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北宋末期,宋徽宗赵佶继位,开始大力推广绘画,并开设画院考试,选取天下丹青名手。
师承名师范宽的松酿天赋异禀,一心想要进画院施展抱负。她常常女扮男装,混迹于市井,靠着卖画积累银子,希望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画楼。
然而,当她屡试不爽,打着东坡先生的名号卖假画之时,却被一来历不明的男人当众揭穿。两人自此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明争暗斗不知多少回合后,男人终于败下阵来,主动示好。
松酿得意:“还是我笑到了最后。”
楚槐卿点头:“娘子说得对。”

精选片段:
北宋绍圣五年,乃哲宗亲政的第六年,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大相国寺前人来人往,百货云集,热闹非凡。汴京大相国寺作为皇家寺院每月开放五次,以供万姓交易。
今日便是大相国寺开放的日子。数不胜数的商贩从四面八方如期而至,准备借此大赚一笔。
其中便有一个名叫松酿的少年。
墨绿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乌黑的头发被银白色发带束起,一枚白玉穿发而过,晶莹润泽,衬托得青丝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此刻,他正背着一个竹木卷轴筒,脚步匆匆地赶往大相国寺佛殿后面的资胜门。
那里聚集着专门售卖书籍字画的摊店。
街上往来小贩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他握紧竹筒的绑带,脚下生风。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地一撞,身体不受控制地朝边上趔趄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望着那人赶着去投胎的架势,少年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查看一眼自己的画筒,见其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
眸光一转,扫至腰间,忽的一愣。钱袋呢?钱袋呢?
少年茫然片刻,眼前闪过刚刚那人贼眉鼠脸、着急忙慌的面容,恍然大悟地大喊:“小偷,抓小偷!”
市集本就繁华纷乱,此时他虽高声呼叫,却也只引得附近几人侧目。
少年撒开腿如离线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咒骂:
“小贼,站住。”
前方的人为了不引人注目,本是在快走,现下听到松酿气势汹汹的怒斥,知形迹败露,撒腿便跑。
约莫是被追得慌了神,一路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皆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小贼,你给我站住!再不站住小心我对你不客气。站住!”
小贼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速度不减,步履不停。
松酿气急,咬牙穷追不舍。一连追出了两条街。
小贼被他锲而不舍的倔强屈服,暗叹自己今天怕是白忙活了一场。脑中灵光一闪,将钱袋顺手往旁边一人腰间递去。
“三哥,后面交给你了!”
他回头看向迫在眼前的松酿,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高声说道,然后再次窜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楚槐卿将钱袋拿在手中掂量再三,皱了皱眉,喃喃自语:“我娘就我一个儿子啊。”
况且即使是兄弟,一见面就送他袋银子是什么意思?
刚想追过去一问究竟,手腕便被一个怒气冲冲的清秀少年扣住。
“你个小贼,被我抓到了吧!现在人赃并获,跟我见官去!”
松酿瞪着楚槐卿,一把夺回自己的钱袋。
楚槐卿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幕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转瞬之间便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竟然栽赃到我头上来了。”他嗤笑一声,轻声喃道。
“你还笑,简直厚颜无耻!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招惹.......本官人的厉害。”
楚槐卿举起被他攥住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瞧着眼前的绿衣少年,处之泰然,薄唇轻启。
“我偷你的钱?脸面挺大啊。”
松酿拧了拧眉,被眼前这个气焰嚣张的小贼镇住,不由地愣了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嘟囔:“不大啊!”
“呵........就这智商还捉贼呢!”
楚槐卿用力一甩,挣脱了松酿的桎梏,促狭地看向他。
“见过嚣张的贼,没见过你这么嚣张的贼,抢人钱财你还有理呢?”
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偷鄙视,松酿恨恨地瞪着楚槐卿,抬手愤愤地将他指着。
“哦?你凭什么认为是我偷了你的钱袋?”
“这就是证据,你还敢抵赖。”
松酿颠了颠手中的钱袋,挑了挑秀眉。
楚槐卿冷笑一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气定神闲。
“若是我要偷你的钱袋,那为何现在钱袋在你手中而不在我手中?”
松酿盯着钱袋一愣,气势瞬间矮了半截,随即反驳:“是你见逃跑无望,想着束手就擒好争取宽大处理。”
楚槐卿笑了笑,再次开口。
“好,就按你所说。那你看看我的衣着服饰,本官人看起来像是缺你那两个铜板的人吗?”
松酿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拄着下巴将楚槐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一遍,有点心虚,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不止两个铜板!”他嗫嚅。
不过现在承认自己上当了是不是太没面子了?
他想了想,梗着脖子抬杠道:
“说不定你是故意穿成这样来招摇撞骗,这便是你们为自己留的后路。”
“呵呵........兄台思虑还真是周全。既然如此我再问你,如果我真与刚刚那人是一伙,他又为何当着你的面高声叫嚷,生怕你不知道赃物已被转移?”
楚槐卿干笑两声,耐着性子继续抽丝剥茧,直到问到松酿哑口无言。
“这,说不定是他怕被我抓住,想将祸水东引?”
松酿缩了缩脖子,已经失了气焰。如跳蚤断了双腿,蝴蝶少了双翅,没了扑腾的底气。
楚槐卿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将他扫视着。
“嘿嘿嘿.......既然失物已经寻回,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和你计较了,咱们后会无期,后会无期。”
松酿见情势不妙,撒腿便跑,不想再与此人纠缠下去。况且他还有正事要做。
楚槐卿捏着手中折扇,嗤笑一声,望着逃之夭夭的松酿,眼睛微微敛起,显得越发狭长深邃。
“算你走运,今日我便不与你计较。”说完晃着折扇一转身融入人群。
手中折扇赫然题着“路夹槐卿”四个大字,字迹俊逸清瘦,风骨卓然,自成一体。
落款处是四个小字——端王赵佶。
松酿一路小跑赶到资胜门口,熟门熟路地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喘着粗气拍了拍胸口。
“怎么了?师傅?”
摊主是一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年,虽衣着朴实无华,却相貌清秀。
“别提了,我今个出门没看黄历,先是差点被抢了钱袋,后面又差点得罪了官家人。万一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睚眦必报可怎么办?”
少年拍拍他的肩膀,调笑:“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竟然还有怕的时候?”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我爹知道......”
“你可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姓名、住处?”
“当然没有!”
松酿听他这么一分析,拍了拍手,豁然开朗道:
“对哦!他就算想寻仇也找不到我人。大不了我这几天就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风头过了再招摇过市。”
少年牵起嘴角,不置可否地笑笑,自顾自将他带来的卷轴打开。
“师傅这次带了几幅画?”
“喏,都在这里,你自己看。这可是我辛苦好几个晚上的成果。”
松酿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饮罢,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的茶渍,仰靠在木椅上,双手枕着后脑,眼睛微微眯起,像只午后懒困的猫。
“师傅,我发现你不说话的时候还挺顺眼的。”
“什么叫不说话的时候,我说话的时候就不好看吗?”话音未落,一记刀眼先行递过去。
少年干笑两声,立马附和:“好看,什么时候都好看。比画还好看”
松酿闻言满意地点点头,甚是欣慰,抬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学究架势。
“正道兄,你可真上道,不愧是我的徒弟。可有后悔拜我为师啊?”
名叫正道的少年笑意越发勉强,想起那段往事便是一脸心酸,偷偷翻了个白眼。
最终扛不过松酿沉甸甸的目光,认命地点头。
“不后悔,从前现在到以后.......都不后悔。”
话语之间敷衍之意甚是明了,可偏偏某人就是听不出来,自顾自满意地点了点头。
庙会越发热闹,来往人群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松酿和正道坐在摊位后面,盯着路过的行人用力吆喝。
“卖画卖画,山水名画,应有尽有。”松酿扯着嗓子大喊,瞬间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一旁卖年画、挂历的张阿福立即警觉,挑衅地瞪他一眼,继而扯开嗓子大声叫嚷:
“画咧,卖画!揭门神,请灶王,挂钱儿闹几张。买的买来捎的捎,都是好纸好颜料,东一张,西一张,贴在屋里亮堂堂。臭虫它一见,心欢喜,今年盖下了过年的房。”
松酿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耳朵一痛,不自觉地蹙了蹙眉,看向隔壁摊位,嘟嘟囔囔。
“现下离年关尚早,喊吧喊破喉咙也没人去你那边。”
思及此他很是解气,将双手置于唇边做筒状,决定一鼓作气打压一下张阿福的嚣张气焰。
“卖画啦卖画啦,各式各样的山水花鸟画,应有尽有,走过路过莫错过。”
陆陆续续有几个文人被他卖力的叫喊吸引过来,挑挑拣拣之间却并未相中任何一副,皆遗憾地转身离去。
“师傅,怎么办?这都晌午了咱们才卖出三幅画。”
张正道数着那点微薄的收入面露愁色。
松酿抿着嘴唇,静静思忖片刻才道:“不行就把咱们的杀手锏拿出来。”
“真的要拿出来?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张正道紧锁着眉头,不无担忧地说道。
“没事,你就算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也要相信我的眼光,连我都看不出破绽,我相信没人能看出来那画是假的。”
“可是........”
“没有可是,谁是师傅?”
张正道还想说什么,却被松酿毫不留情地打断。
松酿说完便从案几下方掏出一方竹木卷轴,和她随身携带的那个如出一辙。
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画卷取出,捧在手心喃喃自语道:“今天就靠你了。”
然后目光坚定地看向人群,大声吆喝:“卖画啦卖画啦,东坡先生的名作《枯木怪石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看啊快来买。”
“这当真是东坡先生亲笔所画?”一个学子模样的年轻人怀疑地看向举着画卷的松酿。
“当然,你看这笔法,将这棵枯木的沧桑孤寂展现得多么淋漓尽致。况且这里还有他老人家的题字和印章,绝对做不了假。
家父早年间曾有恩于东坡学士,所以他老人家被贬黄州之前便将自己的画作赠予家父以作酬谢。若不是家中突遭变故,急需银钱,我是断断不会将此画拿出来贱卖的。”
她一边说一边做悲切难舍状。个别文人纷纷面露同情之色。
“诸位官人,此画当真是出自东坡先生之手,我愧对他老人家。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将此画拿出来贱卖以获回乡的盘缠,好叫家父落叶归根。希望各位感念在下的一片孝心,鄙人在这里先行谢过。”
“兄台当真是孝感天下,我大宋本就以“孝”治天下,就冲你的这颗赤子之心我们也当尽绵薄之力。”最先发问的白衣青年甚是爽快地赞叹。
不过转而面露难色,迟疑道:“不知阁下打算卖多少银两?”
松酿和张正道对视一眼,又暗中打量了一下此人的衣着服饰。
满身绫罗绸缎,虽然不知是哪家成衣铺所做,但此人八成出自勋贵之家。
不过衣服成色、样式略显陈旧,外加他刚刚询价时的为难之色,怕是家道中落,不似往日繁盛。
“东坡先生的墨宝在市面上怎么说都得一百两起步,不过我看兄台为人仗义,我又急着用钱,就给你打个八折如何?一口价八十两。”
“八十两?”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一旁的张正道亦瞪大了眼睛看她,脸上满是惊讶惶恐之色。
他望了望眼前众人,心虚地扯了扯松酿的衣袖,在她耳畔低语:“卖这么贵不好吧,毕竟这画......”是假的。
后面三个字他不敢说出口,堵在喉咙。
松酿见众人还在研磨画的真假,没注意到他二人,便拽着张正道退后两步,背过身去窃窃私语。
“你是不傻?东坡先生的名作自然值这个价,若是卖便宜了岂不是直接告诉别人我们的是假的。
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人们都愿意相信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人们不在乎这副画到底值多少钱,只在乎自己是否物超所值。这便是经商之道。”
张正道怀疑地看她一眼,觉得她的话挺有道理,却又觉得好似是歪理。总之,半信半疑。
“兄台,帮我收起来,这画我要了。”
白衣少年大手一挥,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堪堪就要递过去,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兄台且慢。”
松酿及众人将目光从银子上移开,闻声望去。
一位翩翩公子缓缓走来,风姿卓然,嵚崎历落。郎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怎么是他?松酿瞪大眼睛,慌忙地抬手遮面,心虚的模样看得一旁的张正道莫名其妙。
来人正是刚刚被松酿冤枉偷了钱袋的楚槐卿,此时他正似笑非笑看着那副《枯木怪石图》以及后面无处遁形的松酿。
他不疾不徐地径直朝某人走去,人群自动为他让开道路。
他处在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张正道微微蹙眉,油然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这位公子有何指教?”白衣少年拱手向他作揖,态度甚是恭敬。
楚槐卿将目光从松酿脸上移开,看向一脸迷茫的他以及不明所以的众人,以轻松的口吻和坚定的态度慢慢道:“此画是假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纷纷扭头看向松酿和张正道。
松酿只觉额头青筋跳得欢快,面对众人质疑的神情,她稳了稳心神。
“这位兄台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你说这画是假的,有何凭证?”
“对啊,有证据吗?”
“我们刚刚仔细分辨过,确实是东坡先生的亲笔作,没错啊!”
......
风向一时间朝着对松酿有利的方向发展。人们果然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得意地想。
楚槐卿望着这些愚民,眼角划过一抹讥笑,视线一滑,与松酿略带挑衅的目光狭路相逢。
两人谁也不退让,直勾勾盯着对方。松酿勾了勾唇,将画摆在桌案上,冲众人招招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此画是真是假想必各位自有决断。”
楚槐卿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指着落款慢悠悠道:
“众所周知,此画乃苏学士任徐州太守时,亲往萧县圣泉寺时所创作的一幅纸本墨笔画。笔墨不多,唯枯木一株,干偃枝曲,逆顺有势;周匝缀以坡石、丛竹。
石不作皴,暑微着墨,丛竹蔓衍,倚石起伏,野趣横生。此画若论笔法和技巧与原画倒是不相上下,可以看出仿者的功底深厚。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若是妄图打着东坡先生的旗号招摇撞骗我也决不允许。大家且看这落款。”
张正道和松酿面面相觑,面色渐渐从有恃无恐转为阴沉凝重。
“这不是东坡先生独有的绍兴玉印吗?有什么问题?”白衣少年再次问出众人的心声。
楚槐卿得意地笑了笑,继续道:“绍兴玉印确实为东坡先生独有,但这是他任徐州徐州太守归来之时官家所赠,也就是说彼时他所做之画应该没有这个落款。
诸位应该知道文人作画当即就会下印,若是画成之时还未落款,此后便也不会再专门落款盖印。这便是这幅画最大的漏洞。”
松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毕竟还是心虚的,比不得正义之士的理直气壮。
白衣少年听罢楚槐卿的一番分析,瞬间豁然开朗,回头痛心疾首地望着站在摊位后的两人,厉声谴责。
“枉我可怜你们的遭遇,你们竟然以此行骗,可恶太可恶了。”说罢对着楚槐卿感激地鞠了一躬,袖手而去。
其他人本就是看个热闹,如今热闹完了自然也就当场解散。
也不会有人当回事,毕竟当今汴梁临摹之风盛行,假画泛滥于市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大多数人本就辨不出真伪,甚至有人对此也不甚在意。毕竟若都是真迹,也不是平民百姓能肖想的。
存在即合理,假画的蔚然成风其实也见怪不怪。
松酿垂头丧气地跌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盯着那副临摹的《古木怪石图》发呆。
千算万算竟然败在了一方小小的印章上,若是技法什么的也就算了,偏偏是这等微不足道的细节。
她很不忿,非常不忿,一副画作不应该以它本身的价值取胜吗?怎么就必须仰仗一枚小小的印章?
在她心里,这幅画堪堪当得起八十两银子。
“师傅,别难过,没关系的,反正也是假的。”
“这画是谁临摹的?”
流水溅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松酿抬头,看见导致她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竟然还没走。
她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拍案而起,呵斥:“是不是因为我上午冤枉你,你就来公报私仇。我告诉你,你别得意,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好看。”
楚槐卿轻飘飘地扫她一眼,一副对牛弹琴的嫌弃状,转而看向张正道问:“这画是你画的?”
张正道刚准备回话,便被松酿抬手拦住。
这货八成是想要追究责任,他怎么能让他得逞?况且假画这主意本就是她想出来的,不能连累徒弟。
思及此,她将手往腰上一插,气势汹汹地瞪着楚槐卿,恶狠狠道:“这画是我画的,和他没关系,我是他师傅,有什么冲我来。”
楚槐卿看着被松酿护在身后的少年,挑了挑眉,眼角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明明眼前这个绿衣少年看着更稚嫩几分,却唤旁边这个人高马大的青年人徒弟。
倒是有趣!他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松酿。
墨绿的袍子称得他多了几分超然之姿,眼如点漆,面若凝脂。
此时因为生气泛着点点红晕,嘴紧紧地抿着以至于腮帮子看上去鼓鼓的,少了几分可恶多了几分可爱。
“这画是你画的?”他犹疑地问,一双精光迸射的眼睛睥睨着比他矮半截的松酿,语气随意而慵懒,矜贵而清冷。
松酿只觉气势都被他看矮了去,仰着头梗着脖子大声道:“正是在下!有何指教?”
楚槐卿轻哼一声,眉头一皱,略带讽刺:
“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我还没追究你们伪造画作、玷污朝廷命官之罪,你倒是还委屈上了。”
张正道眼见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赶紧抻了抻松酿的衣袖,示意她不要把事情闹大。
“本就是我们理亏,不要胡闹。”
转而和声对楚槐卿道:“这位兄台,麻烦你不要与他一般计较。这画是小人所做,与师傅并无关系,你若是想要问罪,把我抓去便是。”
楚槐卿望着眼前一本正色的少年,虽身着粗布麻衣,但仪态端庄,举止得体,比起旁边恼羞成怒的某人不知道体面了多少倍。
于是他便对张正道生出些许好感,对他的话也更相信几分,连带着语气都缓和了下来。
“这位兄台想必是误会了,我并无意与你问罪。只是觉得这画确实是难得的佳作,虽然不是东坡先生的原作,但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效果。
我有一位痴迷绘画的朋友,一直想多结交一些有才之士。我想将这副画买下来送给他,叫他一起欣赏品鉴。”
张正道愕然,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没想到楚槐卿留下竟然是为了买下自己临摹的画作。
难得有人不为苏学士的名声而仅仅是为这幅画买账。
未等他回神,松酿便率先回绝了楚槐卿。
“不卖!”
楚槐卿蹙眉不解地将他望着,不明白他为何这般决绝。他们卖画不就是为了赚钱吗?不然何至于用苏学士的名头来提高身价。
难道是因为刚刚的事情不满或是想坐地起价?
“我愿意出八十两买这幅画。”
“不卖就是不卖,不管你出多少钱都不卖。”
张正道同样不解地看向松酿,平时他不是最爱钱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这画以原价出售,他们稳赚不赔,怎么会拒绝?
“师傅,你疯啦?”
“我好着呢!”松酿瞪他一眼,转而瞥向衣冠楚楚的楚槐卿。
“好走不送,我是不会把画卖给你的。”
楚槐卿见松酿这幅软硬不吃的模样,面露愠色。从小到大,这么不给他面子的还没几个。
不过现下是他有求于人,这二人又是师徒关系,不好闹僵。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他们还在相国寺做生意,他总能找着机会。
他转向张正道,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走了。
待他走远,松酿扬眉吐气地拍了拍手,得意地勾了勾嘴角。
张正道抽搐了一下嘴角,像师傅这般睚眦必报的人怎会让拂了他面子的始作俑者好过。
虽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这种事他肯定、一定做得出来。只是可惜了那八十两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想起他都觉得肉疼。
好在接下来几天,两人运气不错,接连卖出了好几幅画,尤其是松酿带来的那几幅,卖得尤其好。
张正道不得不赞叹他师傅这洞察人性、掌握商机的能力当真是精妙绝伦,让他望尘莫及。
“师傅,你这次怎么想到画菊花了?而且还肯定会卖得好?”
松酿喝了口茶,高深莫测地将他瞧着,一副天机不可道破的世外高人模样。
下一秒,一个饱嗝猝不及防响起,将他这幅超然的形象瞬间击得粉碎,碎成一地灰烬。
张正道扶额,暗叹自己不该以貌取人,失算失算!
一嗝之后,松酿拿袖子抹了抹唇边的茶渍,这才慢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不乏得意之色。
“若只是单纯比拼画技,我们不相上下,甚至你还略胜我一筹。但你知道为何我的画却总比你的画卖得好吗?”
张正道老实摇头,若是他知道,当初就不会打赌输给他了,害得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迫放下身段喊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人师傅。
松酿见他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眯了眯眼,继续道:
“因为你总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没有了解过客人的需求。你以为那些买画之人真会欣赏我们的画。
他们买画,或是为了装点家居,或是盲目跟风,甚至于只是相互攀比,没人在乎你的画技是否精湛,真正在意的是你的画能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
张正道似懂非懂地点头,目光仍旧透着些许迷茫。
“可.....”可了半天竟然难以反驳。
松酿怕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
“知道我这次为何以菊入画吗?当今端王酷爱菊花,引得世家子弟广泛效仿。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张正道恍然大悟地点头,佩服地朝松酿拱了拱手。
“不愧从小跟着你爹走南闯北,当真是见微知著。你若是从商想必也是极好的。”
松酿耸耸肩,不置可否地笑笑,可想到什么,翘上去的眉眼转瞬又耷拉下来。
“擅长并不意味喜欢,你知道我喜欢的只有画画。可是我爹从来都看不上这些,他从小便把我当商人培养,一心只想让我接替酒楼,将家族生意发扬光大。况且.....”
思及此他忍不住叹气,头也随之耷拉下去,好似霜打的茄子没了精气神。
一双灵动的眼眸此时也骤然失去了光彩,空洞无物,漆黑一片。
宛如绝命之人陷入茫茫黑暗,找不到一点希望的光。
“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撞南墙不回头。这是你教我的,只要不放弃,就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打倒。”
张正道拍拍松酿的肩,语气坚定,虽然面有忧色,眸子却很清亮。
“我当初可比你惨多了,卖不出画又被亲戚赶了出来,多亏遇见你,你帮我在相国寺寻了个住处,还总是接济我,鼓励我不要放弃。
若是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不会坚持到今天。师傅,只要你坚持,总能一天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到时候伯父自然就不会再反对你当画师了。”
松酿感动地差点哭出来,眼圈泛着红,眼角有泪花闪烁,扯过张正道的袖子拭了拭眼泪,嗫嚅:“还是你好,不枉为师这么疼你。”
“......”
张正道望了眼自己的袖子,扯了扯,没扯动,无奈,只得作罢。
人不可貌相啊,他又被他那副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的皮相给骗了。
楚槐卿绕过正门,从端王府后门熟门熟路地溜了进去,动作相当熟练,一看便是常常为之。
门口的小厮见他来,恭敬地道了声“楚公子”,便退了下去。
他穿过曲折的亭台楼阁,停在一处院落之前,望着门口的牌匾愣了愣,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又过了一阵,他抬脚进去,环顾了一圈并未发现人迹,便朝着厅内走去。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正是莺飞草长的时节。满院子杂花生树,落英缤纷。
忽觉背后有脚步声渐进,他下意识回头,便听得来人温润的嗓音淡淡地道: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来人盯着梨花满枝,眸中漆黑深邃,蕴满深情,波光流转、风流尽显。
一双吊梢眉微微藏着笑,负手而立,翩若惊鸿。一身雪白长衫质地轻盈,随风飞舞。
花瓣顺着春风朝他拂来,他仿佛生于花海,宛若神人,不属于这凡尘俗世。
楚槐卿怔了怔,随之轻笑,望着另一侧的桃之夭夭,脱口而出:“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来人垂眸思忖片刻,勾了勾唇,绽开笑容,灿若桃李,艳如牡丹。只听得他朗声道:“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味。槐卿,接得甚好。”
“王爷。”被称作王爷的少年挑了挑眉,似乎对他这个称呼甚是不满。
“槐卿,都说过多少次了,没外人在场的时候唤我宣和就好。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何必拘于这些礼数。”
楚槐卿拱手称是,从谏如流地改了口,可语气依旧恭敬:“宣和。”
端王满意地点头,率先迈步进屋。楚槐卿紧随其后。二人入得厅室,堪堪落座,小厮便有条不紊地进来添置了茶水。
端王端起天青色茶盏,嗅了嗅,深深深吸了口气,甚是享受的模样。
“槐卿你可真有口福,这是六哥前两天派人送来的淮南茶信,尝尝,味道与之前的有何不同。”
楚槐卿依言尝了口,抿了抿嘴角,回味一番,方才开口:“此茶清冽甘甜,入口稍稍苦涩,但苦中带甜。”
坐在上座的端王笑了笑,眉眼如画,满目星光。
“好了,我忘了你对此道不感兴趣,也不难为你了。近几日有什么收获?”
楚槐卿闻言松了口气,捋了捋茶盏上面的茶沫,将其放在桌案之上。拧了拧眉,似是想起什么不堪的事情。
“遇见一副临摹的《枯木怪石图》,仿得甚是逼真,若不是因为那副真迹现在就在我家挂着,我还就真相信了那个摊主的鬼话。”
端王闻言,身体向前倾上几分,眸中划过一抹亮光,略略焦急地追问:
“东坡先生的《枯木怪石图》?就是我问你要了好几次,你都不肯割爱的那副?”
楚槐卿点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得少年迫切地质问:“那你怎么不买回来?多难得,我一直想要此画,纵然不是真迹,但听你这么说也堪比真迹。”
“我倒是也想!”
楚槐卿扼腕叹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原委,说到被冤枉偷钱袋那段尤其愤慨。
端王听得兴致勃勃,两眼发光,玩味地扯了扯嘴角。
“咂咂砸,明珠蒙尘!”
“然后又遇见了他,谁知他就是那个卖画的!”
“咂咂砸,冤家路窄!”
楚槐卿抽了抽嘴角,淡淡瞟某人一眼,继续道:“他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不肯将画卖与我。”
“咂咂砸,不打不相识,若是个女子,这可是一段相当美妙的邂逅。话说那位公子长相如何?”
松酿那张白皙水嫩的小脸赫赫然呈现在楚槐卿脑中,纵然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小白脸长得还可以。
不过长得再好也掩饰不住他骨子里的粗俗和市侩。思及此他忍不住摇了摇头,一副甚是惋惜的神情。
端王见他这幅表情,便猜想这公子定是貌若无盐,这才引得槐卿如此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