到,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老王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晓雯长大,供她读完大学。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晓雯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了进来。
“妈,喝点牛奶吧,这是家乐和家安特意让我给你热的。”晓雯将牛奶递给母亲,在床边坐下。
周玉兰接过牛奶,轻轻抿了一口:“你爸走的时候,你还在上大学。那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学费…”
“妈,”晓雯打断母亲的话,“我都知道。那时候你白天在工厂做零工,晚上还去餐馆洗碗。我在学校看到同学们穿新衣服,我就说我喜欢复古风。”
母女俩相视一笑,眼里却都含着泪水。
“其实去香港后,我一直很想你。”晓雯靠在母亲肩头,“特别是生双胞胎的时候,疼得要命,就一直在喊你。可是…”
周玉兰拍着女儿的后背:“傻孩子,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比起你,我这些都不算什么。”晓雯擦了擦眼泪,“妈,这次我是真的想通了。再有钱的婆家,也比不上自己的亲妈。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就想好好陪着你。”
窗外,月光静静地洒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十五年前,晓雯就是踩着这条路离开的;十五年后,她又循着这条路,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天一早,周玉兰习惯性地要起床做早点,却被晓雯和两个外孙硬拉着躺回床上。
“外婆,今天我们要带你去买新衣服!”家乐兴奋地说。
家安也跟着点头:“对啊,妈妈说外婆这些年太辛苦了,现在该享享福了。”
周玉兰还想说什么,晓雯已经打开了衣柜:“妈,我们今天去买几件新衣服,明天还要去办护照。香港那边的店已经装修好了,就等你去了。”
收拾房间的时候,周玉兰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旧鞋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这些年报纸上关于晓雯的所有剪报:她的婚礼、她开店的新闻、甚至是一些模糊的街拍照片。
“妈…”晓雯看着这些发黄的剪报,眼泪夺眶而出。
“傻丫头,”周玉兰轻声说,“妈这些年虽然没见到你,但每次在报纸上看到你,心里都美滋滋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街坊邻居们得知周玉兰要去香港,都来送别。
王婶抱着一大袋桂花糕:“玉兰啊,这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们到了香港,想吃了就看看,也能解解乡愁。”
人群里,有人抹着眼泪说:“玉兰姐,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现在闺女有出息了,你也该享享清福了。”
看着这些朴实的街坊邻居,周玉兰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这十五年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家安突然问道:“外婆,你们这里的早餐店以后谁来开啊?这么多叔叔阿姨都喜欢吃你做的包子。”
周玉兰一时语塞。是啊,这些年来,她的小摊子承载了多少街坊邻居的期待。每天清晨,工人们匆匆买上一个包子就往工地赶;学生们总爱来买她特制的咸鸭蛋,说只要考试前吃上一个,就特别有信心。
“这个啊,”王婶笑着说,“我侄女正愁找不到营生呢。玉兰,你要是愿意,就把你的独门配方教给她。这样街坊邻居们还能继续吃到你的味道。”
晓雯看出了母亲的担忧,轻声说:“妈,你要是舍不得这里,我们可以常回来的。现在交通这么方便,从香港回来也就几个小时的事。”
周玉兰摇摇头:“不是舍不得,就是觉得…”她顿了顿,“这些年,要不是街坊邻居们照应着,我一个人也挺不过来。现在突然要走,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阿姨,您这话就见外了。”隔壁卖菜的李大哥插话道,“这些年您起早贪黑的,为街坊们做了多少事啊!您儿女孝顺,我们都替您高兴。”
家乐和家安也跑过来抱住外婆:“外婆,你放心啦,我们在香港也开了一家早点店,你可以教我们包包子,我们一起卖!”
听到这话,周玉兰破涕为笑:“你们这两个小鬼头,就知道贫嘴。”
晓雯看着母亲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这十五年的分离,在母亲心里留下了多少伤痕。可是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收拾行李的时候,周玉兰特意将那个装着剪报的鞋盒也带上了。晓雯问她为什么还要带这些旧物,她却说:“这是咱们母女俩最难熬的日子,也是最珍贵的回忆。”
临走那天,整条街的人都来送行。王婶特意包了一笼肉包子,说是让周玉兰在路上吃。周玉兰接过包子,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好了,”王婶拍拍她的肩膀,“你就放心去享福吧。以后要是想家了,随时回来,我们老街坊永远欢迎你。”
周玉兰点点头,跟着晓雯和两个外孙上了车。车子缓缓驶出老街,她透过后窗,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变小。
十五年前,她在这条街上送别远赴香港的女儿;十五年后,她终于等到女儿来接她远行。
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当我们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时候,它却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那个清晨三点就要起床的包子铺老板娘,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