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将来找工作,别听你爸妈的。换个大点的地方去工作。”铭远读大学后,每次放假回来,姥姥都会念叨这句话。铭远当然知道姥姥这话的意思。
大一下学期,铭远“勇敢”地向家里出柜了。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是公务员,两人顾不上电视里重播的《甄嬛传》,一个扔下正在吃的樱桃,另一个丢开手里握着的手机,异口同声地说,“你这才住校半年,就学坏了?”
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让铭远措不及防,以至于他很难将眼前这对喊叫哭闹的中年男女和昔日对自己关爱有加的父母联系起来。“孩儿,来我屋。”腿脚不灵便的姥姥拉开了次卧的门,铭远急忙钻了进去。
冰河
这是一个四室两厅的房子,如果在铭远读大学的省城,是值一些钱的,但在铭远父母生活的三线城市,房价也不过四五十万。铭远躲进姥姥的房间里,先是松了口气,但旋即他有些尴尬起来,已经七十多岁的姥姥,怎么可能会理解自己,但姥姥应该把父母刚才的失态都看得明明白白吧!
铭远还在揣摩,姥姥已经开口了,“孩儿,姥姥就跟你说一句话,你自己要开心,要好好过日子。”说完,姥姥又挪回榻榻米上,她年纪大了,睡不了软床。当初装修完这个房子,父母让姥姥住南卧,她不肯,说自己喜欢睡硬邦邦的榻榻米。铭远明白姥姥的固执,他下意识觉得,姥姥应该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了。但姥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铭远是姥姥带大的。姥姥没有上过学,和很多老太太一样,带男孩子的方式就是买一些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玩具。或许从那时,姥姥就发现了铭远的不同,木头枪、弹弓,他都不喜欢,最喜欢的是啪叽(pià ji)。别的男孩子扇啪叽,可铭远却把啪叽一张张剪下来,然后指着上面的人依次叫名字。
生活在小县城,铭远小时候所看的漫画书和玩的东西都比同龄人要晚上几年,但他特别喜欢看男人为主题的小人书,别人都以为铭远心中有个英雄梦,但西游记的小人书中女儿国的那一册,铭远不说喜欢,铭远最喜欢的是水浒一百零八将。一百零八张啪叽,铭远把几个女将的啪叽挑出来扔一边,然后拿着剩下的,嘴里发出打打杀杀的声音。铭远最喜欢武松,印有武松的啪叽很快就卷边了。姥姥问铭远为啥最喜欢武松,铭远说,“他长得好看!”大人都以为是小孩子的童言无忌。
“姥姥,你是不是很早就发现什么了?”铭远到底把话问出了口。姥姥问铭远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看一个漫画书,叫《圣斗士星矢》,然后被母亲揍了的事。
铭远怎么能忘记呢,当时班上流行日本漫画,除了“圣斗士”,还有“灌篮高手”。铭远最喜欢圣斗士里面的冰河,尤其是冰河穿上圣衣后的造型,铭远爱不释手。因为太喜欢,他还把冰河单独画面的一页撕了下来。书是从租书摊上租来的,老板看到了,要铭远赔偿。铭远一个月的零花钱是五块钱,而那本书要价六块。铭远只能问母亲要钱。
后来是姥姥把那页撕下来的冰河重新贴了回去,但也赔了书摊老板的钱。那些钱是从她的手帕里掏出自己攒的钱,都是那种几角几块的,铭远怎么能忘记呢!后来姥姥还陪着铭远画了幅冰河的简笔画。
铭远小时候的画
不等姥姥回答,母亲就冲进来,拽着铭远到了客厅,说要铭远好好说一说,怎么读大学才半年,就得了这个毛病。姥姥阻拦起来,“你们不要太凶了,我来跟孩儿好好说。这件事你们不要管了。”
“妈,你不要添乱了!你这么大年纪,你什么都不懂!”母亲见姥姥插手,又无奈又生气。“我怎么就不懂!”姥姥不甘示弱,“孩儿放寒假回来看我,从今天起,跟我一起睡。”
从那天起,铭远只要在家里,姥姥就会在他身边。铭远的母亲要说铭远几句,姥姥就会站出来,“孩儿就是喜欢玩,过两年就好了。你不要这么担心。以前的公子哥,也都这样。”那个寒假本来会因为铭远的出柜而变得凄惨,却因为姥姥的保护而没那么焦灼了。
舅老爷
寒假结束,铭远很开心,回学校就能见到男友。哪怕父母从一开始无法接纳,到后来逐渐无可奈何,铭远也没觉得那么自责。那两天,铭远还给男友选了家乡的特产,打算带回学校去。
直到铭远看到男友的一则朋友圈,他愣在了原地,那则朋友圈只存在了甚至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被删除了。但铭远清楚地看到男友和另一个人手拉手的动态,手上还带着明晃晃的戒指。铭远没看清楚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不过他猜测男友一定有了什么情况。尤其是这个朋友圈只出现了不到1分钟就被删除了。铭远不甘心地看了几次手机,然后躺在榻榻米上,背对着正在摆扑克牌的姥姥,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又不着急回学校了?”姥姥并没有看铭远,而是继续低头玩牌。铭远正流眼泪,只闷闷地“嗯”了两声。
铭远的学校考虑到疫情的管控要求,要求本科生们在家上网课。如今上网课,只能跟父母、姥姥一起困在家里。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让铭远开始后悔和父母出柜了。
封闭的日子里,除了抢菜困难外,一家人倒还算平和。父母虽不能接受,但也没办法让他滚出家门。铭远尽量躲在姥姥的房间里,免得给父母落下数落自己的机会。
不到两个月,姥姥阳了。当时铭远生活的小县城也设立了隔离区,但里面都住满了。奇怪的是,姥姥根本没发烧,如果不是定期测核酸,搞不好都没人能发现姥姥感染了。医护人员说,可能是姥姥的年纪大,所以没有明显的发烧症状。
社区的工作人员通知铭远一家人都在家隔离。父母让铭远住客厅,姥姥一个人住在北侧的卧室,可铭远不肯,一方面在客厅,父母随时都可以过来,他不想跟父母时不时面对面,另一方面铭远觉得自己可以照顾姥姥,还能没事和姥姥聊聊天。
老人家通过电视节目知道了新冠肺炎的“威力”,看起来精神压力有点大。为了缓解压力,铭远没话找话,跟姥姥聊了很多学校里上课和住校的事。姥姥精神好一些的时候,忽然问铭远,他是怎么认识那些和他一样的人?
铭远怎么都没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居然对两个男人谈恋爱这件事那么感兴趣,而这些连父母都没有问过他,铭远张口结舌起来。
“孩儿跟我讲讲,你会不会遇到坏人?”听到姥姥这句话,铭远松了口气。他先是说了同志酒吧,又说了同志浴池。姥姥竟安静地听着,一句话都没问。
听着听着,姥姥慢慢说,1950年代时,在一些商店的后面,或者是某个胡同里,也会有男人和男人约好了去见面。但那时候,大家都不说明,还觉得是富家公子才会这样做的。铭远很纳闷为啥姥姥懂这么多。
一次,铭远进了北侧卧室,忘记戴口罩,这可把姥姥吓坏了。姥姥胡乱抓了身边的一本书,甩给铭远,让他戴上口罩再进来,铭远吓了一跳。平时他和父母在家里都不戴口罩的。铭远没想到姥姥病了,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姥姥虽然没什么症状,但等检测的试纸从阳性变成阴性,又过了两个月时间。那两个月,铭远跟姥姥聊天最多。铭远和姥姥的聊天里提到了同志浴池,“我没有去过,就是听说过。”姥姥听完后非常震惊,告诉明远可不能去,怕会得病。姥姥那天似乎颇有兴致,她告诉铭远,自己小时候很少出门,但有一个哥哥,也就是铭远的舅姥爷。舅姥爷是个高大帅气的人,性格上也很风流倜傥。那些关于男人之间的事情,姥姥都是听这个哥哥说的。铭远试探着问,难道这位舅姥爷也和自己一样?
姥姥却沉默了。
“我就知道你不能娶媳妇的。”
也许是因为舅姥爷的事,铭远跟姥姥的关系更亲密了,他认为出柜那天姥姥把自己叫到屋子里不是偶然的。尽管姥姥从没说过她能接受铭远喜欢同性,但也从来没有禁止。
喜欢同性这件事在家里成了禁忌,但这在他和姥姥之间却是可以聊的。每次放假回家,姥姥还会半开玩笑地问铭远有没有对象?每次母亲听到这个话题都脸色一沉。
一年多后,铭远面临着考研还是就业的选择。如果考研,已经读大三的他就要开始准备了。当时铭远有了个新男友,他们打算一起读研究生,这比两个专业不同的人找相同的工作难度要小多了。
那年暑假,铭远把这个消息跟姥姥说了,姥姥几乎不加思索地让铭远挑个更远的大学去读研究生,“不要回来。”姥姥特别强调了这四个字。铭远开玩笑地说,难道姥姥不想自己吗?姥姥很正经地说,“谁又能陪谁一辈子呢?到头来还是要靠自己。”但男友不愿离家太远,他们两人都是在同一个省份考出来的,男友更希望在华东和华北的区域读研。
考研这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和姥姥说,铭远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自从铭远出柜后,父母就很少给他打电话,除非家里有了很着急的事情。看到电话的一瞬间,铭远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姥姥出了什么事儿吧?接起电话,就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告诉他,姥姥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现在还是轻度,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前阵子姥姥走丢了,“她一直都喜欢在小区里散步,那天不知道怎么走到小区外面,人就糊涂了,找不回来了。”
“你有空就回来看看你姥姥吧!医生说很快就不认识人了。你也别成天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在外面瞎玩。”母亲听起来充满焦虑。
中秋假期,铭远一个人回了家。见到姥姥,铭远觉得姥姥的状态并没有母亲在电话里说的那么严重,她整个人很清瘦,精神状态也矍铄。不过聊几句天,铭远就能发现姥姥的状态不对,姥姥开始管铭远叫哥哥,还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铭远的小名并不叫哥哥,显然姥姥把他当成了别人。
在晚上临睡前,姥姥依然叫铭远到榻榻米房间里跟她一起睡。姥姥忽然问铭远说,“哥哥,今天他们有没有欺负你?”铭远忽然有一些毛骨悚然。
后来铭远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有些人会回到小时候,在意识上会把自己现在所经历的和小时候的联系到一起。显然,姥姥应该把铭远当成了舅姥爷。接下来的日子,姥姥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将铭远认作自己的哥哥。铭远没有第一次那么害怕了。
一晚,在姥姥又将铭远错认时,铭远随口问了一句,“上次咱俩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呀?”姥姥认真地想了想,“前几天你被爹打了,现在还疼吗?”
铭远有些吃惊,“我为什么被爹打啊?”“你还装傻,还不是因为你那点事!”姥姥有点生气了。铭远试探着,“我是不是老挨打啊?”姥姥点点头,“都告诉你不要去那些胡同里了,回来就会被打。”过了一会,姥姥又说,“你真的不能娶媳妇吗?”
听到姥姥这样问,铭远一愣,他不知道这是问自己的,还是问舅姥爷的。铭远不好回答。姥姥叹气,“我就知道你不能娶媳妇的。”
更远的南方
到了暑假,铭远和男友原本计划一起参加考研辅导班,但由于姥姥的健康情况,他决定回家。铭远跟男友说了姥姥的病情,男友很不理解,“你又做不了什么,回去那么久干嘛?”
铭远一直没有跟男朋友说过自己出柜的事情,也没有说过姥姥是家里唯一支持自己的人,更没有提及舅姥爷的事情。铭远坚持要回家之后,男友还和他隔着手机吵了几次,“说好了一起努力考研,你现在是不是想放弃了?”
铭远不想把家里的事情详细地说给男朋友听。姥姥告诉铭远,有一年冬天,舅姥爷时不时就会回家很晚。家里都掌灯了,舅姥爷才回来,还是小女孩的姥姥不放心,于是在距离家门口不远的一个大石墩子旁边玩边等。铭远推测,姥姥口中的掌灯,应该是现在的傍晚七八点钟的样子。在大石墩旁的姥姥看到舅姥爷和一个男人一起回来,那男人送舅姥爷到了岔路口,分开时还依依不舍的。姥姥静静地盯着看,她能看得出跟舅姥爷在一起的这个男人很穷,因为他的衣服非常破。
这样的事情次数多了,就惹怒了姥姥的父亲。姥姥说当时他们家境尚可,十天半个月的,还能出去下一次小馆子,但这样的家庭不能接受儿子跟一个穷男人有这样的来往。
姥姥记得当时父亲把舅姥爷打的很惨,舅姥爷一直在惨叫,这样的毒打让舅姥爷的左腿有了轻微的跛相。可就算舅老爷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姥姥只知道那个男人离开了舅姥爷,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件事情对于舅姥爷的打击非常大,舅姥爷郁郁寡欢起来,整个人也越来越瘦。就是在那年冬天,变成跛子的舅姥爷跳河了。姥姥的父亲竟然说,“这样也好,不用出去丢人了。”
铭远不寒而栗。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姥姥会问自己怎么回来了?也许在姥姥的意识里,舅姥爷一走就再也无法回来。
铭远那段时间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很难受。男朋友因考研的事情再次争吵时,铭远终于跟他讲了这件事。男朋友沉默了一下,说自己还没有出柜,但是很想来看看姥姥。
铭远当时和男友很久没见了。左思右想,两人决定冒次险。男友坐了高铁过来找铭远,铭远则把姥姥推到楼下的花园里,两人不但见了面,还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跟姥姥聊天。姥姥仔细打量着男友。但毕竟还是在疫情中,见面也只持续了短暂的半个多小时,然后铭远就要带姥姥回去。
不久,男友在培训班认识了另一个圈里的朋友,两人很快在一起了。男友因此跟铭远提出了分手。铭远得知后大哭一场。如果不是回家陪伴姥姥,铭远就可以跟着男友一起上考研辅导班,也许就不会分手了。但他又说不出埋怨姥姥的话。姥姥忽然清醒了一样,摸着铭远的头说了句让他刻骨铭心的话,“你就应该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些欺负你的人。”
铭远不肯输给前男友,他愈发努力地学习,甚至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因为考虑到父母和前男友,当时铭远的目标是一所北京的大学,从北京到他家高铁不到四小时。但他心里总是发慌,铭远知道父母并不能理解自己,他只能跟姥姥讲这些,但姥姥已经糊涂了。讲了几次后,一天晚上,姥姥又说,“要不你就逃走吧,逃的远远的,过上几年再回来,那个时候就都不一样了。”
去读研究生的铭远
铭远愣在原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选择了距离家里更远的南方。不久,他如愿去武汉读了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