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怡眼一灯明

——熊盛元先生诗词赏析

潘杰威

熊盛元先生是当代名宿，我与熊老素昧平生，因此我读他的作品有一点个人的感受记下来，固然都是出于公正之心。另外熊老有许多词作名于世，但我对律绝尚初学几日，对于词学更是连皮毛都未接触，因此他的词方面我不敢提什么读后之感。

熊盛元先生是江西名士。江西诗派以杜甫、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为“一祖三宗”，其中以杜甫为体，黄庭坚等为用，可见杜甫对江西诗派的深远影响。当然，杜甫对熊先生的作品也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熊先生十分擅长律诗，其中怀古、咏物、酬赠等题材尤多佳构。

北邙山怀古

断壁难寻旧燕泥，北邙山下草萋萋。

蕉潜鹿影迷秦汉，浪咽涛声幻鼓鼙。

臂上弓藏知鸟尽，日边云暗恨天低。

君王玉辇英雄血，留与闲人作话题。

北邙山在今河南洛阳，是秦岭余脉，历史上有许多帝王埋葬于此。古人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唐人王建诗云：“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北宋张继先也有诗云：“北邙山下累累土，总是人间不了民。”明代杨慎更有名句：“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诗人熊盛元先生登临北邙山，自然也产生无尽遐思。“臂上弓藏知鸟尽，日边云暗恨天低”，实律诗联句中之上品。上联有所指事，下联以景来相对并收敛，一放一收之间，似有所抒发，又就此打住，留出无限空间让读者去感受。孙涛在《全唐诗话续编》里记录《丹阳集》云读许浑诗“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时有“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之慨，对于熊老的这一联句，我相信读者也是这种感想。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说：“一篇全在句尾，如截奔马。”熊老尾联“君王玉辇英雄血，留与闲人作话题”，正是魏氏所谓“意有馀而约以尽之，善措辞者也”。陆时雍曾谓少陵七律“有馀地，有馀情”，江西诗派“一祖”杜少陵对熊先生的影响，又一证也。

历代怀古佳作中，常见有警句，陆士衡在《文赋》中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杨慎又曾说：“在文谓之‘警策’，在诗谓之‘佳句’也。”熊老“君王玉辇英雄血，留与闲人作话题”固属警句、佳句无疑。它好就好在感物怀古，为今世、后世鉴戒，又在轻描淡写中含有不尽之意，意在言外。

湖州洼樽亭怀古

当年绿酒漾洼尊，醉里谁招左相魂。

鸟啭枝头花簌簌，霾堆亭角眼昏昏。

寻幽梦被苍苔掩，亘古愁和涩泪吞。

苕霅无言流恨去，夕阳红照劫边痕。

湖州岘山洼樽亭位于湖州南部，因岘山之巅有一天然石樽而出名。史载唐李适之任湖州别驾时曾偕僚登岘山，见一凹形石樽，可贮酒五斗，遂常与人登临畅饮。后人建“洼樽亭”纪念。颜真卿、茶圣陆羽、诗僧皎然等都曾到此饮酒赋诗。而左相李适之更有“饮中八仙”之一的美名，故诗人云：“当年绿酒漾洼尊，醉里谁招左相魂。”此诗颈联虚实掩映，穿梭古今，相信读之者都会称为佳句。全诗沉郁苍凉、情思婉转，无多议事，却让人读完感慨不尽。“夕阳红照劫边痕”，尤有一咏三叹之味。《诗镜总论》中说：“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衷无限。”熊公深谙此道也！

沉冤

沉冤卅载谷为陵，浩荡灵修岂足凭。

蒲叶绿时骚魄冷，石榴红处血痕凝。

忍看梁上栖迟燕，空羡波间出没鹰。

多少天朝旧宾客，犹耽美梦说中兴。

这首诗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何永沂诗家有诗《一舟》中云：“浪卷腥风天又暮，一舟来傍佛门灯。”何公在其《点灯诗话》中提到，《点灯集》付梓多年后，他在网上看到一位读者高度评价此诗，但该读者又坦然承认，不知此诗何解，并抱怨题目与“无题”无异，好在《点灯集》中的诗作习惯编年，勉强为解诗提供了蛛丝马迹。

熊先生这首诗，编年同样很重要。为什么说读熊老此诗，让我想起《点灯诗话》中的这个故事，姑且认为就这个原因吧！

魏泰在《临汉隐居诗话》中说：“诗主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怒张也。”熊老此诗，既有血有肉，又不露筋骨，尾联“多少天朝旧宾客，犹耽美梦说中兴”大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境。张戒在《岁寒堂诗话》称子美《哀王孙》诗“可谓心存社稷矣”，如今读熊老诗，见诗人心存苍生矣！

参观宝兴土司官寨

扎寨深山古木稠，何期改土却归流。

吹残羌笛供人役，采罢蘋花岂自由。

泪向青衣江畔洒，签从白玉佛前求。

一龛香火年年盛，争奈天灾总未休。

宝兴土司官寨在今四川雅安地区宝兴县境内，又称穆坪土司，亦即穆坪宣慰司。土司又称土官、酋，是古代中国边疆的官职。土司制度起源于古代“羁縻政策”，在秦、汉肇始时，中央王朝对地方少数民族只是略微管束，加以笼络，至唐、宋时，羁縻政策逐渐趋于强化。在元代，中央王朝在总结历代统治经验，特别是唐、宋以来推行羁縻政策经验的基础上，施行“蒙、夷参治”之法，官有“土、流”之分，始置土司制度，到了明清两朝则更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1747年到1775年，清乾隆皇帝发动了著名的大小金川之战，宝兴土司官寨则成为主要战场。这场被乾隆自誉为“十全武功”的征战，前后折腾28年，交战双方损失惨重。

诗人参观宝兴土司官寨，所想的不是天恩浩荡，不是民族融合，而是无法释怀那些历史背后的每一个先民的流血与牺牲。“一龛香火年年盛，争奈天灾总未休”，“总未休”者，天灾耶？人祸耶？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有言：“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熊老此诗“善之善者也”！沈德潜《说诗晬语》有名言：“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愚以为熊诗中即有仁者爱人的第一等襟抱。

熊先生关注历史中的劫难，心系苦难中的人们，这种“第一等襟抱”，我认为在无意中能给读者以向真、向善的教化，也一定能在无意中给人以力量。在他的诗词中，含有“劫”字的就很多：

“家国抚膺千劫定，诗书怡眼一灯明。”

“几度红桑悲浩劫，一腔幽愤叩苍冥。”

“胡天胡帝高难问，方死方生劫正长。”

“尊前只合耽诗酒，劫后何堪问废兴。”

“人日摧眉性孤独，神州屈指劫三千。”

“那堪尘海经千劫，空对棋枰认六朝。”

......

朱承爵《存馀堂诗话》中说：“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熊诗有真味，待君亲尝之。

潘杰威 1993年生于广东海丰，主治中医师。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楹联学会、广东诗词学会、广州市作家协会、汕尾诗词学会会员。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