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是忙不完的,这是崇英二十多岁时得出的结论。
从女儿出生,她就恨不得生出八只手。
不,最好是八只手八个脑袋,事情多到它们要各干各的才行。
要不然,她这一辈子,从早到晚,从生到死都得耗在这儿。
清晨,灶上熬着粥,白色砂锅久经灶火,浑身黢黑。
随着蒸汽,锅盖一下一下磕在上面,发出叮咚响。
丈夫刘洋听见动静醒了,趿拉着拖鞋走过来,问早饭吃什么。
崇英指指砂锅,碗里的鸡蛋,又抖了抖手里的咸菜。
“又是这几样。”
丈夫的抱怨还没说完,只剩余音,下一刻,厕所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一阵恶臭在小小的房子里翻腾起来。
“关门,通风!”崇英大喊。
时间指向七点四十五,她已不怕把女儿吵醒。
都说中年男人最爱的两大场所,一是晚高峰后的车里,二是清晨的厕所。
果然。
粥还是差点火候,崇英去卧室喊刘遥起床。
女儿刘遥三岁半了,刚上幼儿园,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哭。边哭边喊幼儿园的饭菜不合胃口,阿姨长得像光头强......理由一大堆。
崇英总是先把她喊起来,等哭够了,再把她拎起来穿衣扎头发刷牙吃饭喝水,在校车来之前,准时把她送下去。
可是今天,她喊了好久,女儿还不起床,小小的人闭着眼,眉头蹙着。
“遥遥,起床了......遥遥?”
喊了几声之后,崇英心里一慌,朝外面大喊:“刘洋你来!刘洋!刘洋!”
“怎么了?”男人走的不紧不慢。
“你看女儿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
“发烧?怎么会,昨晚睡觉前还好好的。”刘洋扫了一眼女儿,并没放在心上。
崇英刚想发作,刘遥哼唧几声后猛烈咳嗽起来,声音粗哑。
她趴在女儿胸膛口一听,呼吸声跟风箱似的,呼呼的。
坏了!
来不及生气,崇英连忙给女儿穿衣服,不忘嘱咐丈夫把火关掉,别再着火了。
崇英打电话向领导请假,领导像吃了枪药,噼里啪啦一顿骂,告诉她不想干拉倒。
崇英心里那个恨啊,胸膛里含着一串炮仗似的,偏偏怀里的小人儿温度越来越高,高到烫手。
“师傅麻烦空调开大点。”
“好。”
听见肯定回答,崇英觉得自己胸膛里那串鞭炮不用炸了,耐下心来对领导说:“不好意思,实在是孩子生病了没人看,要不待会儿我回去加班把活补上,工资您该扣扣。”
也许是她姿态够低,也许是她哭腔太明显,领导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哎,不容易吧。”
司机是个女的,看起来比崇英年纪大些。
听了她的话,崇英点点头,脸朝外一歪,擦掉眼泪。
人生前三十年,冯可爱觉得自己命好。
这些,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
可爱,在那个很多女孩子只配叫招娣盼娣的年代,只有被父母期盼疼爱的孩子,才有资格起名叫可爱。
父母疼爱朋友关爱,冯可爱泡在蜜罐子里,顺风顺水长大。
后来,她恋爱了。
男人家贫,等她怀孕后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但冯可爱爱他,非君不嫁,老两口只好妥协,却也被彻底伤了心。
婚礼当天,冯可爱爸妈抱在一起哭了半宿。
他们后悔,只教会了女儿勤劳善良,却没带她认清生活的真相——能让女友未婚先孕的男人,嘴上说的再好听,也不算良人。
可那时她义无反顾,反而觉得父母的阻止是一种控制。
猪油蒙了心!
冯可爱喝了口水,永州的夜晚很美,霓虹灯到处挂彩,树木葱翠,空气里隐隐可以闻见花香。
冯可爱没心情欣赏,她要时刻观察身后的动静。
当初选择开网约车,是因为自由,刚开始也确实是这样,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安排,选择接单或者不接单。
可时间一长冯可爱就琢磨出来:所谓的自由也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现实是,陌生人动动手指,App上显示线路,而她要做的就是按照线路分毫不差的把人送到目的地。
她能做的工作不多了,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主动选择和被动选择是两码事。
所以,即便懂得了这个道理,她依旧咬牙坚持。
冯可爱看了眼身后,冯弥睡着了,刚上车时她就迷迷糊糊,第一单结束,她就睡着了。灯光不刺眼,却照的冯可爱眼眶微酸。
跑完一天车是很累的,因为自己累,心里对女儿冯弥更加亏欠。
从下午四点钟放学,到晚上十点,除了吃饭上厕所的时间,这个小人一直陪着自己。
对她来说,冯弥的存在已经超越了骨肉亲情。
没有她,自己的日子会是什么样?躺在床上,冯可爱心想。
思绪并没有飘多远,她就挡不住困意,睡着了。
早上,冯可爱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在校门口吃过早饭,钻进车里开始接单。
第一单上来一个抱孩子的女人,目的地是永州第一人民医院。
怀里的孩子喘着粗气,女人脸色不好,仿佛一开口就要哭出来。
她不敢多说,一踩油门往前冲。
可女人到底还是哭了出来,冯可爱听见她在电话里据理力争,最后又放低身段,挣扎着服了软,挂断电话,便扭过头去擦泪。
女人动作不明显,冯可爱一眼就知道——这样的时刻,对一个妈妈来说稀松平常,单亲妈妈,只多不少。
“哎,不容易吧。”冯可爱从来不主动跟顾客说话,这次不知怎的,却突然开了口。
其实说完她就后悔了。
即便说,也应该说点别的。
“都会过去的。”冯可爱补充道。
医院很快到了,女人下车前对她说谢谢。
冯可爱招招手,示意她别客气快走吧。
早高峰用车的人多,冯可爱一气儿忙到十点钟,人有三急,她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找了个公厕解决完,才有心思打开车窗透口气。
早上那个去医院的妈妈让她冯可爱心里不痛快。
不为别的,只因冯可爱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曾经。
有无数次,她也在类似的状况中败下阵来。
刚开始她也会哭,哭累了擦干眼泪就接着干,然后再哭,再擦干眼泪。
那样的日子,光想想就觉得奇怪——自己当初是怎么撑下来的?
开车不能喝酒,冯可爱养成了抽烟的习惯。
那一支小小的香烟,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
或许是烟雾缭绕能让她忽略掉一些生活的真相,又或者香烟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像野兽在森林中靠某种气味躲避天敌,寻找同类——
从事网约车服务,一个吃烟喝酒面目粗糙的女人,比贤妻良母的形象要方便得多。
一支烟燃尽,冯可爱重新返回车流中,新订单不远,运气不错。
诊断结果出来了,是急性肺炎,合并喉炎。医生说急性喉炎会引起黏膜肿胀,严重了能活活把人逼死。
崇英听了,有些后怕。
医生通知她要住院,听到这个消息,崇英愣了愣,几乎下意识哆嗦了一下,要想保住现在的工作,她必须放低姿态求婆婆邹红霞来帮忙照顾。
可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起两人不愉快的曾经,崇英左右为难。
崇英厚着脸皮重新给领导打电话,说孩子病了要住院,今天不能去公司了。
她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甚至在领导呼出一口大气的时候就想好了道歉,可是领导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尽快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预想中的责骂没来,崇英甚至感动得想哭。
刘洋的工资比她高,请一个小时假比她多扣一百块钱,除非生死大事,否则都是崇英请假,这是他们家约定俗成的运行模式。
但请假多了,就得遭受领导的冷眼和同事们的白眼。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每天夹心馅儿似的,四面八方的事,没一件是痛快的,每一件都让她左右为难。
可现在她顾不上为难,明天开始谁陪床,这件事,今天必须解决。
盐水挂上,刘遥眼见变得好起来。
崇英这才想起早饭没吃,连忙腾出手点外卖。
丈夫刘洋的关怀姗姗来迟,崇英本想抱怨几句,看了看身边病恹恹的女儿,到嘴的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提需求。
“医生说需要住院......是肺炎......那肯定是不能上学了......要不要问问你妈妈......我真的不能再请长假了,今天领导都发火了......”
崇英说一句,刘洋跟一句,最后又把话题引到让她辞职回家,全职带娃。
饶是崇英早有心理准备,一口气还是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看了看女儿,刘遥正看着窗外,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崇英索性走出病房,声音陡然提高几度,把刘洋吓了一跳。
“辞职辞职,你天天让我辞职,房贷你来还?刘洋,你已经是个当爹的人了,不要总是听你妈说,现代社会没那么多潘金莲,我不会因为公司来几个年轻人就不好好跟你过了!”
“不辞职就不辞职么,别急眼呀。”刘洋在公司打电话,人来人往的,他要脸面。
“哼,我不急,那你说怎么办,你女儿今天开始住院,谁来看着?”
“等我问问。”
崇英听刘洋这么说,就知道这事儿大概成不了。
病房里传来哭声,崇英吓了一跳,立马反应过来是刘遥。
进去一看,刘遥因为憋不住尿,尿了一床,害怕加上难受,大哭起来。
在这一刻来临之前,崇英一直觉得自己这妈当的挺成功。
都说当妈是一场修行,她觉得自己这修行大概早到了天人合一的境地。
可是现在,刘遥的哭声提醒她,让她睁开眼看看眼前。
生活的真相就是——麻烦事从来不是独行者,它们乘胜追击,将条条大路堵死,从不因为你的溃败就停止脚步。
即使她把自己变成怪物,生出八双手,也敌不过生活的缠斗。
等了一会儿,刘洋那边毫无动静,跟她猜想的一样。
崇英压制住想要打通电话把刘洋骂一顿的冲动,给远在外省的老妈打了个电话。
一声“妈”刚喊出来,她就哭了。
刘桂芬一听,撂下手中的牌,下了牌桌,七手八脚一收拾,买最近的车票往这赶。
刘遥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晾干,她就到了永州。
见到崇英第一句话就是,“哭什么!有妈在呢。”
刘桂芬手里拎着一个早些年信用社给的红袋子,里面满满当当。
到了永州,她先来的医院。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没有崇英家钥匙,二来崇英声音不对,她不放心。
钥匙这事儿,还得从崇英结婚说起。
当初崇英想给她配一把,遭到刘桂芬强烈拒绝。
用她的话说,谁的家谁做主,这房子的钥匙,现在小两口有,等以后有了孩子,一家三口有。
刘桂芬一辈子与人为善,很少如此坚持,她的想法就是,哪怕舍掉老脸,也要替女儿守好这道门。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成功阻止了刘洋想给他妈也配把钥匙的想法。
刘桂芬第二句话是,“吃饭了吗?”
说着,掀开放在一旁没来得及丢的外卖盒子,浑水中荡着几颗米。
“就吃这?”
崇英点点头,又摇摇头,连忙解释:“医生让吃清淡的。”
“嘿,你当老子傻,你这瞪眼米汤的,都能当镜子照,可怜我乖孙......”
刘桂芬伸手,不耐烦地看着女儿说:“钥匙!”
崇英赶忙将钥匙奉上。
“乖孙儿,好好在医院看病,姥姥待会儿再来看你。”
她的脸说变就变,对着刘遥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说完,拿胳膊肘拐了下自己女儿:
“别点外卖!”
“嗯。”
刘桂芬,一个大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妇女,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露了一面,女儿的天就放晴了。
她拎着红袋子来,又拎着红袋子走,只留下几句话,可是崇英知道,早上还挠她心肝的一切都有了着落。
到了晚上,刘桂芬又来了。
这么短时间,她居然蒸了发面馒头和糖三角。
除此之外,还有一碗蘑菇汤,一道肉片炒菜头,一份冬瓜虾仁,蘑菇汤和炒菜头是崇英爱吃的,冬瓜虾仁是刘遥的最爱。
饭菜一一摆上桌,最后,她神秘兮兮从兜里掏出一个光溜溜的东西递给崇英,崇英一看,是个咸鸭蛋。
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到底是没落下来。
从小到大,崇英没胃口的时候,就喜欢吃咸鸭蛋,沙软的黄配白粥白馒头都好,再难过都能看在鸭蛋黄的面子上吃两口。
到现在,这个习惯只有妈妈还记得。
刘桂芬看着那母女二人把饭吃了,嘴角露出微笑,到这一天结束,她也没有问起刘洋。
第二天查房,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治疗比想象中更有效,原定住院一周,现在三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学校早已请好假,肺炎这种传染性疾病,老师自然是严防死守,没有医生证明,绝不可任其返校。
这也意味着接下来十几天,刘遥都要在家。
好在妈妈来了。
有妈妈在,崇英什么都不怕。
婆婆邹红霞不用来,于她、于崇英来说,都算逃过一劫。
刘遥出院那天,邹红霞打来电话,以主人公姿态感谢了孩子姥姥的辛勤付出,告诉她有需要帮忙尽管说。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纵使知道这话当放屁就行,还是把崇英气了一道。
“你看你妈,就知道打嘴炮。”崇英没客气,直接把不满说给刘洋听。
“她就这人,你甭理她。”
“哼我不理她,你可要好好表现。”
“放心。”
丈母娘一来,刘洋地位明降暗升,看起来对长辈低眉顺眼,可家里的活被丈母娘分去七分,日子好过起来,他也就不跟崇英计较嘴上的输赢。
刘遥的身体终于好转,饭量上去了,整个人活蹦乱跳。
崇英大喜之余不忘正事,趁周末带她去社区医院开了诊断证明,下周一就能上学了。
这也意味着,崇英的生活即将步入正轨,她再也没理由把妈妈留在这儿。
崇英从小是被散养长大的,小时候给块糖,都能自己坐客厅玩半天。
上小学了,父母在村里建了大棚,白天黑夜的忙。
她跟其他小伙伴一起,去书店,去赶集,去邻村商店买彩纸做手工,穿过一条河买当时流行的竹蜻蜓。
初中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高中一月回一次,到了大学,她像出飞的鸟,一年最多回家两次。
在别人挣脱父母控制走向独立人生的时候,崇英觉得自己早就完成了同父母的切割,是个靠谱的大人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藏在心底,对父母尤其是对妈妈的依赖越长越大?
是刘遥呛奶哭红一张脸的时候,还是医生捏着刘遥胳膊说家长怎么当的,孩子体重都没怎么涨的时候?
是她追奶追到体重飙升整个人崩溃的时候,还是当初重回工作岗位被同事排挤的时候?
好像都有,又好像都不是。
可崇英明显感觉到,年轻时的一腔孤勇,在刘遥降生那一刻,被她“哇”的一声消解了。
她有了软肋,有了害怕的东西。
反倒是这个时候,那个矮小的,始终佝偻着背的母亲,渐渐高大起来,成了她的依靠。
仿佛心里有个信念,生活再难,便是如泥沙俱下,她的妈妈,也能稳稳承托。
崇英开口,刘桂芬肯定留下。可是她不忍心。
一个家庭想要繁衍,要人丁繁茂,一定要有人付出。
在崇英心里,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自己母亲。
从小到大,她是亲眼看着她如何做一个儿媳、妻子和妈妈的。
确切来说,是看着村里每一个女人。
她们仿佛不知疲倦,不,崇英甚至觉得从结婚那天起,她们早已把疲倦这种感受丢掉了。
从清晨到夜晚,随着炉灶开火,一个女人长长的生命线条延伸出去,那条线把她们引向河边,引向农田,引向儿女未来的家。
而她们循着这条线,直到死亡。
崇英不愿意。
于是在当初刘桂芬询问是否需要她帮忙带娃的时候,崇英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倒是婆婆邹红霞,提着一篮子柴鸡蛋叩开门,说要伺候她坐月子。
接下来一年时间里,她们婆媳时而携手共度,时而互相怨怼,也曾一家和美,最后都败给现实。
如同世间大多数婆媳关系一样,再甜的时候也如嚼过的甘蔗,挤不出多少甜来。
邹红霞彻底受够了这样的日子,给儿子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回了老家,撂下一个大摊子。
崇英不得已做起全职妈妈,等刘遥上幼儿园才找到新工作。
刘桂芬总归是要走的。
村里的牌搭子都是固定的,离开的时间一长,就再难融进去。
不知是不是为了催她回去,总有人给她打电话说:你老刘就是个缺货,千里迢迢去给外姓人看孩子。外甥狗外甥狗,吃饱饭不回头,看再多也不跟你亲,到头来白费功夫。
还说她,哪有人住女儿家的,到时候让姑爷笑话。
时间一长,刘桂芬也觉得一直在这不是个事儿,尤其当初女儿不让她来看孩子,这事是她心里一根刺。
但她又不开口。
不开口,刘桂芬倒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她心里想的是,自己年纪摆在这,女儿见一面少一面,她舍不得。
时光最公道。
一个人从小到大,对时光的感受在变,从稀薄到浓稠。
小时候有大把时光,如白驹过隙,还没回过神来,人就长大了。
年龄一大,剩下的年岁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人也被压缩了,弯腰驮背,这时候时光在心里变了样。
它变得浓稠。
像除夕那天熬的浆糊,只不过一个用来贴春联,辞旧迎新,一个糊在心里,让人凄惶。
这场告别未能宣之于口,可最要紧的当事人都知道它快来了。
等刘桂芬包的水饺擀的面条占满冰箱冷冻室。
当冷藏室里摆满了崇英爱吃的咸鸭蛋、刘遥爱吃的奶酪棒和刘洋偶然提及的辣白菜时,刘桂芬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掏出火车票。
崇英瞥了眼上面的时间,酸涩如泉涌。
她们都是不给自己留余地的人,从崇英知道妈妈要走,十八小时后她就坐在了火车上。
夜里十点,冯可爱下班,冯弥还精神着,央求她准允,回家吃个雪糕。
冯可爱本想拒绝,但想起来冯弥够好的了,放学后什么都干不了,跟自己困在一辆小车上,毫无怨言。
难道她要把这唯一的小请求剥夺?
对于妈妈的默认,冯弥很高兴。
回到家,洗完手,从冰箱底层掏出两根冰棍。
一根自己吃,一根给冯可爱。
冯可爱本想拒绝,但看到女儿高兴的神采,索性什么也不说,脱掉鞋袜,跟女儿席地坐下。
夜风有点凉,冰棍吃久了,嘴巴里也能呵出凉气。
女儿恶作剧般朝她脸上呵了一股凉气,冯可爱立马反应过来,报之以更凉的凉气。
这一闹,车座椅禁锢在两人身上的疲惫感散开。
冯可爱拍拍女儿屁股,让她快点吃完洗漱睡觉,而她自己,还有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小冯啊,我要在云市开家新店,考不考虑来帮我。”
苏姐的话让她本能想拒绝,大学毕业冯可爱就在永州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再说搬家脱层皮,这些年她好不容易攒下点家底,不用每天害怕付不出饭钱,也不用害怕拖欠房租被赶走。
说真的,她不想动。
可是苏姐接下来的话,触动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苏姐说冯弥大了,学业肯定是未来近十年的重中之重。
是,出租车后座上也能养出大学生,但你为人妈妈,能忍心看她这么小就困在一平方大小的地方?
苏姐的话,也是冯可爱的心里话。
日子越来越好,她却越觉得对冯弥有所亏欠,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这。
可是换一个城市生活,谈何容易?
这个问题,不可能这么快有答案。
冯可爱躺在床上,感受从腰部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的酸痛。
车开久了,都有这毛病,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可是今天她有心事,背上的疼痛格外明显,冯可爱下床找了一颗布洛芬吃下去,想了想,又补了两颗褪黑素,这才重新回爬回床上,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冯可爱是被豆浆油条的香气唤醒的,睁开眼,女儿手里拎着早餐。
“谁让你自己下去买饭的!”
冯可爱很生气。
她住的是一个老小区,偌大小区连个保安都没有,外面的人想进就进。
说好听点是鱼龙混杂,难听点,不知道旁边同你打招呼的是人是鬼。
这些年,她从不放心冯弥自己下楼。
“可是我饿了。”
“饿了你怎么不喊我起床?”
“我喊了妈妈,但是你太累了,喊不醒。”
女儿委屈的脸,让冯可爱没话说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渐渐的,脸上浮现出面对女儿时才有的微笑。
“对不起,妈妈下次会早点起的。”
“没关系的妈妈。”
冯弥很好哄,一句话的事儿。
冯弥懂事,有时候不像女儿,反而更像朋友或闺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年冯可爱尽量避免这些,可冯弥还是受到了影响。
越是这样,她对冯弥的愧疚越重。
笑容努力在冯可爱脸上漾开,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儿:
“来,我们一起吃早餐。呀,都是妈妈爱吃的......”
屋内的对话重新变得温馨有趣。
窗外,稀薄明亮的阳光照在树上,一只鸟飞落,将衔着的虫子放到嗷嗷待哺的幼鸟口中。
有朝一日,雏鸟出飞,也许也会衔食反哺。
冯可爱接上第一个客人,一路从晓安路堵到明丰路。
早高峰马上要过去了,她才拉了两单,这意味着平台的高峰期奖励又与她无缘。
明丰路在永州市中心,从这儿往外开,无论哪个方向都会经过一段拥堵。
她想着不如暂停接单,把早高峰的尾巴度过去。
谁知天不遂人愿,她的手比平台慢了一步,替她接单成功。
退单会扣分,影响以后接单的质量。
冯可爱认命,开到顾客指定地点等待。
崇英老板家在明丰路花园小区,是一幢三层排屋,她刚刚送完东西出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板一团和气地送她出来,告诉她打车回公司,报销。
一瞬间崇英觉得昨天晚上熬的那个通宵似乎也值了。
App显示网约车已经在等待,崇英快走两步赶过去,一夜未睡又没吃早饭,她脚步虚浮,确定完手机尾号后,闭目养神。
“小孩子怎么样了?”
崇英如在梦中,听见有人说话,她睁开眼,看了眼司机,不认识。
“啊那个,前几天我载你去医院,还记得吧?”
看清楚崇英眼神中的迷惑,冯可爱认真解释道。
“啊是你。她好了,谢谢关心。”
如果女儿还在病中,面对老板“你帮我做一个儿童手工,我儿子劳技课比赛要用”的要求,崇英会毫不怀疑地把鼠标塞进老板那张能吃四方的大嘴里,告诉他老娘不伺候了!
可是女儿早已活蹦乱跳,赚钱还房贷又成了人生第一要事。
所以只要不是特别离谱的不合理要求,她也能忍。
“小孩子都是要磕磕绊绊长大的。”
“是啊,一月病一次,一次病一周,习惯了。”
“我懂。我女儿上幼儿园时也经常请假,人不是说了么,上幼儿园就是刷病毒,一轮病毒刷下来,等上小学才能专心拼学习。”
“你小孩多大?”
“小学二年纪,每天作业一大把,时常被自己气哭。”
说起这件事,冯可爱觉得又心疼又搞笑,面容复杂地摇摇头。
“哎~”崇英长长叹息一声:“都不容易。”
“你还不容易,住这么好的房子。”
明丰路的房子均价十万一平,住得起这儿,非富即贵。
“呵!”崇英没掩藏自己的情绪:
“让你失望了,我老板住这儿,他让我帮他儿子做手工,今天要用,一早让送过来。”
因为太过震惊,冯可爱瞪大双眼。
冯可爱脱离普通职场太久了,这事儿太过离谱,她许久才反应过来。
“真不要脸!”她说。
“他告诉我说打车报销,所以你尽可以绕路。”
“诶那不行,资本家不讲武德,咱可不能干这事。哎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让资本家无路可走!”
“哈哈,是!”
不知道是因为冯可爱这句话,还是她的反应,崇英开心起来。
没高兴多久,天气预报里说了好几天的大暴雨突然而至。
顷刻间,奔腾的雨化成一堵墙,挡住人们的视线。
车流缓缓动了一会儿,彻底不动弹了。
车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永州三面环山,像个水盆一样把四面八方的雨水接过来。
不一会儿,路面出现一扠多高的积水,广播节目里也由开始时的调侃转为急切的播报。
“永辉路段出现大面积积水,请来往车辆紧急避让......
刚有热心听众来电,说从明丰路去往沙畚沟的道路出现严重积水,并引发一起连环撞击的交通事故,请各位司机注意开车安全......
长安路地铁站暂时关闭,请出行人员合理做好规划......”
明丰路去往沙畚沟,正是崇英走的这条路。
按时回公司不可能了,她给领导打了个电话,对面又是一通责骂。
崇英想了想,把昨天熬夜为老板儿子做手工的事情跟她一说,对面又片刻安静,随后嘱咐她,交通恢复后立马回公司。
崇英苦笑一声,果然对付仗势欺人的人,要仗更大的势。
大概在上司眼里,给老板干私活,是关系好的表现。
不过现在,崇英并没有心思多想。
雨水打在车身,噼里啪啦,转眼间,水没过轮胎。
这时候,喇叭声渐渐少了,似乎所有人都察觉到,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暴雨,也不是一次平常的堵车。
摁喇叭,没有用。
水势上涨,从车门缝隙中渗进来,流到崇英脚边。
崇英看了看冯可爱,她面色如土,说不上是焦急还是绝望。
“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想起后座还有客人,冯可爱闭上眼稳了稳心神。
车是她的谋生工具,水洗财散。
冯弥培训班的费用马上要续了,跳舞是她唯一爱好,冯可爱不想让女儿失望。
市长热线显示忙碌,交警大队的电话无人接听,119在短暂的忙线后终于接通,接线员说已经有消防员赶赴现场。
听到答复,崇英放下心来。
与她的轻松不同,冯可爱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积水越来越多,暴雨声中夹杂着哭号。
原来有些车辆底盘太矮,车内积水严重,上面的人怕待会儿出不来,先一步爬到车顶求生。
有一对情侣就在她们边上。
崇英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倒是冯可爱突然回过头来,对着崇英说:“你介不介意车里多两个人?”
崇英震撼,但一下子就明白了,摇摇头。
几乎是下一秒,冯可爱就冲了出去,对车顶上两人大喊:
“消防员马上就来,你们先来我车里避避雨。来车里吧,雨这么大,吃不消。”
车顶上的两人很坚持,怎么劝都不听。
冯可爱没办法,跑到后备箱拿出雨具递过去,自己重新跑回车里。
她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冻得牙齿打颤。
崇英几乎下意识脱掉外套,给她披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本来萍水相逢两个人认识了。
冯可爱刚才的举动,令崇英感动,这个朋友,她愿意交。
消防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所有人心里生出希望,不约而同静静等待着。
电台播报还在继续,主播声音沙哑,好像刚刚哭过。
她呼吁道:
“安平桥到永安新街站地铁段因积水严重,现有几百人被困,消防人员已经到达现场。但因被困人数较多,需要寻求民间救援组织帮助,希望有资质的救援队积极参与进来。”
车外,雨水有破天之势。
车里,水早已没过脚背。
初秋的水像一条冰冷的蛇,恐惧爬遍全身。
“会不会......出事了。”
冯可爱声音低沉,崇英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欢呼声,有附近居民自发开着皮划艇过来营救,一个个被困的人被送往安全的地方。
消防员也赶了过来,清淤救人,一切有条不紊。
崇英出现在公司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连平日严肃刻薄的领导见到迟到许久的她也没说什么。
崇英不解,回到工位,悄悄问与她交好的小刘。
“姐,阿凯死了。”
“什么?死、死了?你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暴雨积水,淹死了三个人,其中就有他。”
“怎......怎么会。”
怪不得没人说话,怪不得所有人都沉默。
崇英抬起头看看办公室里的每个人——
他们都像自己一样疲惫,也像自己一样痛苦。
原来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劫后余生。
阿凯是品牌部设计师,平时跟崇英对接最多。
她想起昨天下班之前,阿凯还笑嘻嘻对自己说:“姐,新品文案出快点呗,我好提前做。”
“怎么回事,这么急。”
“我过几天请假,嘿嘿,回家结婚。”
可是今天,他的生命停留在了最好的年华。
因为一场暴雨。
以后每个下雨天,他的父母和未婚妻,都将承受无比的痛苦。
偏偏,永州的雨水天气那么多。
想到这里,崇英眼眶湿了又湿。
最后实在忍不住,跑到卫生间大哭一场。
回到办公室,小刘看崇英眼睛红红的,拍拍她的肩膀说:“姐,吃块糖吧。”
等刘遥从课后托管班出来,雨早已经停了。
雨水混着落叶流入下水道,积水就像从来没有过似的。
一场雨,整个永州天上地下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绛红色云霞从天边直到眼前,刘遥在电瓶车后座大喊真好看。
崇英也好想回到小时候,一块糖,一支冰棒,所有忧愁烟消云散。
到了夜里,刘洋躺在身边,灯关了,窗帘拉下来,黑乎乎一片。
崇英睡不着,她想了想,还是拍了拍丈夫的胳膊,刘洋翻了个身说:“干什么。”
语气里的不耐烦藏也藏不住。
一个生命的逝去带来的震撼与生活日积月累的疲惫感形成鲜明对比。
崇英突然感到一种厌倦,别说倾诉了,她现在连吵架都没有欲望。
夜晚变的索然无味。
崇英打开朋友圈,看见有人更新状态。
冯可爱发了张雨后晚霞的照片,配文是——
听说风雨过后有彩虹,希望生者长乐,逝者安息。
她一定是看见新闻了,因暴雨死亡的数字一天内不断上升,最后被定格在14。
早高峰地铁里,乘客大多数是学生或者早起的打工人。
十四条鲜活生命,早上还在抱怨生活太难,一转眼就丢了性命。
起初,崇英点了个赞。
想了想,又删掉。
接着,她又评论了一个抱抱的表情,想了想,又删掉。
交浅言深,她受的教训已不少。
这时微信响起,是冯可爱。
问她[还没睡?]
崇英忍了忍,终于还是打出了那句话[那十四人里,有我同事。]
崇英看见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过了许久,冯可爱发来一个表情。
[抱抱。]
这就够了。
生死太大,反而不容易把安慰的话说出口。
但此时此刻,有人感知到了她的情绪,足矣。
情绪的疏导犹如泄洪。
通了,心痛可消,不通,便化成身体里的结节囊肿,轻则让你持续疼痛,重则要命。
就这样,崇英和冯可爱成了真正的朋友。
其实自从工作以来,崇英就没想过交朋友。
她被同事被刺过,被所谓的好闺蜜出卖过,被一心想结交的人厌弃过。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越紧密,就有在某天突破界限的风险。
是冯可爱那天的举动令崇英觉得,这人可交。
因为她相信,这样的人,无论何时,善良都是她永远的底色。
有了朋友,永州市也变得热闹可亲起来。
连刘洋都说,最近崇英看起来心情不错。
每到周末,是冯可爱最忙碌的时候,以前她要带着女儿整天穿梭在条条马路上。
知道她带娃开车后,一到周末,崇英就给她打电话,让冯可爱把冯弥送过来。
冯可爱自然不肯,带孩子挺麻烦的,她不想麻烦别人,更怕形成依赖。
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要离开永州了。
一场大雨打破了她生活的安全感,如果那天雨再大点,如果车后排坐着的是冯弥,如果......
冯弥还小,任何一个如果,都是她不能承担的后果。
冯可爱答应了苏姐的提议,下个月去云州开始新生活。
收到冯可爱信息的时候,崇英正在跟领导拍桌子。
文案稿改了八遍,搭上她一个周末外加两个晚上,最后领导扬扬头,对她说用第一版。
“纯属有病!我看是更年期到了!”
崇英收拾东西,跟她说要请假。
女领导不准,从办公室追出来放狠话:
“你今天踏出这个门,就被辞退了!”
“好啊,辞退通知放我桌上,等我来拿!”
她实在受够了。
全公司三个文案两个美术,在女领导来之前都归崇英管,所有出品的物料也由她把关。
所有人都觉得崇英升总监是板上钉钉的事。
后来,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空降过来这么一位,屁大点事都想体现领导权威,难为人取乐。
记忆最深的一次,还是阿凯在时。
一张产品海报来来回回改了十多次,主要原因就是她觉得代言人脑袋上那个皇冠戴歪了,让扶正。
崇英忍她很久了,忍到中间去医院切了个乳腺结节,回来接着忍。
前段时间她接了一单私活,完成的很好,雇主给的待遇丰厚,并且决定与她长期合作。
突然间她就不需要忍了,于是瞅这么个机会跟领导拍了桌子。
崇英心里想的是,压一压她的威风,给留在公司的同事谋福祉。
到了饭桌上,崇英还在为今天下午自己的表现开心。
她把事情跟冯可爱一说,冯可爱立马举起杯子:
“来敬我们女英雄一杯。”
她还要开车,只能以茶代酒。
崇英笑了笑,拿起酒杯跟她碰了碰。
“我要走了。”
“啊,这么快?还、还没吃完......”
“不是现在走,哎呀也不是这个走。是我要离开永州了。”
“离开?你和冯弥?”
“嗯。”
冯可爱点点头,继续说道:
“有个朋友在云市开店,让我去做店长。”
“什么时候?”
“下周。”
今天是周五,下周就是......
“这么快。”
崇英的眉头挑了挑,自嘲地喝了杯酒,说:
“哎,果然我是孤寡命,好友千金难求,祝你以后都是好日子!”
她的声音,从第一个字开始,声音越来越大,直到脆生昂扬。
崇英酒量浅,似乎有些醉了,冯可爱看她脸色发红,眼神晶亮。
“我以为你会劝我留在永州。”
“劝什么劝,永州未必适合你。再说,一个是当店长一个是开出租......”
崇英又自顾自说着:
“当然我不是说开出租不好,但是想想冯弥,她需要有一个正常的童年。”
是啊,一个正常的童年。
不必天黑了还跟着妈妈一起被困在出租车上,不用担心哪天因为突如其来的灾祸丢掉性命。
她可以每天吃完饭坐在好看的写字台前练字,也可以出门去玩,去拥有自己的朋友。
她需要脚落在地上,去感受人生,甚至是去犯错,去失去。
很多事情,小时候不经历,长大就晚了。
在这样简单的理由面前,一个妈妈很容易确定自己的选择。
那天,两人聊了很多,崇英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冯可爱为什么离婚。
如大多数男人一样,老实,是他前夫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可是在冯可爱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甚至婚纱照还没落灰,这个据说很老实的男人就出了轨。
他只是犯了大多数男人会犯的错!
当婆婆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冯可爱笑了。
她走到公公面前问他:“您是不是也犯过这样的错?”
“你......”
公公抽旱烟的手抖了又抖,没有说话。
“我问,您是不是也犯过这样的错!”
冯可爱的愤怒将这个家的丑陋揭开,虚假体面荡然无存。
婆婆如伥鬼,这个忍耐了男人的背叛和一辈子坏脾气的女人,却率先冲上来要打她。
冯可爱一闪,后腰撞到了柜子上。
血随着撞击流出,等被送到医院,她自然就认为孩子没了。
所以当医生告诉她孩子还在,前夫跪在床前求她原谅的时候,冯可爱做了一个决定——
孩子留下,但是从今天起孩子没有父亲了。
冯弥,弥足珍贵的弥。
“你呢?”
“我什么我?”
“其实我特别想问一下,到底有没有真正幸福的婚姻。”
“有。”崇英斩钉截铁地回答。
冯可爱笑了,笑容凝固在崇英另一句话上。
“可惜时间很短。爱太短了,甚至不是七年之痒。”
寥寥数语,个中遗憾尽显。
对很多人来说,不应该用钻石来代表婚姻。
婚姻就是一蔬一饭——如蔬饭一样平淡,一样易烂。
“那你跟他......”
“我们出现了分歧,关于我们共同拥有的时间。”
“嗯。”冯可爱点点头,她懂了。
男人至死是少年,很多时候,他们认可婚姻这种形式,却不认可婚姻中的义务。
“好了,不用为我难过,我现在很好,比大多数人过的都要好。”
“好。”
婚姻,一扇门。
敞开门,有的花团锦簇,有的平淡幸福,有的轰轰烈烈。
关上门,都一样。
冯可爱怕分别,拒绝崇英相送,可两个孩子不依不饶。
尤其冯弥,她比刘遥大几岁,对分别的理解更透彻,知道要分开,早已哭得肝肠寸断。
最后两人一商量,不得不作出决定——给两个孩子多一点相处时间。
原来的汽车卖掉了,冯可爱换了辆小小的粉色车,体型只有原来的一半。
“很可爱。”
“嗯哼。”
冯可爱拿着车钥匙,来回晃了几圈。
以前开的车,是前夫买的,离婚时给了她。
这些年之所以一直开着,是因为粉色小车不方便接单。
现在,她终于开上了自己喜欢的车,整个人无比舒展。
冯可爱出发了,崇英看着车的背影,洒水车路过,在阳光照射的地方洒出一条彩虹。
恍然间,崇英仿佛看见冯可爱车前出现了一道彩色的光。
似乎在说,女人你要勇敢点,只要你足够勇敢,困住你的线,也会变成光。
“妈妈,我们跟姐姐还会再见面吗?”
“当然。”
“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许诺的方式没变,童谣没变,可是时代变了。
崇英给冯可爱发了条信息:
我看见彩虹了,是好兆头。谢谢你给我勇气。
过了一会儿,崇英收到回复:
心里的底气,是我们人生最大的好兆头。
回到家,刘洋还在躺着看手机,看得出来,搞笑的短视频令他快乐。
“一次。”
崇英张嘴数了个数,回到房间换上运动衣准备出门。
“你要干什么去?还有,刚才那个‘一次’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猜喽~”
崇英换上鞋子,回头对刘洋说:
“刘洋,我们结婚有五年了吧,时间过的真快。”
崇英的反常让刘洋停下了刷手机的手。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怕说出的话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崇英的目光让他害怕,那是一双没有要求,没有怒气,没有喜乐的眼睛。
崇英对他,没了渴望。
“你放心,我只是去做一件想做却一直没行动的事,刘遥麻烦你照顾下,我午饭后回来。”
“好。”刘洋点点头,立刻跑到女儿卧室陪她玩玩具。
他似乎懂了崇英说的“一次”,意味着什么。
半个小时后,崇英出现在健身房。
当拳击教练双手击拳,问她准备好了吗?
崇英大喊:“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