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阿特伍德【加拿大】:她的人物多少得有一点儿诚实

柯远说文学 2024-07-14 10:02:38

《我最好的小说》导言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作 周颖译

当今的英语小说家中,艾丽丝·门罗属于重量级的人物。她赢得了大把北美和英伦批评家向她敬献的顶级赞誉,问鼎了各类奖项,还在国际上拥有一批忠实的粉丝。作家圈里,她的名字有相当的震慑力。近来作家之间打各种嘴仗,还把她当成痛击对手的长鞭。“你把这个叫写作?”抨击者问,直扑要害。“艾丽丝·门罗!那才叫写作!”我们常说,有一类作家——不论她多么出名——我们都应该更深入地去了解,门罗就在此列。

这一切的发生,绝非一夜而来。一九六〇年代,艾丽丝·门罗开始提笔创作。一九六八年,她的第一部作品《快乐影子之舞》问世。至今,她出版了十一部小说集,平均每集含纳十来个故事。虽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她的小说就已经成为《纽约客》的常设栏目,然而,她被奉为世界文坛的圣徒,却相当之晚近。其过程所以漫长,部分的原因要归于她的写作形式。她是故事家,写原来我们常说的“短篇故事”,用今天更通行的说法,就是“短篇小说”。这一体裁为英美和加拿大的一流作家经常使用,可是,以长短论英雄的偏见,一种广为流布实乃错误的倾向,一直阴魂不散,盘踞不去。

结果,艾丽丝·门罗成了隔一阵就爆发一次的那类作家,至少在加拿大境外是如此。仿佛她从蛋糕里蹦出来——一个惊喜!——过上一阵,还得蹦出来,如此反复再三。读者不会在每个排行榜上的闪亮名字中找到门罗。他们与她遭遇,好像不期而然,又仿佛命中注定,给吸卷进去,一阵大惊奇、大兴奋之后,若干疑念纷纭而至——艾丽丝·门罗从哪儿来?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么精粹的东西怎么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不过,艾丽丝·门罗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是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休伦县蹦出来的。虽然“蹦出来”这个词,在她笔下的人物看来,过于轻快了点,也确有些自命不凡的意味。

门罗

安大略是加拿大的一个大省,自渥太华河往西,一直伸入苏必利尔湖的西端。这里土地广袤,物种多元,但西南部的风俗殊异,自成一体。索维斯特(Sowesto)是画家格雷格·库尔罗【格·库尔罗(1936—1992),加拿大画家,风格近于波普,是一名热忱的地方主义者,提倡艺术家从自身的日常经验出发,寻找艺术的灵感】给它的命名,一直沿用到今天。库尔罗以为,这个地方大有意趣,可是它的精神气度颇有些阴暗和古怪。很多人看法雷同。同样来自索维斯特的罗伯逊·戴维斯【罗·戴维斯(1913—1995),加拿大小说家、剧作家和批评家,在本土很受欢迎】以前常说:“老家人那些阴风邪气,我是知道的。”这些阴风邪气,艾丽丝·门罗也知道。索维斯特的麦田里矗立着为数不少的标语牌,告诫你要做好去见上帝的准备,不然,就得堕入地狱——给人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索维斯特西邻休伦湖,南接伊利湖。这里多为平坦的农田,几条水面宽阔、经年泛滥的河流蜿蜒其间,纵横交错。十九世纪,因漕运便利,水能充足,一批大大小小的城镇得以兴起。其中每一个,都有红砖建造的市政厅(通常带塔),有邮政大楼,有支派殊异的教堂,有通衢大道,有气度优雅的住宅,也有简陋寒伧的贫民区。每一个城镇,都有家史悠久的家庭,壁橱里存放着一堆骷髅。

十九世纪著名的唐纳利家族屠杀案【唐纳利家族,乃因一八四〇年代爱尔兰大饥荒被迫移民加拿大的天主教家庭。他们选择定居的地区,正是充满暴力、冲突和宗教仇恨的索维斯特。这家的父亲詹姆斯·唐纳利曾因土地纠纷伤人致命,埋名隐匿一年,后自首并判服役七年。与此同时,小镇因财富差异与宗教分歧而分化为两派:一派为富裕的信奉清教的地主阶层,另一派多为贫穷的天主教徒。后者发起针对清教徒的反对运动,矛头也指向与清教徒有瓜葛的天主徒。他们自名为“白衣男孩”,并将他们反对的天主徒贬为“黑脚”。唐纳利一家就在“黑脚”名单内。一八八〇年,一伙暴徒纵火焚烧这个家族的房产,杀害五名家庭成员。案发后凶手逍遥法外。这桩事件,史称“唐纳利家族屠杀案”(Donnelly Massacre)】就发生在索维斯特。一个大家庭惨遭屠戮,家产付之一炬,这是爱尔兰政治宿仇延绵不绝的恶果。葱郁的自然,压抑的情感,体面的外表,隐秘的纵欲,突发的暴力事件,耸人听闻的罪恶,郁结于心的怨忿,莫名的谣言……这一切从未远离门罗笔下的索维斯特,揆度原因,部分是因为上述种种元素,均有当地现实生活的影子。

很奇怪,不少作家来自索维斯特。说它奇怪,是因为艾丽丝·门罗成长于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这个时期,来自加拿大,尤其是来自安大略省西南部小镇上的哪个人,倘若设想自己可能成为驰名世界文坛的作家,那就是笑话。即便到了五六十年代,加拿大的发行商依然屈指可数,当中的多数,还是教材出版商,英美有什么称之为“文学”的东西,他们就舶来什么。也许有一些业余水准的戏剧演出——高中戏剧社和小剧院社团的表演。不过,那时已经有了广播。艾丽丝·门罗的文学事业在六十年代起步,所依凭的媒介,正是加拿大广播电台(CBC)罗伯特·韦弗【罗·韦弗(1921—2008),资深编辑和媒体人,堪称加拿大文艺界的伯乐。一批加拿大作家(包括艾丽丝·门罗,本文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内)尚未成名之际,凭借他的《文选》节目,才为听众和读者所熟悉】制作的“文选”栏目。

然而,几乎没有几个加拿大作家,不论他是哪一类,能在全球赢得读者。大家想当然地认为,假如你怀着那样一种渴望——那种你必然要为自己辩护,要自惭形秽的渴望,因为艺术这玩意儿,一个道德端正的成年人才不会为了它把光阴无端消耗——你最好离开这个国家。写作绝非你赖以谋生的行当,人人都知道。

假如你是某一类人,玩玩水彩画或诗歌,也许能被勉强接受。门罗在《火鸡的季节》里描写了这类人:“镇上有同性恋,我们知道他们是谁:一个裱糊匠,举止优雅,轻声细语,梳着波浪卷发,自称为室内设计师;那个牧师寡妇给宠坏了的胖独生子,竟然参加烘焙大赛,还用钩针编织了一款桌布;一个患臆想症的教堂风琴手兼音乐教师,全仗勃然大怒的尖叫才能维持合唱团和学生的队伍秩序。”再不然,你可以把艺术当成爱好,假如你是有闲的女人,还可以干点貌似艺术的活儿,挣些低廉的薪酬糊口度日。门罗的故事中不时闪现这样的女人。她们弹弹钢琴,给小报写写专栏。更惨的是,她们有些当真有点才气,比如《梅勒塞族河》里边的阿尔米达·罗斯,但苦于无用武之地。阿尔米达写了一卷题为“祭品”的小诗,一八七三年出版。

当地报纸《前哨》称她为“我们的女诗人”,似乎半含尊敬,半含藐视,藐视她的事业,也藐视她的性别——或者说,这两者的平庸组合。

小说开篇,阿尔米达是一位失去亲人的淑女。她孤身一人,小心翼翼地守护好名声,中规中矩地参与慈善工作。等故事结尾,在混有鸦片酊的镇痛药的重剂量刺激下,艺术之河冲决堤坝,将她的理性自我席卷而去:

甚至于诗歌。是的,还是诗歌。或一首诗。这不就是那个想法么:一首伟大的诗将容纳一切,而且会使她的其他所有诗变得无足轻重,不过是实验品、残次品和一团破布罢了?……诗的名就是那条河的名。不,它就是那条河,梅勒塞族河……阿尔米达的目光探入自己意识的深河,探入桌布,她看见钩针编织的玫瑰在一朵朵漂浮。这似乎就是昔日索维斯特小镇艺术家的命运——小艺术家定然要承受的命运:要么为体面而沉默,要么陷入几近疯狂的古怪。

在加拿大,倘移居大一点的城市,你至少还能寻着几个同好,若偏居索维斯特的小镇,只怕要踽踽独行。然而,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斯【约·肯·加尔布雷斯(1908—2006),美国加拿大裔经济学家、政府官员和外交家,20世纪美国新制度学派的领军人物。他的论著,比如《美国资本主义》、《丰裕社会》和《新工业国》等,对西方经济学和经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罗伯逊·戴维斯、玛丽安·恩格尔【玛·恩格尔(1933—1985),加拿大作家】、格雷姆·吉布森【格·吉布森(1934—),加拿大作家,与本文作者长期共同生活,并育有一女】和詹姆斯·雷尼【詹·雷尼(1926—2008),加拿大诗人、剧作家,其作品有浓郁的地域色彩】都来自索维斯特。艾丽丝·门罗自己,在西岸待过一阵后,也搬回来,如今住在离温纳姆不远的地方。温纳姆是她笔下的各个家庭(朱比利、沃利斯、达格利什等)的原型。

同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由于颂扬它的作家超群拔类,索维斯特的休伦县经由门罗的小说,成为富有传奇色彩的地域。不过,对于这两位作家,用“颂扬”形容他们的工作,很不妥当。“解剖”或许更接近门罗的风格,虽然这个词医学味过于浓厚了些。刨根究底的细察,考古学式的发掘,精准生动的回忆,沉湎于人性更丑陋、更卑鄙、报复欲更强的阴暗面,讲述性爱的秘密,怀念逝去的痛苦,因生命缤纷充实而喜悦,这一切元素的混杂,我们该何以形容?

门罗唯一的长篇,《姑娘和妇女们的生活》(一九七一),是一部“教育小说”,或曰“成长小说”,在这里,是一位少女艺术家的画像。小说结尾有一段话十分有力,耐人寻味。朱比利家的德尔·乔丹,如今(如姓氏所示)【朱比利(Jubilee),典出《圣经·利未记》25章,指犹太人禧年,每五十年守一次。这一年土地休耕,奴隶获释,人们吃地中自出的土产。后引申为“五十周年庆典”、“欢庆”等义。这里指成为作家的德尔·乔丹年逾五十,亦含“欣快”意,如后文“福地”和“乐园”所示】已迈入女人福地和作家乐园,她这样回忆她的少女时代:

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会如饥似渴地想了解朱比利的家族史。像克雷克叔叔在詹金斯湾写他的历史故事那样贪心,那样误入歧途,我想把一切写下来。

我要列各种单子,列出大街上所有店面、商家和它们的拥有者,列出家族成员、公墓墓碑上的姓名和下方的铭文……

我们希望一切都无比精确,这简直是疯了,令人痛苦不堪。

没有一张单子可以容纳我想要的东西,因为我想无所不包,每一摞话语,每一层思想,每一束打在树皮和墙上的光,每一种气味,每一个坑洞,每一次痛苦,每一场崩溃,每一个错觉,都原封不动凝聚在一起——熠熠闪光,永恒不灭。

把这个当作毕生的事业来追求,是一项令人生畏的工作。然而,这正是艾丽丝·门罗在随后三十五年,以非凡之忠诚而信守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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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丝·门罗闺名艾丽丝·莱德劳,生于一九三一年。这意味着在大萧条年代,她还是个小小孩。一九三九年她八岁那年,加拿大加入二战。战后,她就读于伦敦市的西安大略大学【西安大略大学,位于安大略省伦敦市的一所著名公立大学,始建于1878年,被誉为“加拿大的哈佛”】。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埃·普雷斯利(1935—1977),美国著名摇滚歌手,昵称猫王。据说因他演唱情歌时,总会吸引众多女性歌迷,如同公猫吸引一堆母猫,乃由此得名。20世纪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有“摇滚之王”的美誉】扬名之际,她二十五岁,初为人母。第一本书问世时,她三十八岁,正赶上花童革命【花童革命(Flower child),指“鲜花权力运动”(Flower power),上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盛行于美国,源于抵制越战的抗议活动,宣扬消极和非暴力抵抗。口号由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堡于1965年提出,主张以和平方式来反对战争。嬉皮士们身穿绣花和色彩明亮的服装,头上饰花,并且向市民派发鲜花,因而被称为花童】和妇女运动(一九六八至一九六九)。一九八一年,她年届五十。门罗的故事主要发生在这五十年——二十世纪三十至八十年代,甚至更早一些留在祖辈记忆里的岁月。

门罗先人当中有一些是苏格兰长老会【长老会,亦称归正宗,“归正”为经过改革复归正确之意。新教主要宗派之一,以加尔文(1509—1564)的宗教思想为依据,产生于16世纪宗教改革时期,与安立甘宗和路德宗并称新教三大主流派别】教徒:追索其家谱,可溯至绰号为“埃特里克牧羊人”(the Ettrick Shepherd)的詹姆斯·霍格【詹·霍格(1770—1835),苏格兰诗人、小说家。自小家境贫寒,靠牧羊为生,仅受过六个月正式教育,通过研读《圣经》自学成才,以《罪人忏悔录》传世】。霍格乃罗伯特·伯恩斯的朋友,十八世纪晚期爱丁堡的文化名人,撰有《罪人忏悔录》。这个题目本身,就是门罗式的。另一半先人是英国国教徒。据说他们最怕犯的错误,其中一条乃用餐的时候使错刀叉。门罗对社会阶层的分界十分敏感,长于辨识区分不同阶层的细枝末节和冷嘲热讽。这种敏锐的意识,老实说,来自长老会的祖先,正如她笔下人物严格审视自身行为、情感、动机和良心,反省自身之不足的习惯,亦由同一源头而来。在传统的清教文化里,比如像索维斯特的小镇,宽容很难产生,惩罚却很常见很严厉,潜在的羞辱和羞耻猫在每一个角落,谁也别想痛快地甩掉。

但这个传统也包含因信称义的思想:神恩莅临,同我们任何的主动作为毫不相干。门罗的作品充满神恩,却披上了古怪的伪装:一切无从预见。情感喷涌。成见崩陷。惊奇不绝。骇闻腾现。恶意的行为结出善果。特殊的救赎不期而至。

可是,一旦如此评价(或分析、推论、概括)门罗的写作,你会留意到她小说里边经常出现那个爱嘲讽的评论家,他说(大意是),你以为你是哪根葱啊?你凭什么以为我所有的事儿你都知道啊,还有别人的那些个事儿?或者,再援引《姑娘和妇女们的生活》:“人们的生活……乏味,简单,令人惊奇,莫测高深。”这里的关键词,就是“莫测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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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的头两篇小说,《致命殴打》和《女乞》,选自同一本书。这本书有两个书名。它在加拿大的书名——《你以为你是谁呀?》——一通不耐烦的责备后,给某些自我意识膨胀的家伙泼泼凉水,挫挫傲气。在英美的书名则是蕴含浪漫色彩的“乞丐女仆”。在这个令人费解的题目下,讲述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女主人公——罗丝——的故事。罗丝成长于汉拉提小镇的贫民区,同父亲和继母芙洛过活,靠奖学金念完大学,嫁给一个社会地位比她高的男人,后来离他而去,再后来成为一名演员——当演员,在芙洛仍然居住的汉拉提,乃大罪一宗,羞耻之根源。故而,《你以为你是谁呀?》又是一部成长小说,讲述女主人公的成长,也是作家本人的另一帧自画像。

何为假?何为真?哪些情感、行为、话语真诚可靠,哪些虚伪做作?或者,这两者究竟能否区分?这些问题,门罗的人物想了又想。

生活宛如小说。汉拉提的社会由纵贯小镇的一条河流一分为二:

在汉拉提,社会阶层的分布沿河流走势第次而下,上游是医生、牙医、律师,下游是铸造工、工人和马车夫;西汉拉提的上游则为工人和铸造工占据,往下才是那个凑合过日子的庞大群体,由偶尔捞一票的走私贩,妓女和成不了气候的小偷组成。

小镇的每一半都声言有权笑话另一半。芙洛过到东岸(更体面的那一半),目的是采购,但也想

看看那边的人,听听他们说话。她细心聆听的对象包括戴维斯律师的太太,国教牧师亨利·史密斯的太太,还有马医麦凯的太太。回到家后,她便模仿她们嚼舌,弄得那些太太们好似喜欢卖弄和自我吹捧的愚蠢怪物。

然而,等罗丝进了大学,在一个女教授的家里搭伙用餐,后同加拿大西岸百货巨头的少爷帕特里克订婚,对中上层阶级的派头窥览一二后,芙洛在她眼里又成为怪物一个。她的自我也打起架来。于是,帕特里克去她家乡的探访,于她便成为一桩大灾难:

她也闹不清究竟有多少令她羞耻的东西。她为食物感到羞耻,为那只天鹅,为塑料桌布,为帕特里克,那个一脸阴沉的势利眼,当芙洛递他牙签时,居然做出那样的鬼脸,也为芙洛,为她的胆怯、虚伪和做作,当然,最多是为自己。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怎么把话说得自然。

可是,只要帕特里克一开始对她的小镇和家庭评头论足,罗丝心头便勃然而起“一股忠诚和捍卫的意识……像一层硬壳那样,紧紧裹住她所有的记忆……”。

分裂的忠诚意识不但表现于门罗对社会阶层的思考,亦体现于她的整个事业。门罗的虚构世界里充满了一类次要人物,他们鄙薄艺术和技巧,藐视任何一种自命不凡和自我炫耀。她的主角们挣扎着要反对的,正是这些态度和由之引发的对自我的不信任。唯如此,她们才好放下包袱,创造点什么出来。

与此同时,门罗的女主人公,她笔端的作家们对于艺术的虚假面也同样鄙视和不信任。该写什么?怎么去写?有多少真正的艺术?有多少不过是一兜子低劣的把戏——只会模仿,操纵情感,扮扮鬼脸?如何不对另一个人——哪怕是一个虚构的人——妄下雌黄?最重要的,故事该如何结尾?(门罗通常给出一个结尾,然后质疑,修改。或者干脆表示怀疑,就像《梅勒塞族河》末尾叙述者所说的:“我也许弄错了。”)难道写作本身不正是一种妄自尊大的行为?难道手中的笔不正像一根折断的芦苇?好几篇小说,比如《青年时代的朋友》《出走》《旷野小站》《怨情、友情、恋情、爱情、婚姻》都含有书信,展现写信人虚荣、虚伪甚至恶意的一面。假若书信的写作如此不值得信任,遑论写作本身?

张力始终如影随形:《木星的行星》中,门罗的艺术家总要挨罚,失败时如此,成功时也如此。那位女作家想到自己的父亲,说:

我能听到他说,哦,我在《麦克莱恩》上面没见着你的东西。如果他读到了,就会说,嗯,那篇东西写得不咋地啊。他语气幽默而宽容,却总让我感到了无意趣。我得到的暗示无非是:名誉,你要努力奋斗去赢得,等你有了它,又得深负愧疚。不论得没得到,你横竖要挨批。

***

“了无意趣”是门罗的一大敌人。她的人物鼓足全身力气与之抗衡,对抗令人窒息的风俗,旁人那些要命的期望和强加的行为准则,对抗所有可能压抑和熄灭精神的东西。让门罗的女性选择,做一个好行善举却内心麻木、毫无真情的人,还是行为乖张却忠实于自己的真实感受因而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人?她很可能选后者。纵然选前者,她也会剖析自己的油滑、欺诈、狡黠、虚伪和堕落。诚实,在门罗的作品里,实非良策:它根本不成其为策略,而是如空气一般基本的元素。她的人物多少得有一点儿诚实,不论走正道还是歪道,不然,他们就觉得自己会沉沦。

追求真实的战役,最关键的一场,在性领域打响。门罗笔下的社会——同大多数社会一样,人们对性问题通常持沉默或遮掩的态度——携带着强烈的性欲电流,它在每个角色周围扩散,像霓虹灯那样,将风景、房间和物体一一照亮。一张凌乱的床,在门罗的手里,要比任何赤裸裸的性描写更有表现力。纵然故事的主线,无关爱和性,男人和女人却总能意识到彼此作为男人和女人的存在,主动或被动地辨识出对方的性引力,性好奇,再不然,就是性反感。女人第一时间就能感应到其他女人的性能量,心生警惕或妒忌。男人呢,卖弄,捯饬,调情,引诱,最终大功告成。

门罗的人物,善于捕捉聚会的性欲气息——那种混杂于其他气味中的气息,还有他们自己内心的回应——其灵敏程度,堪比香水店里的小狗。堕入爱网,陷入欲河,兴味浓厚地偷窥人家夫妻,捏造性谎言,出于无从扼制的欲望行苟且之事,利用他人的绝望来打性事的算盘……对于这些的探索,很少有作家做得比门罗更彻底,更果决。撼动性欲的边界,这在许多门罗女子看来,显然是极兴奋的一件事;不过,僭越的同时,你也得确知防护墙究竟在哪儿;门罗的世界里,纵横交错着精心划定的边界。手势,座椅,眼神——无一不是复杂的内心地图的一部分,而在此地图上,散布着带刺的铁丝网,各种陷阱,还有穿过灌木丛的秘密通道。

对于门罗这一代女性,表达性经验既是一场解放,也是一条出路。从哪里解放出来?从拒绝的姿态以及捆住你手脚的蔑视里解放出来。门罗在《火鸡的季节》对此有生动的刻画:

莉莉说,要是她丈夫喝醉了酒,她决不允许他靠近。玛乔丽说,自打上回大出血差点叫她丧命后,她再也不许丈夫在经期跟她亲昵。莉莉急忙说,丈夫只有酒醉了才想亲热。我看得出来,不让丈夫靠近,事关她们的尊严,不过,我拿不准“靠近”的意思就是“性交”。

对于像莉莉和玛乔丽这样年长一些的女人,享受性爱意味着一次屈辱的失败;对于《女乞》里的罗丝,则是一场值得骄傲和庆祝的胜利。至于再晚几辈——性解放运动之后——的女子,享受性爱则将成为单纯的义务,完美的性高潮无非是她们的成就列表上的一个添加项。当享受变为义务,我们又回到了“了无意趣”的荒原。然而,门罗塑造的人物,在探索性欲的阵痛中,也许感到迷惑,羞耻,痛苦,乃至有残酷和虐待狂的一面——她小说里的有些夫妻以折磨对方的情感为乐,就像现实中的那样——但决不会了无意趣。

门罗某些后期作品中,性可以少一些冲动,多一些算计。比方《熊从山那边来》中的格兰特,在他那笔骇俗的情感交易中,就用性来当筹码。他深爱的妻子菲奥娜得了痴呆病,喜欢上与她同在一家疗养院,有相似病症的男子。这名男子被他那狠心务实的妻子玛丽安带回家去,菲奥娜停止进食,日形憔悴。格兰特想劝说玛丽安将丈夫送回疗养院,被一口回绝:费用太高,养不起。格兰特留意到玛丽安很孤独,而且有性需求。她虽然一脸皱纹,身材却仍然动人。他搬来与她同住,像熟练的推销员那样完成交易。门罗清楚地知道,性可以是荣耀,可以是痛苦,也可以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

门罗描写的,是一个基督教社会。小说中有关基督教的内容并不明显,它只是一个大体的氛围。《女乞》里的芙洛在墙壁上装饰着“许多虔诚,欢快,稍有淫邪意味的警句箴言”:

主乃吾牧司,

信靠耶稣基督,

汝必将得救。

芙洛连基督徒都不是,为什么会有这些?因为这些就是人们平素有的,随处可见,好比挂历。

基督教就是“人们平素有的”那种东西。加拿大没有走美国式的政教分离的路线。祷告和读经,公立学校每天都有。这种基督教文化为门罗供给了丰沛的素材,亦关系到她塑造人物和叙述故事最别具一格的一种手段。

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是:神性和人性,这两个完全不同、相互抵触的元素揉成一团,统于基督一身,各自不取消对方。结果呢,得到的既不是半神半人,亦不是伪装成人的神,而是神彻底化身为人,同时还保留整全的神性。基督只是人,或只是神的信念,早期教会一律斥为异端。因此,基督教要依赖它对非此即彼的归类逻辑的排斥,同时还要仰仗它对亦此亦彼的神话的接受。逻辑告诉我们,A不可能同时是A与非A;基督教说可以这样。“A亦非A”的公式于它不可或缺。

门罗的许多故事要么如此寻着了出路,要么想寻却未寻着。头一个想到的例子——尽管这类例子多得很——是《姑娘和妇女们的生活》,里边有一位高中老师在表演完轻快欢乐的小歌剧后投河自尽:

穿着天鹅绒滑冰服的法里斯小姐……活力四射的法里斯小姐……六天后才找到的法里斯小姐,漂浮在沃瓦纳什河面,脸部朝下,再也发不出一声抗议。虽然没有合理的方案将这几张图片挂在一起——如果最后一张是真实的,那么其他几张是不是一定得换掉?——还得把它们往一块放。

对于门罗,一事可为真,可为假,却仍然是真实的。“这是真实的,同时也是不诚实的。”《不同》里的乔治娅思忖着自己的懊恼情绪。“要我相信那是我编造的,该多么难呐,”《爱的进程》里边的叙述者说,“它看上去就像真的,它是真的,是我相信的。我一直坚信不疑。”这是一个渎神的世界,也是一个敬神的世界。你只能把它整个儿给吞下去。不管你对它了解多少,总有一些东西超越你的认知。

***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那件事》里,心怀嫉妒的爱特描述她姐姐以前的恋人,一个淫邪的大众情人,说他抛向每个女人的眼神,“使他看起来想当一名深海潜水员,一直往下潜,穿越一切空洞、冰冷和残骸,只为发掘他决心要找到的那个东西,那个小小的,无比珍贵的,难以获寻的东西,也许是躺在洋底的一颗红宝石”。

门罗的小说里充满这类可疑的探求者和手法高超的技巧,也充满了这类洞见:任何一部小说,任何人的内心深处,也许就含藏着那危险的宝藏,那无比珍贵的红宝石。一种心灵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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