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朱航满
早春尚寒,居家闲翻旧岁纪事,不由得想起Yesterday Once More中的歌词:“那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就在不久前。”2016年6月10日,星期五,端午节后一天,我前往燕园,乃是北大中文系的李浴洋博士告知,此日有陈平原教授和夏晓虹教授的共同授课。之前我曾旁听过一学期陈先生的课,夏教授的课则无缘聆听,听说这次还是他们夫妻的一次合奏,岂不妙哉。
陈平原、夏晓虹学者伉俪
上午,我如约到北大二教,当天学生甚多,课堂很快就座无虚席。待夏晓虹教授开讲后,我才知道,这门课系陈平原和夏晓虹两位合开的《中国近代文学研究纵横谈》,也才知道,此为夏教授北大教职生涯的最后一门课程的最后一次讲授,以后,夏教授就从北大荣休了。陈平原教授那日属于客串,并在夏教授课后进行评述。夏教授的历届研究生从各地赶来参加此次课堂授课,402教室挤满了学生。两位都是精心准备,夏晓虹教授回顾了自己的学术历程,强调了在近代文学领域进行原创性研究的价值,并倡导阅读报刊史料,返回历史现场,才能使个人研究既有原创意义,又倍显丰满和生动。随后,陈平原教授的评述,娓娓道来,风趣幽默,甚为精彩,有如沐春风之感。
夏晓虹老师授课现场
陈夏二位的著述,我之前便有所涉猎。我对陈平原教授的文章很是欣赏,而我的朋友半夏先生,则对夏晓虹教授称赞有加,以为文章更胜一筹。那日印象深刻的是陈教授对于夏教授学术研究的体会:“做学问太冷清太热闹都不理想,方兴未艾之际,靠自己摸索,最好玩。”评述夏教授的文章,陈则有此说:“不参与论战,不刻薄为文,不喜欢引证时髦的理论,初看不抢眼,实际上更有发展前景,不为任何一种理论模式做注,主张论从史出,包含某种学术野心——长远看,才能意识到这种发凡起例的意义。” 对夏教授学生的评价,乃是:“好读书,能体贴,有恒心,不张扬,低调,静谐,温润,强调自我修养,显得不合时宜。” 听课之后,特意向陈平原先生呈赠了我为花城出版社编选的《中国随笔年选》,因其中收录有陈先生关于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群体的长文《岂止诗句记飘蓬》,此系陈先生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而作。借此机会,请陈平原教授在其著作《自序自跋》上签名,又请夏晓虹教授在其著《燕园学文录》上签名。前者据说系陈先生六十寿诞时,由三联书店特意策划,后者则系复旦大学的“三十年集”系列之一种。在夏教授最后一次授课的日子,请他们夫妇二人签名留念,也是别具纪念意义的事情。
想来十多年前,我在北京读研究生时,每周都会去北大旁听陈先生讲授的《中国现代学术专题研究》,整整一个学期,从不间断,但那时从未想过请他们这些名教授在著作上签名之类的事情。如今随着陈夏一辈的逐步退休,告别讲台,是否也意味着又一代学人即将成为传奇,就像他们的师辈一样,把学术的薪火传递到了更年轻的一辈人身上,而他们自己,也将隐没在历史之中。
那天听完陈夏二位授课,我顺道去了北大小西门附近的博雅堂书店和野草书店,在后者购书四种,分别有黄裳的《来燕榭书跋题记》(中华书局, 2013年)、冯其庸的《瓜饭集》(商务印书馆, 2009年)、止庵的《旦暮帖》(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年)和秦晖的《从晚清到民国的历史回望》(群言出版社,2015年),前三种都为半价,后一种售价则为八折。野草书店久不来,曾经可是这里的常客,与一位瘦小的店员极熟悉,每次到店里,这位店员总是热情向我推荐新到的人文著述,那天则未见其踪影。之前,野草书店旁边还有一家汉学书店,由北大名宿季羡林先生题写店名,多售文史哲学术著作和古籍经典,惜已关张。此来野草书店,能买到秦晖教授这册少见的论文集,也是一件意外之事。之前我在微信上看到同样喜欢读书的Q兄,以极高的兴致谈及自己在王府井涵芬楼书店买到这部书,心中颇羡慕。偶遇稀见之书,又轻松得来,也算一件快事。
现在看数年前的读书日记,颇为感慨。那时,天下无事,北大校园对外开放,可以去现场旁听名教授的课,也可以去燕园买书和看风景。疫情以来,想进北大校园,自然毫无可能,小西门地下超市的几家书店,也都闭门谢客了。那天我从北大小西门出来,准备坐车,过马路时看到中国书店,想起这里正在举办一个签名书展。于是折进了书店,又上三楼,才见到这个很小众的书展,其中签名本都在玻璃橱柜展示,均有标价。我看中了一册吴组缃先生的小说选,品相极好,取出一看,原来是送给北大历史系老教授吴小如先生的,可惜价却甚昂。玻璃书柜还有白化文、林非、赵园、顾农等当代学人的签名本,价格不等。徘徊之际,发现有一册上海学人刘绪源的随笔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请店员拿出来后,发现也是签赠给吴先生的,且钤有印章一枚。吴先生去世后,藏书散出来不少。所幸此册价格不昂,但因外出匆忙,囊中羞涩,遂告之店员,竟免去了不足。刘绪源系《文汇报》笔会副刊主编,在书话、随笔、评论和儿童文学研究等方面皆有造诣,与北大名教授吴小如有所交往,自是在情理之中。归来翻读此书,发现集子里收有一篇文章,名为《随笔之妙》,系关于吴先生集子《霞绮随笔》书评,故而寄赠一册请其“惠正”,也是应该。由这册签赠本,想来足可见证一段前辈情缘,而今又藏在我家,幸甚。
翻读2016年纪事,有关北大的书事,还有两例。
其一是此年的11月8日,我收到北大人文研究院孟繁之老师寄来中文系李零教授文集《小字白劳》,系孟兄帮我求来的一册签名本。我曾在拙编《2014中国随笔年选》中,选录过李零文章《从燕京学堂想起的》。此文系李零谈北大创办燕京学堂之事,乃是嬉笑怒骂,文章虽短,但颇为犀利,有鲁迅风,我很喜欢,也赞同他对学界好大喜功之风的批评态度。我对李零的随笔甚是喜爱,他的那册杂文集《花间一壶酒》,读后就颇有好感。《小字白劳》收录李零三十七年间所出版三十八册著作的序跋,乃有一书在手,纵览其学术脉络的好处。因系孟繁之精心编选,我便请他也在扉页上写几个字,他谦称字不好,便盖了一个名章。经孟兄介绍,得知此章系台北青年教师的陈昌颖所刻,而李零的不少印章,也都是这位陈先生所刻。孟兄还说,李零教授有数方名为“小字白劳”的印章,这册序跋集中所盖印章,即出自陈昌颖之手。后来偶读唐吟方的《雀巢语屑》,发现唐先生也曾刻过一个“小字白劳”的印章,由此亦可见李零对这四字的喜爱。所谓“小字白劳”,乃是李先生的自谦,与“零”字互补,也是一件学界趣事。
北大李零教授的“待兔轩”
其二是此年岁末,12月26日的下午,我收到北大中文系卢冶博士用快递寄来的随笔文集《倒视镜》。此书系卢冶在《读书》杂志开设的“倒视镜”专栏结集,由三联书店出版,列入颇有影响的“读书文丛”之中。文丛还有江弱水的《湖上吹水录》、王一方的《该死,拉锁卡住了》、汤双的《三汤对话》、李庆西的《老读三国》四本,皆为学界名家,卢冶算是最年轻的一位。卢冶是我读硕士研究生的同学,在校时便知她嗜好读书,文章有才气,人也有灵气。《倒视镜》首篇为随笔《雨中的鱼》,谈日本文人泉镜花,我初在《读书》杂志看到,分外惊喜,便收录在拙编《2013中国随笔年选》之中。在年选的序言中,我开篇便写到了卢冶,称赞她的文章博雅而活泼,令我意外。在寄我的此册上,有她的一句赠语:“尽在言语中。”由此想到旅居日本的李长声先生某年回国时,请几位朋友小聚,我和卢冶曾因各作一文谈他的新书,故均受邀。令长声先生惊讶的是,这两篇文章的作者,竟是校友同窗。而那次我与卢冶深谈,发觉经过燕园熏陶,她已功力大增,更深感自己的“退步”了。新书出版,她说来北京了,匆匆未及相见,只寄书过来,我祝贺她,并戏言向她学习,不然就“退步”了。她安慰我说:“我眼中的你,永远不会退步。”
以上摘自作家朱航满新书《一枕书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5年1月),原题为《北大书事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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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航满,1979年生,陕西泾阳人,著名散文随笔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南京、北京等地读书,文学硕士。写作有随笔、书话、游记、文学评论等。曾出版随笔集《书与画像》《读抄》《木桃集》《立春随笔》《雨窗书话》《杖藜集》等多种,编选花城出版社2012年至2020年《中国随笔年选》,策划并主编黄山书社“松下文丛”,编选《念楼话书》曾入选多个好书榜单。
著名学者锺叔河评价朱航满:“航满君作文、出书、编书,他只是结点缘罢了,不曾幻想,更不至妄想,文艺还会有什么更大更多的效力。这也就是我欣赏他的缘故吧。”
著名作家孙郁对朱航满的文章非常赞赏:“读航满的文章,像深夜里突然听到笛声飘来,在它沉寂的时候,你还会总惦记着它,希望在什么时候再响起来。那个幽玄而清新的旋律,倒是可以驱走我们独处时的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