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聊聊塔可夫斯基的《乡愁》。
不过,对这样一位入驻先贤祠、有着世界现代艺术电影“圣三位一体”称号的大神(另两位是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和意大利的费德里科·费里尼),该怎么聊呢?其人其作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专家学者、北电师生、资深影迷都谈过他,我能说什么。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1932~1986)
我想,也只能说点我看到的、心有戚戚焉的东西。
我以为:《乡愁》是一部反映克尔凯郭尔式有神论存在主义的电影,最明显的证据来自片中三位主角的长台词。
估计很多人还没看过这部电影,在此还是先简单介绍下它的剧情:
苏联学者安德烈·戈尔恰科夫为了研究18世纪俄国音乐家萨斯诺夫斯基来到意大利搜集资料。踏着前人的足迹,他愈发感到自身的孤独,满目苍凉的美景动辄将他拉入对故乡的深情回忆。随行的翻译尤金妮娅小姐渴望接近安德烈,可安德烈却魂不守舍地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对尤金妮娅的示爱无动于衷。
(影片多以镜头展现二人的貌合神离、咫尺天涯)
在一处温泉旁,安德烈认识了一个别人眼中的“疯子”——因恐惧世界末日到来而把家人关闭七年的老警察多米尼科。俩人一见如故,因对生命的共同理解成为知音。最终,疲惫不堪的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各自踏上“归乡”之路。
(影片以相同的镜像、瓶子的“共鸣”、两滴油的融合及“1+1=1”的墙面背景显示二人的心有灵犀、一体两面)
多米尼科去到罗马的凯撒广场演讲三天后毅然自焚。
与此同时,安德烈也来到一处干涸的温泉完成了多米尼科的遗愿:他手捧一只点燃的蜡烛,反复三次才保持烛火不熄地穿过了整个温泉。当他抵达终点时,突发心脏病死去。
秉烛行走的8分钟长镜头
影片最后以安德烈的一个叠加-双重梦境结束(家乡住所+意大利建筑,如下图所示)
以上就是《乡愁》的大致情节,其实它在一众艺术电影中算是“好懂”的,因为起码还遵循着叙事的因果律。相比之下,阿伦·雷乃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和安东尼奥尼的《奇遇》走得更远。
而观众觉得“难懂”在于:片中人物所在客观空间和人物心理主观空间的无缝连接——就像安德烈上一秒还在跟背景中的尤金妮娅说话,下一秒就看到了他在苏联的妻子,这种镜头连接方式意在凸显主角的心理过程和心理真实。
每当安德烈开始神游时,塔可夫斯基即插入单色摄影来提示观众。只要你能区分哪些是当下发生的、哪些是角色的回忆和想象就不至于感到混乱。
安德烈同时梦见女翻译尤金妮娅和妻子
安德烈梦见妻子分娩
安德烈“看见”家乡亲人
再一个“难懂”之处就是隐喻和象征。除了刚才提到的镜子、瓶子、两滴油、“1+1”外,影片还有一处极高明的人物出场铺垫:安德烈回到宾馆倒头便睡,此时,一只狗从旁边的卫生间走出,来到安德烈床边——事后我们才知道,这只狗正是“疯子”多米尼科养的。用以表现其人未至,而他的灵魂已开始对安德烈施加影响。
只要弄懂了以上两点,对《乡愁》故事层面的接收就不会有太大障碍。复杂的是这部电影的宏大主题,我建议大家在自我思考的基础上参考些大方之家的解读:关于母亲、怀乡、宗教、信仰、自我沉溺、群体救赎、梦境与现实、人心之疏离、生存之忧思、国家认同与文化碰撞、对西方物质主义享乐主义的控诉......
其实这些在片中都看得到,我觉得是个感受多少和程度的问题。就不在此人云亦云了。
我只说片中的三位主角——他们各有一段长篇大论的台词非常重要,不仅揭示出各自的隐蔽心事和性格特征,也是破解本片的一把钥匙。
第一段,来自爱慕安德烈的翻译尤金妮娅小姐。当前者向她热情讲起多米尼科的托付时,后者郁积已久的怨愤终于爆发: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安德烈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疯子”如此上心、念念不忘,而对自己的一片深情视而不见。她感慨自己命途多舛,所托非人。
“你为什么害怕这一切?搞得如此复杂......你不自由。你们这类人貌似渴望自由,谈论着自由,但真得到自由后,反而不知所措,甚至不懂它意味着什么。够了,我受够了......你到底在追求什么?这个吗?(掀开上衣,露出自己的胸部)你不要,因为你是圣人,你只爱圣母......我怎么就遇不着正常的男人——我说的可不是你,你是最糟的人。我发誓会找到爱我的人,其实我已经找到了,他正在罗马等我。你穿衣服很没品味、沉闷至极,你知道什么是沉闷吗?就是我宁可跟你这样的人上床,都不愿向你解释什么......我要连睡十天,好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或许也没什么可忘的,因为你根本就不存在,是我脑子出了问题......感谢上帝,我们之间尚未发生过什么!你这伪君子!”
唔......听完这段话,我不由深吸一口气。它的杀伤力是如此之大,乃至将安德烈说到飙鼻血。
这段话,在我听来像是蕾基娜·奥尔森小姐对“负心汉”克尔凯郭尔的内心幽怨,而我们的主人公安德烈正像一个克尔凯郭尔有神论存在主义的信徒。
这么讲,你对“苦大仇深”的《乡愁》是不是有种别样的、豁然开朗的理解?反正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1855年)
简单介绍下克尔凯郭尔这个人吧:他是十九世纪的丹麦诗人+哲学家,更是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从小就受到父亲的很大影响,一辈子坚持丹麦语写作,母语土壤是他那些深刻、复杂的作品产生的必要条件......如果你了解塔可夫斯基的生平就会发现:两个人好像。
1840年,克尔凯郭尔爱上了比自己小十岁的蕾基娜·奥尔森小姐,随即展开热烈追求,俩人于是订婚。可一年后,克尔凯郭尔又毫无征兆地解除了婚姻,害的蕾基娜小姐肝肠寸断。
或许有女同胞想:这个渣男有神经病吧?耍人玩呢?
——算说对一半吧,克尔凯郭尔确实有神经病,但他不算渣男,也没想过欺骗蕾基娜。悔婚过后,他选择终身不娶。
克尔凯郭尔是这么看待自己的神经病行为的:他是个罪孽深重的人,绝望使他明白为了哲学,必须放弃爱情和婚姻,因为这是上帝交给他的任务......
好吧......说实话我相信、我也理解。先前称克尔凯郭尔为神经病没任何不敬的意思。
克尔凯郭尔本质是个相当拧巴的人,身上沸腾着人性当中不可思议的矛盾:乍看上去,体弱多病的他过着一种离群索居的平淡生活,可实际上,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激烈的冲突和绝望的挣扎,精神始终呈一种高度紧张状态,正如安德烈这段台词:
“我小时候曾因饥饿和恐惧生过病,我不停地撕咬嘴唇,我记得还舔过盐粒,可我还能走路,于是坐到门槛上。隐约间我听到奇异的笛声,感觉很热于是解开衣领躺下,一道光划过眼帘,我看见妈妈飞在空中向我招手,然后就飞走了。在苹果树下,我梦见一座白色的医院......我的衣柜里有件夹克,已经放了三年,回到莫斯科后我要继续穿上它。我再不想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意大利的鞋也真多,简直可怕,人人都买,为什么啊?......我这双鞋穿了十年,这一点都不重要......最伟大的爱情故事里没有接吻,因其纯粹,所以伟大。没说出口的感情才最难忘......有个故事: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个身陷泥塘的人,他俩躺在泥塘边,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可被救的那个人说:傻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就住在泥塘里!”
从安德烈这番近似呓语的独白中你看到了什么?——既有诗人一般的自怨自艾、亦有哲学家式的雄伟思辨,更兼一种神经质的脆弱+偏执狂的执拗,这实在太克尔凯郭尔了。问题是:一个人怎么可以矛盾成这样?既标榜爱又拒绝爱、救人的同时又质疑自己的救人行动乃至分化出第二自我——“疯子”多米尼科?
——每个人都可以做出每个人的理解。毕竟,人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但克尔凯郭尔的学说提供了一种解释:
现世生活本就充满矛盾,像黑格尔那样自以为端出一套能同时容纳矛盾双方的辩证法,就能稀里糊涂走向美好彼岸的想法,纯属痴人说梦。且先不论什么矛盾的“对立统一”是否为真理,就算是,它也只能在抽象和理论中实现。可事实是:每时每刻遇见矛盾的,是活生生的、具体情况下具体的人。在矛盾双方面前,这个人只能做出“非此即彼”的“极端”决定:要么选这个、要么选那个,但不论怎么选最后都会出问题——这个问题就叫“绝望”。
黑格尔那种理性的自负是种绝望;而超越理性、投身宗教(信仰)的努力,同样是种绝望。因为人仅凭有限的生命是无法揣摩无限的神的意志的,神也不会向你做出任何承诺——“因为荒谬、所以信仰”,所以这信是绝望。也就是说克尔凯郭尔不仅反理性、也反非理性;不仅反黑格尔、还反他自己。
这下知道:克尔凯郭尔为何能被奉为“存在主义”的先驱了吧,没有这个人,就没有后来的尼采、萨特和加缪。请接着看安德烈这句话,多么存在主义啊:
“我身后不再有翅膀在夜幕中闪烁。欢宴中,我是尽情燃烧的蜡烛,在黎明时聚积烛泪:是谁当被哀悼?又有何值得骄傲?如何放下最后一丝欢娱,轻轻地死去,隐匿在借宿之地,像诗篇,照亮死后的路。”
正是在这种对人世彻底绝望的思想背景下,克尔凯郭尔无比关注个体的内在本质,就是通常所谓的“自我”。他在《致死的痼疾》中将“自我”形容为一种人与他自己发生的关系(想想安德烈和多米尼科的一体两面),自我的存在是一瞬间的存在,而人的一生是由无数瞬间的存在组成的变化过程:能变,意味着无限;而生命,又意味着有限。因此,时间性和一个人自我内部的紧张对峙状态就成了人之为人的基本处境——直至死亡将一切终结。
——这也算对“雕刻时光”和展现时间的长镜头之重要性的一种理解吧。
克尔凯郭尔思想的一极就像代表人本主义、存在主义的安德烈,而另一极就像有着强烈基督教信仰的多米尼科。克尔凯郭尔对他那个时代没有真正的基督徒、普罗大众耽于声色极为憎恶和反感:一个浅薄的属于小市民的教会与上帝通过耶稣基督彰显于尘世的伟大信仰有何关系?因此,在克尔凯郭尔生命的最后两年,他以大无畏的姿态向当时的基督教会发起了猛攻。
相较克尔凯郭尔对假信仰毫不留情的批判,在广场上对众人宣讲的多米尼科面对的是个无信仰的更加糟糕、更不可救药的世界:
“前人的声音告诉我,人的灵魂是自由的,可以摆脱肉体、不受约束,所以我绝非仅有一面,我能在瞬间感受到无穷事物。这时代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伟人不复存在,心灵之路被阴影笼罩,我们要聆听看似无用的声音。我们满脑子只想着市政管道、学校秩序、柏油路面和福利保险,去聆听虫鸣声吧。我们必须用伟大的梦想,充实每个人的眼睛和耳朵,必须有人疾呼‘要建造金字塔’,即使做不到也没关系。我们必须点燃这个希望,必须拓展我们的灵魂,直至无穷无尽。如果你希望世界能够进步,我们就必须手拉手,无须区分所谓的‘健康’与‘疾病’。‘健康’的人啊!你们的健康有何意义?
人类的眼睛全都在望向深渊,我们正堕落其中......宏伟终将谢幕,渺小得以永存。社会应再次团结而不是分裂,必须回到我们的来处,回到我们走错方向的那一步,回到生命的源头。这是什么荒唐的世界啊?要让一个疯子来告诉你们,你们应该感到羞愧。”
以上这段话,除了克尔凯郭尔的意思,还有点尼采的味道(但要注意尼采是反基督教的):就像“梦想”、“金字塔”、“深渊”、“宏伟”、“渺小”等措辞,只要你读过。
当然,没读过的人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对社会的观察也能收获一份“懂”——这是伟大艺术品的标志。即便不提克尔凯郭尔、尼采,拿以下这部电影做对比也可以:
维姆·温德斯的《德州巴黎》中,也有一个“疯子”,他在高速桥上的对空怒吼可视为多米尼科演讲的遥远回音。我把它贴在最后,供读者自己揣摩。今天的正文就到这里吧。
“你们会在毫无防范的时候被收拾了。绝对是这样,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向你们保证!今天,在这里,也是上帝的绿色星球上,每个人,只要不是生在下水道里,都应该知道并彻底理解!他们会在你们的睡梦中侵袭,他们会在热水浴中把你们抓走,他们会从漂亮的跑车里把你们拽出去!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山谷地带,我的声音从这扩散出去,直到该诅咒的莫哈维沙漠,再往远,最后到达亚利桑那: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被称作安全区!根本没什么安全区!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都会被发配,并且永世不得翻身!这是没有终点的流放。别看我形象猥琐,但请相信,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我警告过你们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