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滕王阁
南昌滕王阁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上至真命天子，下至州官府县，无不以修楼造阁为乐事。或纪念大事、或弘扬政绩、或镇妖降魔、或求仙拜佛，尤以“四大名楼”为盛。国人偏爱“四大”，比如“四大发明”、“四大美女”、“四大名著”、“四大名捕”，还有“明四家”、“清初四僧”，当然还有“四大皆空”。“四大名楼”版本有二，雷打不动是南昌滕王阁、武汉黄鹤楼和湖南岳阳楼，有争议是山西永济鹳雀楼和山东烟台蓬莱阁。今且搁置争端，单说滕王阁那些事儿。
南昌滕王阁夜景
南昌滕王阁夜景
海昏侯游学的自选动作，前有八大山人，后即滕王阁。有学友劝我说，都是新的呀。中国古代建筑，“荡涤必系于天灾，兴废自叶于时数”，大多屡毁屡建。黄鹤楼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重建于1985年；岳阳楼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年（215），重建于1983年。滕王阁始建于唐永徽四年（653），为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所修，王勃时隔22年爆得大名即是再版。1300年来重修了多少次？手脚并用不够，85版No.29。
滕王阁下东湖区仿古建筑群俯瞰
古代自然和人文景观，多因名人效应而声名远播。比如黄鹤楼之于崔颢、李白，岳阳楼之于范仲淹，鹳雀楼之于王之涣。也有不少善意的谎言，比如泾川豪士汪伦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骗来李白，却是酒店及其老板之名。李白豁达，一笑不忘留诗。滕王阁的典故自然不输于任何一处景观，更是文以阁名、阁以文传之典范。王勃《滕王阁序》既出，唐张九龄《登城楼望西山作》、白居易《钟陵饯送》及明汤显祖、清彭孙遹诸辈如蹭流量。
滕王阁上俯瞰南昌城与赣江
那是大唐上元二年（675）九九重阳的事了。洪州都督阎伯玙重修并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吴子章“作序以夸客”。时王勃交趾探父途经此地亦受邀请。阎某假意客套，说子安你来执笔吧。据《唐才子传》，“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起初都督大不悦，拂衣离席。据唐《中元传》，“勃引纸，方书两句，一吏入报曰：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公曰：老儒常谈。一吏又报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曰：故事也。一吏又报曰：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公即不语。自此往复吏报，但颌颐而已。至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不觉引手鸣几曰：此天才也”。弱冠能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然天才。诗人的才情背后乃大唐底气，区区10字可知初唐何以盛、晚唐何以衰。
民国三十一年（1942）中国营造学社重建南昌滕王阁设计草图
滕王阁最近一次重修始于1983年国庆日，六年乃成。阁高57.5米，座于12米高的两级台基之上。此版本为根据梁思成1942年所绘设计草图，并参照“天籁阁”所藏滕王阁宋画，及李诫《营造法式》规制，为“明三暗七”带回廊仿宋式建筑。现址填江筑阁，下临无地，东距唐阁旧址百米许，东南距清阁旧址300米。虽是新装，且无半票，来都来了。冬月向晚，略有寒意。登阁远眺，散暮如烟。远处“英雄城”的天际线一如烟囱矩阵，近前仿古建筑霓虹初上、一水西来波澜不惊。须晴日，或许也曾“半江瑟瑟半江红”？难怪韩愈说“江南多临观之水，而滕王阁独为第一”。可惜年事已高，《岳阳楼记》磕磕巴巴犹能背诵，《滕王阁序》就只能展卷朗读了。现且沐手，抄录千古神作《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如下——
唐代滕王阁图（游新明绘，图源网络）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宋代滕王阁图（依唐旧址，郭忠恕绘，天籁阁藏，图源网络）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元代滕王阁（依唐旧址，图源网络）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清末滕王阁（明正统间以至民国乃另择址于城墙之上，图源网络）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滕王阁下东湖区仿古建筑群一隅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下东湖区仿古建筑群一隅
才思一挥间，“落笔惊风雨”。至此，仿佛还原了白居易《琵琶行》之情状，“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然后但听但看，“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空气似已凝滞，余音犹在绕梁，一众官僚、骚客沉浸其间、回味其中，沉吟未醒。本欲一鸣惊人的“快婿”吴子章“啯”地一声，把“宿稿”连带唾沫咽了自行化粪。阎都督一时忘记自家身份和昨夜诉求，喃喃自语不知今夕何夕。而那王勃，可想见其恭谦难掩自得之色……忽然想起《岳阳楼记》里那个滕子京，原想以政绩工程名垂青史，却阴差阳错地以他人之文笔而千古流芳。
滕王阁下东湖区仿古街一隅
历史的演进总是令人啼笑皆非。王勃少年得志，两次遭贬，累及乃父福畴自雍州司功参军贬至交趾县令，远谪南荒之外。有棒喝才有警醒，王勃深愧之。探父翌年归来，他却渡海溺水，惊悸而亡。天纵英才与天妒英才，一字之差，天壤有别。他26岁转身永诀，身后留下两个谜团。一是有人妄猜洪州都督阎伯玙忌其才而害其命，未免太扯，有失“都督阎公之雅望”。二是有人揣测王勃如此胸藏万卷一气呵成，必是奔了人生复盘的梦想而打有“宿稿”。其实就像“床前明月光”，有人说李白你这是白开水嘛。给10年打腹稿，您也写个凉白开试试？
【附记】滕王阁前有内场，傍晚六点即开始清场，八点半有《寻梦滕王阁》户外演出。不想迎合这种貌似时尚的“对口型”，就在景区内仿古街的仿古建筑群闲逛一圈，随即步行前往珠宝街。有学友热荐，言其小吃很嗨。珠宝街毗邻八一起义纪念馆和万寿宫，在阑珊夜色下人影瞳瞳。“变态辣鸡翅”、牛肉拌粉、手工绿豆饼、手工麻糍、切糕子……都要排队。我乃外乡人，太辣、太咸、太油腻都高不攀低不就，点了纸筒生煎托手里走着吃。生煎馒头似乎伴随了我的初恋，彼时没钱，自家四两，只给人家点二两，外带一小碗三丝汤。酒店不远有玉带河绿道，翌日一早像雨像雾又像风，慢跑两公里后稍息片刻，转地铁奔高铁。其实散团当晚即可回家，来就来了，想看下南昌博物馆。避开周一闭馆，返程订在周二。孰料人家大修拒访，只好改签，怏怏而去。海昏游学告一段落，此记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