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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风月看上海

从古代到旧中国，娼妓一直是下层社会群体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她们几乎不会直接描述自己的生活，但是又频频作为桃色新闻、传奇故事和戏曲的主角流连在人们的生活和口舌中。尤其到了近代，记录她们的生存状况的文献资料名目繁多，其中包括娱乐场所指南、奇闻轶事录、肖像画、高等妓女受赠或自己赋写的诗作、小报上专门散布名妓蜚短流长的闲话专栏、禁止街头 拉客的市政法令条规、巡捕房对街头卖淫女和被控从事贩卖妇女活动者的审讯记录、用小说笔法记录的妓女的骗人伎俩和痛苦生活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上述的一切，全都是各种作者“脑子里的妓女和耳朵里的妓女”，改革家曾迭在1935年就曾经感慨道，读下流小报的花丛艳遇、青楼韵事也好，读主改革派闭门造车的作品也好，读有关在沪东洋、罗宋妓女的猥亵文字也好，总之，读者不可能找到一句直接从妓女嘴里说出来的话。

从清末到蒋家王朝被彻底推翻，中国从来没有成为某个大国的完全的殖民地。相反，欧美列强、美国和日本纷纷以各个通商口岸为基地，不断向中国内地扩大他们的势力范围，对这一状况最为精辟的定义，莫过于伟人所发明的“半封建半殖民地”一词。（注1）

各处口岸城市中的租界，无疑就是外国直接的政治统治、经济活动和思想影响最为密集的地区。而上海，这个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中叶，一直是条约确定的通商口岸的中国最大最重要的工商城市，不但吸引了来自全国的商贾，还吸引了无数农村的青年男女来此讨生活。

一直动荡不安，已经完全殖民化了的上海，从晚清开始，就早已是旧中国的风月界的翘楚之地，百花之国了。

为什么要讲述民国这段时期的风月故事呢？因为当时的妓女并不是像古代那样游离在城市舞台的边缘，而是成为了那些由男人讲述的关于愉悦、危险、大事件和国家的故事中的重要部分，她们被讲述故事的人嵌入了他们的历史。

大致上来讲，从晚清到上世纪20年代，对于风月界的描述还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并将其视为上海不可或缺的一景的，比如某位官员在回忆录中就写到：“粉白黛绿者，咸凭槛倚栏，招摇过客”。（注2）

放眼到生活中，妓院营生当时仍被视为大众生活中正常的一部分，甚至在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大 事件方面，这些从事特殊行当的妇女都会主动参与，而不是被视为不入流的受害人。例如，1919年的五四运动期间，全国各地的学生和城市居民都在进行抗议活动，反对凡尔赛会议将德国在中国的租界让给日本，而不是归还中国——高等妓院都宣布停业一天，抗议“国耻”，散发传单支持全市罢工罢市，设立茶点站慰问参加抗议活动的学生，还加入了抵制日货的行动。

从20年代开始，更准确地讲，就是从“五四运动”后开始，人们日益关注性病及其对“中华民族”健康的影响的同时，一种法律上的新认知也越来越被人重视，它不认为娼妓业非法，但是必须要对其实施管理和限制， 才能好好保护“良家妇女”。

寄托着那些前清遗老遗少“情怀”的名妓不再是涩情业的象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个携带病毒、在大街上抛头露面、妨害治安、备受迫害的“雉妓”。（注3）

从20年代开始，国家对于色情行业的管制也越来越严格，管得也越来越宽，原因嘛，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一方面是因为妓女危及公众健康和社会秩序，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从业者越来越多，政府从她们身上获取的税收也不断增多的缘故。

最早这么干的是公共租界当局，他们迫于外国的传教团体压力，先是给所有的妓院发营业执照，然后逐步收回执照——结果也毫不意外，无照经营者猛增——后来国民政府也数次禁娼，同样没有成功过。

到了三、四十年代，随着中日战争爆发，国民政府财政破产，娼妓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从昔日的被上层社会追捧的社交伴侣和提供精神/肉体欢愉的对象，直接沦为连小户人家都看不上的“下 贱婊 子”了。

民国妓院门口的招牌

其实，造成这种剧烈变动的原因并不复杂。首先，随着乡村衰落的加剧，越来越多的农村女性进入上海谋生，这直接导致了下层娼妓数量的急剧膨胀，并迅速改变了特殊服务行业的从业结构。

而五四运动带来的新思想，新的社会生活观念，则是直接摧毁了“名妓”这个行业赖以生存的根基：你们想想，过去可一直都是包办婚姻，主要目的首先是“传宗接代”，然后再说“门当户对”——至于现代爱情观念里面的自由、平等、开放、包容、共情什么的，那些是通通木有的。

于是乎，这些个文人骚客会到哪里去寻找极度缺失的伴侣需要和社交型伴侣呢？貌似妓院就是最方便的选择了吧。

而新的婚姻观念的基础是什么呢？是“志同道合”——婚姻是两个平等的人之间的同道同伴关系的体现。

这样一来，原来那些名妓的作用——作为一名有修养、有技艺的女性，替男人解除包办婚姻的郁闷无趣，或为男性提供娱乐——就不再重要了。

剩下的是什么？还用我细说吗？！

妓院就是合伙公司

在旧中国，想要开好一家妓院，可比整个小苍蝇馆子或者皮包公司难多了，别的不说，一定的行政管理才能和政治眼光、社交手段都是不可或缺的。开一所有一定规模、档次的社交场所，花费也不会是个小数目：

首先，总得找个风水好的经营场所吧？接下来，还要租房子和家具，搞搞室内装修，雇佣（有时候是买下来）妓女、娘姨和佣仆；如果当地政府要求办证，还得花费不少去取得执照。

这还只是个开始，旧中国，没有点背景，啥生意都别想做下去。所以第二步，就是给自己的妓院找个靠山，来应付地痞流氓的敲诈勒索。

不用说，这种背后的靠山，或黑或白，要么有权，要么有势。有了这样的关系，地痞就不敢 随意上门滋事，即便真有了麻烦，也好帮忙渡过难关——这样的人物，统称“娼门撑头”。

不管有没有靠山，“撑头”或大或小，妓院老板还必须同各方经营户搞好，比如各大饭馆、她的姑娘登台演唱的戏院、帮她拉客的旅社和黄包车等等其他各种生意场所。

罗罗杂杂一大堆事下来，想要开办、管理和保护妓院，特别是一家生意红火的妓院，钱财上的花费不用说，光是社会经验的要求，就不是那个愣头青能够做到的啊。所以，那些个鸨母，可不是电视剧里面拿着浓妆艳抹，天天耍弄个大手帕在门口揽客的蠢货色啊。一般都是先前的妓女或妓院的仆佣，才有足够的经验和社会资源来操弄这门生意的。

无论是晚清还是民国，高等妓院都是公开的经营机构，不必偷偷摸摸，也不是什么耻辱。老鸨想要生意红火，可不是靠精装修的棋牌室或精致可口的饭菜，而是完全要依靠聘请的妓女，一个已经有了名气的妓女不但可以将她的一帮子熟客带过来，还会逐渐吸引更多的客人前来消费。就像30年代的一本指南书上说的：

“先生既为妓院里的主要人物，则其色艺，自非有相当的程度，不足以号召狎客，尤须温柔和媚，应酬周到，才能使狎客拜倒于旗袍之下。”

堪比摇钱树的红人儿，可不就会被各家妓院正来夺取吗？于是乎，高级妓女一般都有自己的经纪人（中人），妓院想要聘请，得先谈好薪酬待遇、分红模式，然后两边中人见面，谈成了，中人还要各取一份中介费。

而某个高级妓女转院了或者换了个花名，还会在各种小报上刊登启事，有时还会把电话号码列在下面，方便原来的熟客联系。

而妓女来到新的妓院时的排场也一点都不小，妓院要展示出对新员工的重视、尊重，而妓女则要立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整个仪式颇像新娘子嫁人时的一套流程：

梳妆打扮好了的妓女在自己的私宅“端严以待”，等妓院派车来接她。到了新妓院，手执点燃的捧香下了车，迎她的是一连串的爆竹和喜庆的场面，进门时先要跨过表示兴旺发达的火把。不等她进屋谁也不许说话，屋里点着蜡烛，她进来后放下香把，从佣人手中接过香茗。这套礼节 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视作不吉祥，因为“接先生好比接财神”，有先生在，整个妓院就会生意兴隆。

当红的妓女接着就会展示自己对于妓院的价值——她事前已经和自己的常客们打好了招呼，这时便邀约他们前来设宴，以示祝贺——在妓院办酒席就叫“摆台面”或是“摆花酒”，“花”指的就是妓女。

酒局和赌局才是妓院收入的主要来源。正式的宴会是每桌8人，做东的客人为每桌付固定的钱数，外加饭菜钱和给佣人的犒赏。一般来讲，一桌酒席的费用是10-15块大洋，赏钱5-6块/桌，客人们很少光吃饭不打牌的，有的是打了几圈麻将后吃顿便饭，或者更讲究的是先上酒席再搓几圈麻将。

林林总总，30年代时一夜酒局和赌局的花销就高达数百块大洋了，销金窟可不是说着玩的。

有意思的是，聘用的妓女任职时间不是以年为单位的，而是以“节”来计算，大致上，按照阴历的三个重大节日，将一年分为三个时间段，分别是五月的端午节，八月的中秋节和春节，每节的时间大致是4个月。

这种时间安排，如果聘请来的妓女可以给妓院带来大把收益，那自然是人人都捧着“先生”，如果业绩不佳，马上就会教你什么叫做屈辱和世态炎凉。

从晚清开始，高等妓女就会用自己的钱参与对妓院的投资，挣来的钱自己能留下将近半数，其余的则归老鸨。

高等妓女和佣仆之间同老鸨和妓女之间一样，并不存在鲜明的主子和下人的关系。这些佣仆更像衙门里面的吏员，地位不高，却把控着关键的资源：

年轻、漂亮点的女佣一般负责陪伴妓女出堂差，小费拿得手软；档次低的，老老实实干杂活，领固定工资，外加赏钱；可以独当一面的（标准是能够办花酒），待遇和分红条件等同于妓女。

在妓院里面，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女佣，这些人年纪偏大（过了25岁。。。），被叫做“娘姨”。娘姨们不做风月生意，但是在妓院里面权势很大，因为她们最常见的营生，就是为某一个先生或者妓院投资。

这种行为俗称“带档”，指的是一帮妓院里的佣人，大家集资数百大洋不等，“相帮”一个先生，有时候，妓女自己也会掏钱入股。凡是投了资的，都可从先生的酬金和赏钱中按份额分红，而先生则要遵从所有的投资人的意思。（注4）

要知道，一名高等妓女的开销是非常大的：她们需要不断制作精美的服饰，需要华丽的珠宝、舒适柔软的鞋子。她们还要做头发，过去用鲜花装饰自己时，一年四季都要随时更换时鲜花朵，20世纪后，倒是不用鲜花了，改用的珠花费用更高了。

别看妓女们人前一个个穿金戴银、满身珠宝，她们自己却不见得有多阔绰。因为有时候这些珠宝首饰是凑起来给妓女撑门面的，为的就是吸引和留住财大气粗的嫖客。这些珠宝从哪里“凑”来的呢？其实就是娘姨们到各个体面的太太和小姐那里租的。

想不到吧，大户人家的女眷们可是凭借着这份租金实现了经济独立哦。

如果真能把豪客钓住了，自然是一切都好，但如果看中的目标不来耍，或者说到妓院后出手不大方，那就要老命了，妓女和娘姨们连首饰的租金都付不起的可是大有人在。

果然，“市场有风险，投资需谨慎”这句至理名言，古今都通用。也正是投资有风险，所以娘姨们对先生们可不会客气，如果先生一个节度下来赚的不多，娘姨也就得不到多少投资回报；万一先生真跟着某个嫖客跑了，那么带挡的一大帮子家伙也就血本无归了。

如果某个小妓院没有鸨母，那么实际的控制人就是娘姨，她管理的一帮子女佣男仆（有时还要加上妓女），全是这个小“公司”的合伙人；如果有鸨母，娘姨相当于带资入股，老鸨也会对她客客气气的。

那些运气好或者管理有方的娘姨，往往可以挣得不少，然后把钱往洋人银行里面一存，以后要么自己当老鸨，要么金盆洗手，回家养老。

这些在妓院里拥有金钱上的自主性的娘姨，往往私生活也不检点，和男仆勾勾搭搭；而在做生意时，也是想法设法两头压榨，可以说，后世那些贪婪、残忍的鸨母形象，娘姨们是出了大力气的。

注1：何谓“半封建半殖民地”？伟人的解释同样精准而到位：软弱的国家政府对农村的上层实施有限的权力，外国人则控制了现代经济部门，介入地区政治和全国政治。

注2：此公名为池志澄，时任台湾巡抚的文书，时间是1893年——甲午战争爆发前2年。

注3：雉妓也好，野鸡也罢，其实都是一个意思，都是当时上海人形容出行无常的人或物的词语，这不仅仅是形容从业者的艳俗打扮，也指她们四处游荡的特点：自然界中，野鸡可不就是比家鸡漂亮，还得自己四处觅食嘛。

注4：1919年的小报上有一则故事，讲一个女佣权力很大，妓院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捏在她手里，夜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睡在先生的床上，先生就只好睡地板了。

天天打打杀杀的，估计各位也看烦了，中场休息一下，调剂一下[呲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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