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读者:笑笑
拖了很久还是听朋友的建议去医院看了看,拿到精神性厌食症和睡眠障碍的诊疗单时,我没有任何的意外,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静感。
精神心理科门诊的医生最后推荐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的诊金要500块钱50分钟,对我来说有些昂贵了,我选择了拒绝。知道为什么厌食,与能吃下东西相比,向来是结果更重要。
《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剧照
请了一天的病假,下午就空闲下来了,我附庸风雅地从微信读书里搜索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韩江的《素食者》。对于这本书的了解也只有作者获奖致辞里的“暴力”。一个素食者能有什么暴力。很快《素食者》就让我停滞了,那段最著名的强迫吃肉的桥段让我莫名陷入回忆的漩涡,以至于被遗忘的记忆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和《素食者》里的英惠不同,我是失败的抗争者。关于挑食的记忆,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不知道妈妈在手机上刷到什么,妈妈侧过头笑着对我说,“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不喜欢吃饭,我用牙签扎你嘴让你别挑食,这应该忘不了吧。”
我一时语塞,大脑里一片空白,就像是不认识的亲戚对我说,“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摆脱留守儿童的身份来到父母身边。在老家时,从没有人在意过我的吃饭速度,只要吃完就好了。但在父母身边不同,他们讨厌我吃饭磨磨蹭蹭的样子,妈妈会用汤勺用力舀起一大勺汤扣在我碗里,让我拌着饭吃快一点。
《金太郎的幸福生活》剧照
我很讨厌汤泡饭,米饭会被汤泡得软塌塌的,膨胀之后的半碗米饭会变得像线面怎么都吃不完。一旦我一个人在餐桌上超过15分钟,就会挨骂。为了避免挨骂,我会偷偷把吃不完的饭倒掉,倒在马桶里、厨房下水道里,用纸巾包起来丢在垃圾桶里。不出意外被妈妈发现了,于是被狠狠地打骂了一顿,之后餐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妈妈就会坐在正对餐桌的楼梯最高一层,从上往下俯视着我把饭一点一点吃完。
可能是大脑的保护机制让我记不清妈妈用牙签扎我嘴的事情,或许是实在吃饭太慢了吧,所以终于挑战到了她的极限。记得的只有妈妈说过,看我吃饭简直想把我脑袋割了,用棒槌把饭往脖子里塞。
后来再吵架,说是为吃饭,其实是因为吃饭的附加劳动——洗碗。最开始妈妈让我做家务,我问弟弟怎么不用做。妈妈回答是等弟弟到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会让他做家务。这个谎言持续到妈妈开始让我洗碗,但同时扫地擦桌子盛饭这类家务劳动却依旧还是我在做,弟弟什么都不用做。这是一条只对我一人生效规则,爸爸和弟弟都有豁免权。但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洗碗,而是被监督着洗碗。
《柔情史》剧照
通常妈妈像监工一样站在旁边盯着我洗碗,每一个步骤都必须要按照她的要求去做。一定要先把水池用抹布擦一遍;再续上水,把碗一个一个洗好放进去,即使充满水的水池里浮起来油和泡泡,一定会一次又一次粘在手上,还是要用混着油和泡泡的水把碗一个一个过一遍,才能把水放掉,然后接一次水,再重复之前的步骤,妈妈她相信这样的洗碗方式最干净最节约水的。
但每次洗完碗,手上的油腻感透过皮肤渗透进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格外的难受。只要稍稍改动洗碗步骤,我就会被大声斥责碗洗得不干净,再下一次盛饭时,妈妈就会说要把洗得不干净的碗给我盛饭,看我吃不吃得下饭。
我抗议这不公平,凭什么弟弟到了年纪没有扫地擦桌子,这些活还是我在做,现在我还要洗碗。妈妈给出来的回答是弟弟他还小。但他出生比我晚,比我小一辈子,是不是一辈子不用干家务。妈妈生气地摔筷子:“这么多公平不公平的?饭还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做饭,谁来为我主持公平?你不想洗碗就别吃我做的饭了。”
那段时间刚好是暑假,我也没有办法去学校食堂吃饭,对于饥饿只能硬挨过去。偏偏食物的香气又格外诱人,妈妈不让我一个人待在房间,我只能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闻着食物发出的诱人香气。
《伯德小姐》剧照
对于正处在饥饿的我来说,每天的饭点都是很不好受的,像撒旦的诱惑,驱使我向妈妈妥协。但洗碗的痛苦远比饥饿的痛苦更难耐,即使现在我的胃像有一个巨大的窟窿,似乎可以吞下一切的东西,但我还是忍耐下来。
这种时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妈妈在中途允许我自己从冰箱里弄东西吃,直到有一天妈妈硬拽我上桌吃饭。即使上了饭桌我也只扒拉着白饭,坚决不动一口菜和肉,终于妈妈宣布以后弟弟也得干家务。
就像是妇女参政者里的女性选择绝食来伸张应有的参政权,最后被强制喂食来终止绝食。于是我再次被妈妈盯着吃饭,妈妈会不停夹给我不喜欢的菜,而对于我喜欢的菜则会强制一分为二,告诉我——你只能吃这么多,剩下的要留给弟弟,即使这道菜弟弟他根本不喜欢吃。
直到上寄宿学校后,我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摆脱了吃饭时无时无刻不被注视的目光。在学校,我总是和喜欢看心理学的朋友一起吃饭。有一天,她突然一脸神秘地告诉我,她观察到我每次吃饭都会剩一点,无论这个东西我觉得是好吃还是难吃。
《不求上进的玉子》剧照
又一次被观察进食,我不由得有些烦躁,就听见朋友说,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是因为有权威型父母,对你造成过多的约束,你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食物的安全感和掌控感。
我一时有些哑然。然后听见朋友继续延伸话题,厌食和暴食,厌食可能是因为想获得身体的掌控权;暴食的话,或许是把食物和爱勾连,最著名的就是《老友记》里那句——那只是食物,不是爱。我记不太清楚朋友还说了什么,只对那剩下的一口饭所暴露的自我感受到一种恐惊和快意。
《老友记》剧照
医生问我,其实我已经厌食很久了,一直没有家人发现吗?但食量的减小在我家就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是不是上火了胃口不好,去喝点凉茶。
我想起网上一句广为流传的话:一个家里先去看心理医生的,往往是病得最轻的。我不由得回忆起家里每一个人的饮食习惯,结果遗憾发现,在我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是达到正常的健康的体重标准。
家里就只有爸爸一个人体重达标甚至严重超标,翻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很瘦,按妈妈的话来说,裤子栓个腰带都要往下掉。我听过爸爸说他小时候爷爷家里很节俭,衣服大哥传完二哥穿,最后才轮到他。吃饭也是要抢的,没抢到就只能饿着。早年来广东打工的时候没有多少钱还找不到工作,只能睡在坟堆,偷别人的黄瓜吃。其实爸爸讲这些往事,与我而言只是虚浮的危言耸听。
但这段经历似乎奠定了他的饮食习惯,他看不得我和弟弟吃饭挑食,于是爸爸成为了家里的“垃圾桶”,每次有尝过不好吃的东西,只要放在爸爸碗里就一定能被解决掉。而每次餐桌上的饭菜即使有刚炒好的新鲜菜,爸爸也一定要最先吃昨天剩下的菜。
与爸爸截然不同,妈妈她十分讨厌把剩饭热一道热两道,整个冰箱被装剩饭的盘子塞得满满当当,而且菜盘里的汤汁总是容易溢洒,剩饭剩菜装多了,整个冰箱就会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儿。
生活习惯的细小不同,磨合起来就像是指甲缝边长出来的倒刺。虽然不起眼,一旦发现了总是难受,忍不住手去抠那个碍眼的倒刺,撕下来时又总会扯下一块肉,一种冷不防的痛。
我一直好奇父母不同的习惯产生自哪里,直到回到爷爷家,看到连过年餐桌上都会有剩饭时,就忽然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在爷爷家,过分的节俭像无形的蛛网,牢牢粘住在家的每一个人。除夕一过,每天的饭桌上一天又一天摆着的除了爷爷奶奶没人下筷子的黑黄色焦边的肥肉,五瓦的熏着油烟的灯泡在四方桌子的上空来回摇荡。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爷爷最骄傲的就是他曾经是国家的“万元户”,他每一分每一毫的钱都是精确的节约所省下来的。据妈妈说,爷爷喜欢喝酒,但他只喝自己买的散装白酒,买贵的酒给爷爷会挨一顿臭骂被要求退掉。
不知道是因为散装白酒还是剩饭剩菜,爷爷最后是食管癌去世的。我和重男轻女的爷爷并不亲近,但还是被爷爷去世前的面容强烈震撼了,因为吞咽不下东西导致的过分消瘦,爷爷整个人如同皮包骨,好像一把骨头撑起一张褶皱生斑的皮,歪斜地靠在床上。
这样触目惊心的结局,也依然无法改变奶奶几十年的饮食习惯。奶奶喜欢拿着一个不锈钢碗,盛着干巴的米饭盖着黑褐色分辨不出种类的菜,一个人挨在墙边慢慢吃,也不喜欢上桌子吃饭,游走在餐桌边偶尔夹一下桌子上的剩菜。
这样的饮食习惯,自然是引起过父母的争吵,我时常听到妈妈会在吵架中大声的控诉,“又不是吃不起饭,你们家的人就喜欢作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搞得好像我是恶人一样,专门让你们吃剩饭!”
《潜龙风云》剧照
但真要说起来,妈妈自己一个人吃饭也敷衍得厉害。上大学时,我会每周和妈妈打电话,生活里没那么多新鲜事,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归到吃什么上面。
我总结了妈妈一个人吃饭时的食谱——早上剩下来的鸡蛋和蒸红薯、偶尔弄个白灼菜心,还有不让我们吃、轮到自己吃起来却毫不客气的垃圾食品泡面,来来回回就这几样。问起原因就是一个人在家懒得做那么麻烦的菜,没必要认真对待。
至于弟弟的消瘦,是因为他在家里有一种特权——可以随时随地想吃饭就吃饭,不想吃就不吃。
如果妈妈爸爸吵架了,爸爸决定认错,餐桌上就是爸爸做得难吃的饭,妈妈和弟弟决不会上餐桌吃饭。毕竟是一个四口之家,为了不让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我就会在爸爸叫吃饭时,默默坐到饭桌上。
《少年派》剧照
餐桌上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等我慢吞吞磨掉半碗白米饭,爸爸已经快吃完饭了。这时妈妈才坐过来,依然板着脸,她应付似的喊了几声弟弟,见他没来也不再管,只冷着脸扒着米饭。
等我们都吃完饭,碗也洗完了,弟弟才会从房间里出来,妈妈会单独再给他下面条或者饺子免得他被饿到。
我们家的餐桌不像是餐桌,更像是角斗场,四个人开开心心吃饭的时间很少,总是会有人在吃饭的时候出于各种原因缺席。
弟弟的习惯一直延续下来,到后来他无论是妈妈做的饭还是爸爸做的饭,他都可以不来吃,我偶尔在餐桌上边吃饭边玩手机都要被数落一下。也可能因为我是餐桌上唯一的弱者,充当了一个不算起眼但必须存在的缓冲带。他们冷战时说不出口的话,必须借由教训我的名头向对方说出来。
在妈妈这里,我太像爸爸所以成为了指桑骂槐的无辜者;在爸爸这里,我成为一个不需要有附和与回音的树洞。而我所要做好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面无表情地扒饭,确保自己不是最后一个吃完饭要洗碗的人。
《团圆》剧照
像《素食者》里的姐姐仁惠一样,我很难去理解弟弟的超出常理的行为,即使妈妈和爸爸都默许了他的行为,可唯独我心里是无法平静的。有时候看见弟弟不愿意下来吃饭紧闭的房门,我偶尔会徒生一种尖锐的愤怒,澎湃的情绪像滔天的海浪,用力拍打那扇脆弱的木门,然而,这门只要是紧闭着,它就永远屹然不倒。
可能是出于人的共沉沦的情绪,当所有人都因为被餐桌上固定的位置所捆绑时,唯一逃脱这场无硝烟战争的弟弟,就会被我怨恨上。我期待他能下来帮我分担这夹在父母裂痕里难以着地的空落感。又看似无所谓地告诉自己,只是一顿饭而已,哪有那么多痛苦的,却始终没有错过饭点吃饭的勇气。
在我们家,餐桌是家庭权力的隐形流动。但朋友告诉我,她喜欢美食是因为吃饭时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在一天漫长的工作时间里,只有午餐休息时能换来片刻的喘息,如果连大喘气的时刻也觉得痛苦,人生岂不是一直都很压抑。吃饭的本质就是享受食物,感受食物的每一份滋味,简单地去感受食物带来的快乐就好了。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