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贪念》
我对佛子动了心。
作为被遗弃的公主,我栖身古寺,青灯相伴,苟活十八载,亦知佛子无情爱,只是悲悯众生。
嘉祐元年,王军大败,我被送往辽北和亲,佛子引路。
我第一次有了贪念:
「定缘,你可愿带我走?」
佛珠轻叩间,风静树止,他不置可否,抬眼看向了前来接洽的辽北女使,满目柔情。
原来,并非佛子为我引路辽北,而是我为佛子铺路心上人……
1
送亲的队伍已经在大漠中走了两日。
清脆的驼铃声回荡在无垠的沙海,一如鼓点般擂在我的心上,昭示着离辽北越来越近。
挑开轿帘看着前方清瘦挺拔的身影,那人手上一串玄色佛珠,一轮一轮叩着,一双眉目最显柔情,又最是无情。
我识得定缘八载,那丝情缘也在我心中藏了八年。
我出生在一个寒冬,母后因难产而死。
彼时边关战事吃紧,节节败退,司天监言,是灾祸压国。
于是,我背上了祸子之名,被送来了离京城上千里的妙应寺。
赐名永黎,意为永离……
和亲圣旨送来那日,我埋首俯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被冰霜裹挟,坠入深渊。
万水千山,红墙黄瓦内的人想起了我,也弃了我。
夜里,我孤身来到妙应寺大殿,殿内佛音袅袅,定缘跪在大日如来佛像前,虔诚清冷。
「定缘,明日便启程了。」
我不敢跨进大殿,只怕扰了他的修行。
手间佛珠停转,他眉目低垂,过了许久才开口:「公主福泽深厚,小僧会一直为您祈福的。」
我苦涩轻笑,眼中含泪,去了辽北,谈什么福缘。
可我不曾想到,定缘请了命,要以佛子身为我引路。一路北行,路途艰苦,他时时刻刻守在我身旁,无半点退缩之心。
我伸手捂住心口,层层衣物下,藏着一枚绛红色的佛珠,是定缘亲手雕刻的。或许,他对我亦是有情。
过了大漠,队伍逼近城关,宿在三十里开外的驿站,按照礼制,明日是要等辽北的使臣前来接洽的。
推开窗,我好像已经听见了城内的蛮语喧嚣,看到了日后苦寂悲惨的后宫日子。
夜里寂静无声,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想起八岁那年,在庙中照顾我的嬷嬷积劳成疾去了,她冰冷僵硬的手上布满了经年不愈的裂口,粗糙干瘪,却再也不用夜夜疼得睡不着了。院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秋去冬来,嬷嬷种下的桂花树也枯萎了,没有人再与我说话,关心我是否吃得饱穿得暖,只是每日会有和尚将饭食放在门口。
日子死寂得可怕,我再也受不住,收拾好嬷嬷最后缝的新棉服,趁着夜跑出了寺庙。
山下的妞儿姐姐说过,我是公主,应该在皇宫里过好日子。
所以,我要回皇宫!
冷冽的寒风刺在脸上,鞋袜已经被寒露浸的透湿,我不敢停顿。
若是明日来送饭食的和尚发现我不在了,就跑不掉了。
可我太小了,学着往日嬷嬷那样,将包袱顶到头上,再试着趟过河去,可还没到中央,河水就没过了胸口,我再也忍不住,吓得哭出声来,朝着远方呼救。
冰冷的河水好像会吃人,先吃掉我的身体,再吃掉我的眼泪,最后吃掉我的意识……
突然,后颈的衣服被大力拉住,慢慢往河岸挪去。
我回头看去,清冷月光下,是一个穿着灰蓝僧袍的小和尚。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定缘,彼时的他也才十三四岁,却比我高了半个头不止。
月色下,他眉清目秀,尚显稚气,蹲下身子双手合十:「日后若是过得难了,可以来找我。」
2
可以去找他!
我像是有了最后的希望,翻身下床,躲过了守卫的官兵,直奔后院而去。
「定缘,你可愿带我走?」
我想赌一把,赌在他心中,我是不一样的。
月色洒在他的肩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箔,他抬头看向我,墨色的眸子中情绪晦暗不明。
他说,我会陪你走到辽北,决不食言!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步步紧逼,走到他面前蹲下,撕掉最后的尊严。
「诸佛在上,叩问其心,你可曾动心?」
他闭眼轻皱眉头,不答便是答。
「那你就脱了这僧袍,接了这份情。」
我哽咽出声,杏眼含泪。他曾说过,我的眼睛会说话。
良久,空旷的后院中又响木鱼诵经……
天亮了,日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一众婢女伺候我净身洗漱,礼衣加身。我穿上大红金丝绣衣,一如在妙应寺时,那些前来祈福的新婚女子。
推开门,定缘身着黄色袈裟,鎏金腰带缠住腰身,眉心印朱红火业纹,像是斩断了所有尘缘。
一瞬间,我仿佛有了错觉,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我们二人,红袍金衣,相伴余生。
一路无言,队伍停在城外,远处浩浩荡荡的接洽使臣策马而来。
我出轿行礼,只见为首的女官骑着白马,银冠束发,风姿绰约,一双眉眼却与我极为相似。
不知为何,心下一沉,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定缘,只见他满目柔情。
定缘步伐急切地走上前,一如他乱了的佛心,眼中情绪翻涌,四目相对,言浅情长。
我像是魔怔了,不甘心地往前站在定缘身旁:「定缘,这位是旧相识吗?」
「玟芷,她叫玟芷。」
他没有看我,只是自顾自地答道。
玟芷轻睨了我一眼,收了马鞭,笑容张扬地看着定缘:「小和尚长大了,居然还记得我。」
猛然间,我浑身僵硬,山巅之雪竟是化了,仿佛所有的一切,包括这场和亲,都是为了他们盛大的重逢而存在。
玟芷安排了人带我去北苑歇脚,我看着定缘牵着白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想起嬷嬷在世时,养我护我,教我读书识字、礼仪规矩。我时常问她,为何要学这些,山下的妞儿姐姐,每日只需牵着牛羊去山上便可,戏水摘花,十分自在。
嬷嬷总是微皱眉头,眼中透着我看不懂的忧愁:「不一样,你是公主,万一哪日,你就能回去了呢。」
如今,我没能回去,作为弃子,何必再守那些规矩!
在随行婢女的搀扶下踏上马车,我睨了眼久别重逢的二人,开口道:
「和尚!过来给本公主御轿!」
3
第一次,我高高凌驾在定缘之上,以公主的身份压制住他。
许是我下了他的面子,定缘有些羞怒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地僵持在原地。
队伍中逐渐响起议论嘲笑声。堂堂一个公主,竟然连随行的和尚都使唤不动。
我自小长在寺庙,哪里遇到过这种场面,觉得难堪又委屈,带了声哭腔喊着:「定缘!」
他有些动容,抬脚上前,却被玟芷拦住,面上带着不喜与厌烦:「我与定缘久别重逢,」公主还是自己去北苑吧。」
「轰」的一声,耳边似乎炸起了尖锐鸣声。我突然想说嬷嬷说过,世上没有和亲女,只有女质子。
歇脚的北苑落在城北,隐在闹市边缘,我违背了礼制,想让定缘与我住在同一院中。
我自私地想困住他,因为心有不甘。
他不肯,固执地站在院外,无声地抵抗着。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逐渐蓄泪:「定缘,你对不住我。」
「你来辽北,是为了别人,却以我为借口。」
「你不配做出家人!」
他终于踏了进来,轻叹开口:「不是的,送你来辽北,是放心不下你。」
佛子一句话,似乎又将我心中好不容易筑起高墙瞬时瓦解,他心中是有我的吗?
玟芷来找他时,我故意支开定缘,从凉亭中摔了下去。
可玟芷是谁?在宫中长袖善舞多年的女官,后宫争宠夺爱的手段早已经司空见惯。
「都说南方的公主个个都是软骨头,今日一见,果真长了见识。」
「可这里是辽北!」
「不如我帮你一把。」
玟芷捧过我的脸,被指甲细细划过的地方顿时刺痛惊颤,她用力将茶盅一把摔在台阶上,挑了一片碎瓷塞到我手中,抬眼看向远处,勾出一抹讥笑:「他来了。」
下一瞬,小腿处便传来刺骨的疼痛,鲜血浸透了鞋袜滴落在地上,我猛地吃痛推开玟芷,只觉得又惊又怕。
身后传来错乱的脚步声,粗糙的灰蓝色僧袍像利刃一般划过,在我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我第一次看到定缘失了态,他将玟芷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神色慌张地查看着,眼中满是担忧,开口怒斥:
「你未免太过骄纵了!」
「你为了见她,借和亲的机会来了辽北,用我的痛苦来成全你们!如今倒来苛责我?」
「玟芷是我的恩人!」
此时我才发现,我与定缘相识八载,却始终没有听他说过往事,走进过他的心里。
他抱着玟芷离开时,在我身旁停留了片刻,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如冰刃一般寒冷:「没有我,你一样要来和亲的。」
我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手中还麻木地握着碎瓷,耳边一阵轰鸣,却又觉得让佛子动怒,十分痛快!
在妙应寺时,妞儿姐姐常会偷偷带话本子给我,而如今,我似乎成了里面的坏女人,有着与生俱来钩心斗角的坏心思。
可哪有坏人像我这般吃力不讨好的。
4
辽北本是小国,老国君在世时,骁勇善战,东收邳国,西征大宛,开疆扩土,迅速壮大国力,成了五大州中不容忽视的力量。
而如今的国君成彰,因战乱自小流落在外,十五岁时老国君病重时被玟芷父亲寻回,他接了国权后,第一时间斩杀异党,树立威望,人人闻之变色。
觐见当日,玟芷带着宫人来接我。听闻成彰后宫共有十多人,却没有额外受宠的妃子,只能日日盼着宠幸。可玟芷不一样,她是辽北唯一一个女官,辅佐成彰一步步巩固威信,既可插手后宫事务,也可参与前朝国事。
她不是我能得罪的人。
我细细描着眉,穿上备好的华月襟凤裙,头上簪着鎏金步摇,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临走前,定缘终于愿意出来见了我,他说,和亲乃家国大事,公主万不可意气用事。
他在劝我认命。
作为一个和尚,他可以为了心中情爱违背佛门规矩,此时竟在劝我认命!
长信殿内,一道金丝白鹤屏风立在中央,只能依稀看到高大的身影正襟危坐在后面。
侍奉的宫人皆被驱出大殿,我站到脚底发麻,肩背酸痛,那人总算起了身,开口道:「来了辽北,公主的性子开始变硬了?」
他认得我?
眼前的人从屏风后踱步而出,玄色衣袍墨色封腰,眼角一颗泪痣,与记忆中的人渐渐重合。
嬷嬷死后三年,国战爆发,妙应寺虽香火惨淡、穷苦不堪,但依旧开门布粥,誓言要与百姓们同舟共济。定缘每日上山砍柴,我舍不得他受苦,便日日也跑去山上捡些枯枝帮他分担些。也就是在那时,我遇到了成彰,穿着破烂不堪的斗篷,一头枯草般的乱发十分张扬。
虽然年岁相仿,但与定缘的内敛柔和不同,成彰生的人高马大、浓眉大眼,他像个小豹子一样盘缩在树上,故意发出嘶吼声想惹得我害怕。
我也确实怕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往回跑,却被从树上飞下来的成彰扑倒,抢了背篓去,从里面翻出两个凉透了的馒头狼吞虎咽着。
「明日,可以再给我带两个吗?」
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朝我恳求着。
我哽咽着给了自己的棉袖筒和护膝,还有砍柴的斧子,允诺着明日一定会来。
而今,眼前剑眉星目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轻笑道:「当年是你救了我,如今,该换我来护着你了。」
我有些心虚,因为第二日,我根本没去……
5
「所以,你是为了报答我,故意提出了和亲的要求,只因为知道,那人会弃了我?」
成彰似乎一愣,接着耳尖泛红,认真答道:「不全是,主要还是因为喜欢你。」
他唤来宫人,递给我一只小狗:「你在北苑无聊,这是特地给你挑的,叫馒头,能暂时解个闷子。」
我看着怀中的小狗,黄中带灰,一张嘴修长突出,实在算不得好看。
良久,我听到他开口:「听说这种屎黄屎黄的狗,心眼子最多了,与你正好互补。」
成彰赐了我一个贴身婢女,名为小桃,让我信她。小桃是几年前成彰出宫微访时,从土匪头子手下救出来的。小桃小桃,名字娇俏可爱,人却生得五大三粗,爽朗豪气,两颗圆圆的发髻梳在圆脸两边,倒跟年画娃娃有些像。
回到北苑时,天已经黑了,还没踏进大门,便听见远处传来嬉笑打闹声。
庭院中,玟芷正半靠在定缘肩头,把玩着手中的红豆糕点。
那糕点我认识,是南街最有名的明记,排队需等上大半个时辰,我曾与定缘说过想吃,却被他以修行的借口打发了。
「多大的人了,还玩儿吃的。」身边的小桃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着。
我有些惊讶,赶忙让她闭嘴。虽然不曾在宫中生活过,但我也知道,下位者妄议上位者,乃是大不敬。
也许是动静有些大引了注意,玟芷快步从庭院中走来:「公主今日去见辽北王,我担心定缘无聊,便来陪陪他。」
她昂着头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却在看见小桃时脸色一变,皱着眉质问:「你怎么会在这?」
我微挪一步挡在小桃身前:「这是辽北王赐给我的贴身婢女,如今是我的人了。」
玟芷顿时愣了,随即陡然轻声一笑,看向我的眼中带着明显的敌意,不屑地转身离开了。
「公主是真不知道?」小桃凑近我,低声说道:「玟芷倾慕辽北王已久,人尽皆知。」
辽北王继位后,从不曾主动纳妃,后宫女子皆是其母后一手操办。可如今,明明辽北大胜,他却退让几分,主动要了和亲来平息战事,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而我,自然也成了玟芷关注的对象。现如今,辽北王又将自己的心腹小桃赐给了我……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这比在妙应寺的生活累多了。
入夜,我遣退了小桃,抱着馒头逗弄着,门外突然响起叩击声。
打开门,是定缘,他还是一身灰蓝僧袍,只是感觉俗气了许多:「听玟芷说,你留下了辽北王赐给你的婢女?」
「你不该如此大意!」
我皱着眉,只觉得同一个有着七情六欲又爱说教的和尚无话可说,便准备合上门。
可下一瞬,半阂的门被大力推开,定缘竟跻身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