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走后》
我将放妻书递给王氏时。
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从容:
「侯爷,当真想好了?」
我点点头,面露难色。
「你嫁进侯府五年无所出,如今和离,倒也不算冤了你。」
她将放妻书轻轻推开:
「大梁律法有言:四十九以下无子,未合出之。
「侯爷正当盛年,莫不是有人等不及了?」
我面上顿觉无光,索性撕破脸皮:
「你既知晓,便莫要以此要挟我。
「她的身份,你是知道的,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更多的是心虚。
我怕她恼怒之下,将此事广而告之。
虽然她只是太原王氏的旁支。
但到底颇受影响。
她见我恼了,倒也不气。
反而起身走向我。
「侯爷莫忧,此书,我接了。」
说罢与我擦肩而过。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蓦地一痛。
一丝惆怅一闪而过。
可很快,这丝惆怅便被即将到来的喜悦和期待所取代……
1
王氏走后,我急忙赶到公主府。
府里的婢女几乎是拖着我进去的。
「嘉儿,你腹中孩子可还闹你?」
见我来了,柔嘉扶着肚子下床迎我。
她脸色惨白道:
「穆郎,你真的来了……」
我急忙上前扶起她。
「怎的如此虚弱?」
一旁的婢女一脸戚容,嗫嚅道:
「侯爷不知,公主近日总是不思饮食,太医说,这是思虑过多……」
「闭嘴,谁许你多嘴的!」
柔嘉打断了婢女。
随即紧紧攥住我的手:
「穆郎,终是我对不住她……我本不想这样的……
「可……可我实在难以舍弃……」
我心痛如绞,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嘉儿不必担忧,她已然接下了放妻书。
「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了……」
「真的?」
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风中飘零的落叶。
我用力点头。
低头的瞬间,我才看到她一双粉白的玉足正赤着踩在地上。
我心中一震:
「怎么不穿鞋袜,你这样我怎能放心?」
柔嘉眨了眨眼,贴在我怀中。
「听到穆郎的声音,我一着急……就……」
我轻抚她的脸:「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不知为何,看着柔嘉的温柔,我想到了王氏那清冷如冰的面容。
若非她纠缠不清,我早已赶到。
柔嘉娇弱,又何须受此苦楚?
柔嘉公主乃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
五年前,蛮夷来犯,我国无力扭转局势,只能和亲。
一年前,沛国公率十万铁骑大破蛮夷。
柔嘉公主弑夫还朝。
只可惜京中贵妇对她褒贬不一。
有人说她巾帼不让须眉,也有人说她心狠手辣。
将柔嘉哄睡之后,我悄声离去。
祠堂内,族亲们议论纷纷。
大伯父齐铭章长吁短叹:
「落衡,你如此对待发妻,恐遭人非议啊!」
周遭响起附和声:
「是啊,我们齐国侯府走到今日实乃不易,那些御史言官岂会放过?」
「那王氏母家虽只是太原王氏旁支,但此事传出去,他们万不会袖手旁观……」
这时,二叔齐铭义推门而入:
「众族亲莫慌,此事尚有转机!」
二叔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出言。
我勾唇道:
「圣上不日便会为我和柔嘉公主赐婚。」
此言一出,众人接连震惊:
「皇家的身份倒也无人敢非议……」
「听说柔嘉公主私产颇丰,于我侯府多有裨益。」
「是啊是啊。」
可这时,大伯父叹气道:
「若非王氏,你们怎能过得这般惬意?
「如今竟浑忘了?」
族亲中有人窃窃私语:
「是啊,王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只是不能生养罢了,日后落衡纳几房小妾,再不行过继宗室子也不是不可。」
族亲中尚有被王氏接济过的,所以有替她说话的我并不意外。
见此,二叔上前一步:
「大哥,我齐国侯府高门显贵,就算没得她王氏,又如何?」
话音刚落,我将二叔往身后扯了扯:
「落衡请问众族亲,公主比王氏又如何呢?」
我和二叔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时的心软换不回齐国侯府荣耀满门。
而齐国侯府虽世袭罔替,内里却腐败不堪。
直到我娶了王氏,这才勉强支撑着。
众族亲听后,终归是无言可对。
唯有大伯父,甩着衣袖离去。
我叹口气。
大伯父一生唯爱大伯母一人。
便是膝下仅有一女,也不纳通房姨娘。
他与心爱之人执子之手,又怎能懂,我心爱之人无法拥入怀中之痛?
王氏性子要强,不似柔嘉娇弱。
所以,只能委屈她了。
想到王氏,我心中闪过一抹无奈。
她那般干脆地接过放妻书,倒是叫我心里愈发别扭。
当初父亲弥留之时,强行逼着我娶了她。
只因她有个持家有方的名声。
相看时,她莞尔一笑的样子倒也很美。
初时,王家并不同意这门婚事。
可因着我此前并无通房姨娘,且父亲病重。
这才勉强点了头……
王氏确实擅长打理家事,府内府外井井有条。
想到这,我不由得抬起脚往沁园里走去。
便算是尽最后一丝夫妻情谊吧。
沁园内,王氏正低头练字。
侧眼望去,她眉目温柔。
虽二十有三,可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咳咳……」
我掩唇咳了两声。
她闻声抬头,放下笔:
「侯爷来了。」
我望着她的笔法,强劲有力,实不像闺阁妇人所写。
「想不到夫人竟写得一手好字,只是……锋芒毕露,不似女子该有的。」
王氏笑了笑,可笑意不达眼底:
「那依侯爷所言,柔嘉公主的簪花小楷更得您心意。」
我不由得胸中烦闷。
她这是在怨我,怨我不够关心她?
还是说,她对我亦有情意。
见此,我向前一步。
「夫人,你知我并非无情之人……若你肯,我会禀明公主,你还是可以留在侯府,与她姐妹相称……」
王氏冷笑一声:
「那不知,我是以何身份自处?姨娘?还是平妻?」
我顿了顿,「平妻……自是不可的,你知道,公主为国和亲,归来已是不易……所以……」
「既是如此,侯爷莫要多言,请回吧……」
王氏打断了我,眉间似有愠怒。
我不明白,她为何生气。
要知道,我肯留给她一个名分,已是不易。
二嫁的妇人本就少,何况她还背着难孕的名声。
这些年为了全她贤良淑德的名声,府内大小事我都纵着她。
莫不是她真以此在我面前拿乔?
她也不想想,论身份,论性格,她有几分能比得过柔嘉。
想到这里,我带着些讥讽和怒意留下一句:
「王氏,离开本侯我看谁能要你!」
说罢,我甩袖离开,只望日后她莫要后悔。
2
圣旨下得很快,婚期定在了下月十五。
公主府已经开始修葺了。
接旨后,二叔拍了拍我的肩膀:
「落衡啊,日后侯府可都靠你了。」
我淡淡一笑。
斜眼看见了进进出出的仆人,不由得好奇。
「这是在做什么?」
我询问身侧的小厮。
小厮欲言又止:
「这是,夫人的嫁妆……」
嫁妆?她要搬去哪里?
我心头一凛,快步走到沁园门口。
只见院子里堆满了箱笼,王氏正指挥着仆人将东西搬上马车。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裙,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素净的打扮却更衬得她清丽脱俗。
我竟从未发现,她可以如此……迷人。
「你在做什么?」
我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厉色。
王氏抬眸,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自然是回家了。」
「王氏,你如今还是齐国侯府的夫人!」
我不由得声音大了些。
王氏轻笑一声,这笑声里,我竟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侯爷说笑了,和离书已接,我如今是自由身,这齐国侯府的夫人,怕是柔嘉公主更合适些。」
她语气里的冷漠,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让我心中那点本就不多的愧疚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恼羞成怒。
「王氏!你可想好了,离开了侯府,你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王氏重复着我的话。
「侯爷,你错了。离开侯府,我不是什么都不是,而是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
她语气坚定,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人群。
我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好似从未了解过她。
王氏的马车缓缓驶出侯府大门。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
「侯爷……」
一个小厮怯生生地走到我身边:「公主府来人,说……说公主动了胎气,让您速去……」
我心头一震,一股烦躁感涌上心头。
「知道了。」
说罢,我便大步流星地往公主府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王氏离开时那冷漠的眼神,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我的心里。
我从未想过,她竟会如此干脆地离开我,离开侯府。
我原以为,她会哭着求我,求我留下她,哪怕只是个妾室。
可她没有,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我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加快了脚步。
到了公主府,我径直走向柔嘉公主的寝殿。
刚踏进殿内,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让我不由得皱了皱眉。
柔嘉公主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见我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穆郎,你来了。」
我心中一沉,难道是……小产了?
我颤抖着手,抚上她苍白的脸。
「嘉儿,出什么事了……孩子……还在吗?」
那可是我第一个孩儿……
柔嘉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身侧的婢女满面愤懑,几乎是咬牙切齿:
「不知是谁将公主有孕之事传了出去,公主听后动了胎气,这才……」
我长叹了口气。
柔嘉倒在我怀中,满脸哀戚:
「穆郎,我没脸见人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谁?」
婢女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嘟囔道:
「侯爷,公主府的下人都长了一张嘴。您要不问问您那位王夫人?」
「放肆!还不退下!」
柔嘉虚弱地挥了挥手,屏退了婢女。
她紧紧抓着我的衣袖,泪眼蒙眬:
「穆郎,我……我该怎么办……
「她这是在怪我……」
我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不已。
不由得想起她刚回京时,也是这般哀戚。
宫宴上,她一袭素白衣裙,清丽脱俗。
可她眼底的落寞,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弑夫在本朝律法中,是死罪。
所以御史们众口铄金。
有人提议废了柔嘉的公主身份,以正律法。
也有人说柔嘉为国牺牲,实乃大义。
柔嘉听后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退下了宫宴。
我向来敬佩忠君爱国之人。
因而免不了和御史们有了口舌之争。
僵持不下时,我实在忍不住一拳挥在了那最迂腐的御史脸上。
被圣上责罚二十大板。
事后,柔嘉派婢女送来了一封信和一瓶药膏。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信笺上的字迹娟秀,带着淡淡的梅香。
我摩挲着那行字,心中五味杂陈。
这诗句,分明是在暗示她无处可去。
我拿着那瓶药膏,鬼使神差地去了柔嘉的公主府。
彼时她正坐在院中,一袭白衣胜雪。
纤细的手指抚弄着琴弦,琴声凄婉,如泣如诉。
我站在那里,竟不敢上前打扰,生怕惊扰了她。
之后,我开始频繁地出入公主府。
公主府的后花园,梅树下,亭台中,都留下了我和她相依偎的身影。
她喜欢穿红衣,像冬日里初绽的梅花,清冷又美丽。
我总觉得她像一株菟丝花,需要依靠着什么才能生存。
而我,心甘情愿做她可以依靠的树木。
柔嘉温婉娴静,与王氏的冷傲截然不同。
我渐渐地被柔嘉吸引,沉溺在她营造的温柔乡里。
王氏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对我嘘寒问暖,反而变得沉默寡言。
我并非全然不觉。
但她越是沉默,我越是觉得她无趣。
柔嘉小意温存,总能恰到好处地抚慰我心中的烦躁。
我开始厌恶王氏的冷傲,觉得她不解风情,不懂体贴。
我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何要娶这样一个冰块一样的女人。
有一次,我醉醺醺地回到侯府。
王氏难得地没有沉默,她冷笑着问我:「侯爷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我打了个酒嗝,不耐烦地问:「什么日子?」
王氏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她声音颤抖着说:
「五年前的今天,是我们成婚的日子。」
我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氏凄然一笑,转身离去,只留给我一个萧瑟的背影。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曾经,我也是真心喜欢过王氏的。
喜欢她清冷的气质,喜欢她不染纤尘的纯洁。
可如今,我却觉得她冷冰冰的,像一块焐不热的石头。
思绪回转,我望着泪眼婆娑的柔嘉。
「此事我会亲口问她,若真是她……我必会给你个说法!绝不会让你白白受委屈!」
说罢,我匆匆离去。
3
别院内,王氏正坐在窗边看书。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简单的髻。
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衬得她愈发清冷。
我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
几步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重重地摔在地上。
「柔嘉的事,是你做的吗?」
我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质问。
她轻启朱唇,吐出几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柔嘉哭得梨花带雨,柔弱无依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相比之下,王氏的冷静自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侯爷不妨说说,是什么证据?」
她不躲不闪,任由我抓着她的手腕。
眼神清澈,没有一丝慌乱。
我一时语塞。
柔嘉身边的婢女一口咬定是王氏的手笔,可我却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但我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
「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
王氏突然笑了,笑声清冷:
「侯爷,若您有证据自可去大理寺告我,而不是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你……」
我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一个尖厉的声音响起:
「柔嘉公主到!」
柔嘉在婢女的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衬得她愈发娇弱。
「穆……侯爷……」
她哽咽着,楚楚可怜地望着我:「本宫……本宫没事,您不必为了本宫叨扰王……小姐……」
我心头一软,连忙上前扶住她,柔声道:
「公主,你受委屈了。」
她身子微微颤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可这时,王氏却冷冷地开口了:「公主殿下好一出戏,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柔嘉身子一僵,抬起头,眼眶中泪珠盈盈:
「王小姐,本宫不知何处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污蔑本宫。」
我怒火中烧,王氏的冷嘲热讽,让我觉得她是在故意挑衅柔嘉,更是在挑战我的底线。
「王氏!你休得无礼!」
我环顾四周,别院清新雅致。
这别院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透着精心布置的痕迹,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莫非,你早就打算好了?」
我逼视着王氏。
王氏依旧神色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侯爷,这是我的陪嫁,怎么打算这和您无关。」
「好好好。」
我怒极反笑,胸膛剧烈起伏。
「来人,给我烧了!」
我的声音在别院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侍卫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上前。
王氏依旧面不改色,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轻蔑。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
我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些侍卫。
「都聋了吗?还不快去!」
侍卫们不敢再迟疑,连忙去找火把和引火之物。
柔嘉在一旁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袖:「侯爷,你别气坏了身子……
「本宫只需一个道歉即可。」
柔嘉低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我冷哼一声,目光再次落在王氏身上。
「若你跪下向公主道歉,本侯会保全你的别院。」
我最后一次问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只要她肯求饶,会道歉。
我自不会为难她。
然而,她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绝不!」
「点火!」
我彻底失去了耐心,怒吼一声。
「嗖——」
一支箭矢从我耳边擦肩而过。
我连忙护着怀里的柔嘉。
「我看谁敢!」
4
来人正是沛国公。
沛国公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
个个手持弓箭,杀气腾腾。
他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隼:
「齐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纵火行凶!」
我心头一沉,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
沛国公是王氏的表兄,出了名的护短,今日之事怕是不好收场了。
我将柔嘉护在身后,强作镇定:
「沛国公,你来得正好,王氏谋害公主,本侯不过是替天行道!」
「谋害公主?」
沛国公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柔嘉。
「公主,可有此事?」
柔嘉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袖,柔声道:「侯爷,算了,本宫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