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被捕,受法庭审讯
1931年8月中旬,我和同乡、北大法学系学生孙印沂一道,离开北平回到太原。在我们回太原之前,不知道红二十四军已经失败,也不知道山西革命互济会党团宣传委员李来宾被捕叛变,所以,我到太原住柴市巷盛店客栈时,就在住店登记簿上写了真实姓名。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见有人敲门,边敲边喊:“志挺,志挺在吗?”
(我那时叫高举,字志挺)我听喊得很亲切,以为是党组织派人来联络的,非常高兴,便答应着去开门。门一打开,进来一个陌生的大个子堵在门中间。后来我才知道这大个子是国民党山西党部捕共队长黄福祥。他进来后说:“你是高志挺吧,有个叫王琴桥的人有事请你去一趟。”我随口答道:“什么王琴桥,我不认识这个人,有事让他来这里谈。”
这个大个子马上就变脸了,说:“你不认识他,可他认识你,不去不行!”
接着就掏出了手枪。这时从门外又闯进来两三个人,都提着手枪。我一看,知道出问题了,但还有点幻想,因为我确实不认识王琴桥,是不是他们搞误会了。可这帮人不由分说,连推带拉,硬是把我和孙印沂押到国民党山西省党部,分别关在两间房子里。
当天下午,敌人就开始提讯。审我的法官有韩甲三、刘冠儒、武誓彭、胡伯岳等,都是国民党山西清共委员会负责人。这几个法官当时我一个也不认识,是后来从政治犯、国民党卫兵中得到证实的。韩甲三主审,他要我坐下。问我姓名、年龄、籍贯,要我交代参加共产党的情况。我说我是读书人,从来不过问党派事,没参加什么党。接着韩劝导我,说党国一向是爱护青年的,对误入歧途的青年只要好好交代,回头认罪,可以得到从宽处理。
我说:“你的情我领了,但我不是共产党,无法交代。”
这时韩甲三火了,把桌子一拍,喝道:“你不承认,看你的前途会怎样!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共产党?你到监狱和政治犯姓郭的、姓赵的联系,郭、赵是谁?要从实招来!”
我还是不承认。韩甲三气得满脸通红,说:“不怕你不承认,我有人证!”
说着把手挥,“把王琴桥带上来!”
很快从旁边屋里进来一个人,我回头一看,一切都明白了,这个王琴桥就是李来宾,是这个叛徒出卖了我,我原以为敌人可能认错人的那个想法破灭了。敌人指着我问李来宾:
“这个人是谁?”
李说:“他叫高举,是共产党员,他领导我的工作,监狱姓郭姓赵的政治犯是他联系的。”
我当即反驳:“他胡说!他和我是同乡,在一起读书时,他向我借过钱,我没借给他,从此他便一直怀恨在心,到现在见面不说话,这是诬陷报复。”
这时敌人说:“李来宾讲得没有错,你还不承认,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于是对我动刑拷打,先打板子,把我的双手卡在凳子上打。我不承认,并叫喊冤屈。接着又打背花,用藤条沽水抽脊背。我咬紧牙关坚持,无论敌人怎样拷打,我都不承认,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更没吐露组织的半点线索。拷打了一阵子,我坚决不承认,敌人无奈,便换了个话题,问我去过第一监狱没有,监狱里政治犯姓郭的和姓赵的是谁?我回答说:“我没去过第一监狱,更不知郭、赵是何人。”
后来我才知道李来宾叛变后不仅供出了互济会党的组织,而且还供出了党组织和监狱党支部的关系,但因我和郭洪涛是单线联系,所以他只知道我和狱中一个姓郭、姓赵的有联系,具体是谁并不清楚。敌人对我审讯了两个多小时,一无所获,仍不死心,临结束时又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要我继续交代的问题,主要是交代和狱中的关系。我表示我不是共产党,一概不知,便随手把那张纸扔了。当时我的想法是,无论如何不能背叛组织,不能害人,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供出其他同志,如若不这样做,日后有何脸面见陕北父老。我牢记党的告诫:共产党员被捕后决不能供出任何一个领导机关、任何一个领导人、任何一个同志,否则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我始终坚守了这一信条。
敌人第二次审讯我时,时间很短,法官还是第一次的那几个,主要是要我和郭挺一、赵秉彝互证。敌人以为李来宾供出的郭、赵就是他俩,依据是这两个人大革命时期在太原有名气(其实郭是指郭洪涛而不是郭挺一),在我被捕之前就曾提讯过他们。这次审讯我时,郭、赵都在场,敌人问我认不认识他俩,我说不认识(其实我认识赵秉彝,只不认识郭挺一),又问他们认不认识我,他们都说不认识,弄得敌人毫无办法。审讯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敌人把我送到警备司令部准备军法会审。至于和我一起被捕的孙印沂,据说李来宾没有作证,当日即打保释放了。
关押在警备司令部
与我同时被关押在敌警备司令部的还有山西革命互济会的几个同志,记得有王全胜、刘俊才、王集桐、刘正平等。李志敏、聂鲁直等后来也被关在这里。我与李志敏同志原先就相识,他是搞军事工作的;不认识聂鲁直,听说他是黄埔军校学生,大革命失败后曾被捕过,所以这次被捕后他说:“我不得活了。”
一开始,我们和一些普通犯被关在警备司令部大院的一所坐北朝南的大屋里,东西两头关押犯人,中间有卫兵流动监视。后因大院里的犯人越来越多,我和王集桐、刘正平等被敌人认为是要犯,就转押到小院囚室,分房隔离。
小院内还押着军阀孙殿英的一个师长,是贩海洛因被抓起来的。他认为我们也是贩海洛因的,问我们:“你们贩了多少?”
我们说:“我们是共产嫌疑犯。”
他说:“噢,你们是红的,我是白的。”
这个人后来被孙殿英要走了。据说开始时阎锡山不放,于是孙殿英就把山西禁毒委员会负责人马君图的母亲抓起来(因其母抽大烟),挟制阎锡山说:“你若不放我的师长,我就干掉马的母亲!”
结果阎锡山只好把这个师长放了。
后来,原审讯过我们的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的几个家伙也被关在警备司令部。原因是“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太原学生在我党抗日政策影响下,出于民族义愤,要求抗日,上街游行示威,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反对国民党不抵抗主义。当游行队伍走到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请愿时,遭到国民党山西省党部卫队的开枪镇压,打死了进山中学学生穆光政。进山中学是阎锡山开办的学校,学生大多是有权有势的官宦子弟,据说穆家就有后台,穆被打死,他家里当然不干。山西各界人士也提出抗议,要求惩办凶手。阎锡山早与蒋系国民党山西省党部有矛盾,不满他们在山西活动,便乘机下令太原警备司令部荣鸿胪,逮捕了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负责人韩克温、姚大海等和省党部警备队长黄福祥等。这些人都是坚决反共分子,也是审讯我们的法官。
他们被捕后,关押在警备司令部一间大屋子里,和政治犯、普通犯在一起。听卫兵讲,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负责人和政治犯关在一起提心吊胆,怕政治犯报复,而政治犯见他们的狼狈相,更加鄙视他们。不多几天,在蒋介石的干预下,阎锡山只好把他们放了。这也可以看出蒋、阎之间的矛盾所在。
其实,阎锡山逮捕国民党山西省党部的人并非支持抗日活动,而是借机打击国民党在山西的嚣张气焰,以维护其山西土皇帝的统治。
我们被转到小院后,这里的条件比大院更坏。小院共有十几间房子,房间没有炕铺,每人只有一块棺材大小的地方,铺点干草就在上面睡觉。我们移到小院初期,看到汪铭同志也押在这里。汪铭同志是陕北神木县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负责过山西党的工作。大革命失败后,他接受周恩来同志的指示(见《周恩来选集》上卷第19页),又在山西领导党的工作,后因叛徒出卖而被捕。在狱中备受酷刑,拒不认供,被关在太原市警察局达两年之多,党组织及其亲朋好友曾多方设法营救未成,我也去看过他。敌人曾让他写个声明,说明不再干共产党就可以释放,遭到汪铭同志的严词拒绝。在警察局关押期间,有一个警士受到汪铭同志的启发教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们准备找机会共同逃出警察局。后由于山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敌人准备大肆搜捕共产党人并实行镇压,便把汪铭同志又押到了国民党省党部,出逃计划未能实现。在省党部,敌人对汪铭同志进一步审讯、拷打、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但他仍坚贞不屈,无任何口供,敌人无奈,又把他送到警备司令部实行军法会审。因为他是要犯,单独加锁,不许和新来的政治犯接触。后来,敌人有意安排叛徒孙斌关在汪铭同志的隔壁,汪铭同志不知道孙已成为叛徒,他们在墙上掏了窟窿交谈时,汪铭同志把自己的全部情况都告诉了孙斌。不几天,敌人把孙调开,汪铭同志被判处死刑。可见,汪铭同志之死与这个叛徒的告密有关。叛徒孙斌于解放后混进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当副主任,我在一个同志家里见到他,他显得很不自然。我给西北局书记刘澜涛同志讲了,他说:“这事你最好写个报告给中央组织部。”
我写报告给中央组织部后,经过审查,完全属实。后来把这个叛徒关了起来。
汪铭同志牺牲前,敌人把他押上法庭,宣布按“危害民国治罪法”第一条第一款处以死刑,问他还有什么话讲,他大骂国民党。敌人备大菜叫汪铭吃,他不吃,并坚定地说:“走!”
到了刑车上,汪铭对执行的士兵说:“我不知道今天要执行我,要知道的话,就把身上这件皮大衣留给难友们。我大衣里有钱,你们赶快撕开,你们拿一半,分给我的难友一半,把它都分了。”
到小东门外刑场枪杀时,敌人要他跪下,他坚决不跪,站着被敌人打了两枪,壮烈牺牲。押解他的士兵回来告诉我们:“汪铭真是好样的!”
并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士兵们还把从皮大衣拆出的钱分给我们,我们说不要,你们拿去用吧。汪铭同志牺牲后,他家里把尸首运回老家神木。
1988年,党组织为悼念汪铭同志,又把遗骨运到太原重新安葬。我为他写了下面这首诗送去,表示哀悼。
吊汪铭同志
法庭无口供,囹圄两载整;
平定高部变,红旗飘晋东;
阎氏统治危,加紧捕党人;
九一八事变,三晋起风云;
我党大破坏,叛徒最可恨;
汪案又复审,软硬计施穷;
军法会审判,执刑小东门;
烈士不下跪,挺立血泊中;
卫兵举拇指,真是大英雄;
当年九英烈,早丧弟一人;
立碑迁墓葬,垂范后来人。
我们在小院被关押期间,这里还跑了一个政治犯,震惊了太原当局。这个人高个子,很精干,住在我房间的隔壁,我记得他是冯玉祥汾阳军官学校学生,搞军事工作的。有一天傍晚政治犯排队上厕所之际,他可能事先有准备,在上厕所时,乘卫兵疏于看管,他把脚镣卸下,正好又遇上刮大风,便从小院小门跑了。当时我看到了。卫兵是在关门时才发现少了一个政治犯,急忙上报。敌人出动大批军警抓人,但没抓到。值班卫兵被判了10年徒刑,敌人对我们看管更严了。这个同志叫什么名字,以后下落如何?不得而知。
随着山西特委、军委、青年团等连续被破坏,被捕的同志越来越多,而这些同志大都于1931年10月前后被关进警备司令部。记得当时有刘天章、殷凯卿、任国祯、郝毅、于澄波、韩昌泰、杜文卿、高顺喜等,还有一个才从苏联回来的小个子南方青年,后来知道他叫郝敬民。
看到这么多同志被捕,也就知道了山西党组织被破坏的程度,真令人痛心!
在警备司令部关押期间,尽管敌人看管很严,但在上厕所或吃饭时,大家还是有机会见面。有一次,我在厕所里碰到了刘天章同志,我告诉他丁楚元、孙斌等叛变了,天章同志气愤地骂了一句:“真无耻!”
他也把由于叛徒出卖、山西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的简要情况告诉了我。
刘天章同志被捕后,敌人妄图从他身上得到山西党组织的重要机密,便由韩甲三亲自出马审讯。但每次审讯,天章同志总是泰然自若,从容不迫,绝不招供,使敌人一无所获。敌人拉出4个叛徒来证明刘天章是山西共产党负责人,但他一口咬定自己叫王慎修,山西蒲州人,是卖柿子的。敌人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便对天章同志施以种种酷刑,万般折磨。当敌人用烧烙铁逼供时,他仍忍痛无供,使得敌人大为震惊。敌人从叛徒那里知道了天章同志的真实身份后,对这一案子更加重视。刘正平同志告诉我,韩甲三在审讯他时,洋洋得意地讲:“山西共产党被我们一网打尽了,我们抓住了山西共党的大头目大眼刘(指天章同志),他与瞿秋白并驾齐驱。”
当我把这情况转告天章同志时,他微微一笑对我说:“敌人把我估计过高了,我怎么能和瞿秋白比呢?你们不要怕,他们不过判我十年八年徒刑,你们有个三年两年就可以出去了,出去后要好好干。”
天章同志讲这些话,不过是对我们这些年轻同志的安慰而已,其实他深知自己案情的严重性。1931年11月13日,刘天章同志与任国祯、殷凯卿同志一道,被国民党山西军法会审处判处死刑。
面对敌人的屠刀,天章同志大义凛然,昂首挺胸,高呼口号,视死如归。敌人惊慌失措,急忙用棉花将他的嘴堵住。在场的群众无不为天章同志的英雄气概所感动,有的失声痛哭,连押解他的士兵也惊叹不已。天章同志牺牲时,年仅38岁。
这次山西党组织遭到大破坏,共有9位同志先后被害,他们是:汪铭、刘天章、殷凯卿、任国祯、郝毅、于澄波、郝敬民、陈生达(陈麻子)、刘正平。对这些同志的牺牲,我们深为悲痛,在监狱为他们秘密举行了小型追悼会。
刘正平同志被捕前,给军阀孙殿英部邢肇堂旅去信,争取邢旅起事,被捕时,敌人搜出了他给邢写的信,内有“平事不久将有二次表现,此亦环境使然,任何人阻止不住”等语。
敌人对此信非常重视,一再追问此信的意思,刘正平答:“我坦白地说,‘平事’指‘平定兵变’。‘不久将有二次表现’,即有二次兵变的可能,这是环境造成的,因高桂滋治军不严,欠饷不发,兵变人枪不足一千,派出部队追击,又哗变一部,可见军心不稳。邢是我的老友,给他介绍高部的情况,是要他注意稳定军心,不致蹈高部之覆辙。”
敌人听后说:“你讲得倒很漂亮。”表示不信。
正平同志开始与我们关在一起,他表现乐观,与同志们相处友爱。大家认为他已经不是共产党员,过不了几天就会释放,他自己亦是这样想法,谁料他也遭毒手!据说刘正平之死是因为高桂滋给阎锡山发了电报,说“平定兵变”是刘正平发动的,非处死不可,阎锡山就将刘正平处死了。在宣判刘正平同志之前,先宣判了我和王集桐、王全胜、刘俊才4人,当时书记官手拿虎头牌,沿路布满了警察和宪兵,这是要杀人的征兆。两边的群众议论纷纷:“看样子今天要处死4个,这么年轻就死了,真可惜。”
我们当时也认为必死无疑。对于死,我并不害怕,头朝天看看,心里觉得死得太早了,遗憾的是不能再为党工作了。但宣判的结果不是死刑,而是无期徒刑。宣判后,我们被押回牢房,接着就宣判刘正平死刑,我们听到了他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等口号,心里一阵阵痛楚。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至于任国祯同志,我们只知道他是山东人,称他山东老王,并不知道他真实姓名。新中国建立后,在济南见到陈少敏同志,她告诉我1931年在太原牺牲的山东老王就是任国祯同志。任不是山东人,而是辽宁人,是陈少敏同志的爱人,曾任过山东省委书记。
黑暗的狱中生活和特殊的战斗
1931年11月,我们被押进国民党山西省第一监狱。这个监狱坐落在太原市小东门里(东华门街),号称国民党的“模范监狱”,能同时关押犯人1000余人。监狱里分为东监、西监、病监、女监、特字监。其中东监又分为南监、北监,南监设有“斋、庄、中、和、平”5监,北监设有“温、良、恭、俭、让”5监。西监设有“安、静、守、法”4监。每个监又设有若干监房。
典狱长是许伯华,原为天津第三典狱长,因在那里搞“模范监狱”有功而被调到山西第一监狱。这个人面慈心狠,诡计多端,非常狡猾,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百般压制,对犯人更是残酷无情,却偏偏信奉“佛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监狱里设三科、一所、一室。一科管理文书,科长由阎锡山的交际处长马立伯兼任,其实他根本不来上班,只是凭其权势兼个职位,到时领取薪水而已。二科管理看守,设有看守长、看守主任、看守,组成一个庞大的看守机构。三科管理后勤、生活和工场的账目等。一“所”即医务所。一“室”是教诲室,每当监狱里新押进犯人或犯人违反“狱规”时,就由教诲师去“说教”,不过是要犯人“遵守狱规,悔过自新,争取早日出狱”等等。
当看守不够用时,监狱当局还让一些犯人当看护,干一些开门、关门、送水、送药等事,行动略为自由一点。当看护者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敌人比较相信的,即所谓“悔过自新”比较好的普通犯,一种是我们有计划地打进去的政治犯。如郭实甫同志就是我们派到病监去当看护的,他利用这个合法身份,带上药壶到处串走,不仅为难友看病、治病,还可以为大家传递党的指示,互通情报,起交通作用。此外,监狱内还开设有鞋、木工、造纸、织布、缝纫等16个手工作业工场。工场的工人就是犯人,他们进行无偿劳动,创造的财富全被监狱当局侵吞。
犯人进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被剃成光头,然后换上监狱里的衣服。这种衣服专为犯人所做,颜色为灰色,上衣没有扣子,只拴条布带子,上脚镣的人穿的裤子是两片,也只拴几条布带子。每件衣服上都编有号码,这个号码也就是在押犯人的编号,叫犯人也不叫姓名,只喊号码。然后按照案情轻重、徒刑长短,戴上不同型号的刑具。一般普通犯禁闭几天后即送工场劳动,对政治犯则不同,除砸上脚镣外,还要隔离关押,不能接触其他犯人,更不许看书报或接触外界。
我的囚衣编号是73号,照例由教诲师“教诲”一通后,被关进“恭”字监。我被关进去的第二天,郭洪涛同志借放风之机,偷偷到我囚室铁窗下面和我打招呼,悄悄地告诉我:“监狱党支部已讨论决定恢复你的组织关系(因被捕后即失掉关系),参加监狱党支部的活动。”
他们之所以这么快就来恢复我的组织关系,是根据我被捕后的表现决定的。因为我在法庭上拒绝供出自己身份,没有背叛组织,没有出卖同志,没有供出监狱党支部与外面的联系,从而保护了监狱党支部,自己被判无期徒刑。从此,我便在监狱党支部领导下,开始了一个共产党员在一个特殊的战场上进行的特殊的战斗。
监狱里的生活是黑暗的。犯人的政治权利被剥夺,不准自由看书,不准看报,更不准谈论“国事”。吃住条件更为恶劣,按当时国民党政府规定,犯人每月生活费为2元4角,但山西当局又按八折克扣,剩下1元9角2分。就是这个很低的标准,监狱当局还要再扒层皮,真正到犯人口中就所剩无几了。每天只能吃到两顿粗米黑豆饭,有时有少许萝卜咸菜,很少吃到蔬菜,有时能吃到一点盐(内地产的硝盐,很苦,与现在吃的普通海盐大不一样),更谈不到吃油了。这还不算,看守还经常向犯人敲诈勒索,以肥私囊。牢房中又黑又暗,臭虫、跳蚤咬得人夜不能眠,墙壁上到处是被打死的臭虫留下的血痕。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使许多人染上了疾病,又得不到及时治疗,致使不少人死亡。政治犯陈权同志忍受不了这种非人的折磨而自杀身亡,激起了政治犯的愤怒和抗议。
对于共产党员来说,坐监不是斗争的结束,而是一种新形势下的斗争,且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学习时间。因此,同志们都很注意学习,珍惜宝贵的时间。政治犯们原来有一个地下“图书室”,可以看到一些外边送进来的社会科学书籍。后来书越来越多,大家便选出一位同志负责保管,写出存书书目,人们可以按书目去借,看完之后退回。为防止被监狱看守发现,在管理上我们就分散保存,有的存在个人手中,有的埋在地下。在阅读时,我们也采用了“两手准备”,在手上同时放两本书,一本是社会科学书籍,一本是监狱里允许看的佛道经文之类。如果看守来了,就把社科书藏在佛道经书下面,看守走了,就继续看要看的书。有一次,李波同志看《反杜林论》时,不小心被看守发现,随即报告了典狱长。典狱长便提讯李波,追问看的什么书,他机智地回答:"《反杜林论》讲的是佛教派系斗争,杜林是个佛教徒,反杜林的也是个佛教徒,我是在研究他们之间的斗争问题。”
典狱长本来信奉佛教,听后半信半疑,但又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本什么书,只得说:“你讲了半天,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算了,你拿回去看吧。”
以后,我们继续用这种办法看一些社会科学书籍,并在党支部的领导下,成立了一个学习小组,请理论水平高的同志给大家讲解马列主义理论。当时在押的共产党员孙启明同志,原是河北省委派到山西特委的负责人,曾在苏联留过学。还有娄凝先同志,原是山西少共(青年团)的负责人,北京大学的学生。他们的理论水平都很高,党支部就请他们来当辅导员。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大家一面看书,一面讨论,学习热情很高。特别是在讨论、研究问题时,同志们互相启发、辩论,使许多问题越辩越明,弄通了不少道理。就我个人而言,真正懂得点马列主义基本理论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在被捕之前,有的负责同志跟我谈起过,如果万一被捕坐监,可以利用坐监的时间进行学习,把敌人的监狱变成我们的学校。因为在工作时很难顾得上系统地学习点理论,我也曾想看点大部头的社会科学、马列主义书籍,但终因工作紧张而未能如愿。记得天章同志曾说过:“现在我们的工作既艰苦又紧张,因此,要重点学好党的文件,注意多看报纸,以了解形势发展态势,适应工作需要。当然,抽空看一点书也是必要的。至于大部头的书,一来我们没有时间看,二来也不一定看得懂。”
现在果真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我便利用一切机会和时间,同大家一起读书学习,同时争取更多地得到同志们的指导和帮助。这段时间,我主要读了三本书,一本是日本人山川均著的《辩证法与资本制度》,一本是《理论与实践社会科学的根本问题》,一本是日本人河上肇著的《新经济学大纲》。
在和同志们的讨论中,使我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有了提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印象很深:在讨论马克思讲的“一切的方法它必须自身就成为目的”这个观点时,我们就联系实际,联系绝食斗争,弄明白了绝食斗争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通过绝食,改善待遇,扩大党的政治影响,团结狱中的难友和敌人进行斗争。当准备绝食时,绝食是目的,绝食开始后,它就是方法,目的是争得改善待遇。即使达到这个目的,也还要继续斗争,因为还有新的目的。马克思还有句话,“大凡成为问题的东西,必定有解决问题的条件存在着”。这个道理拿到现在来看很容易理解,但在当时要想真正懂得,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类似这样的问题,我都是通过学习、讨论得到了正确的理解和认识,受到很大教育。现在回想起来,我还非常怀念这一特殊时期的学习生活,实际上是我思想理论水平的一次飞跃,而这次飞跃对我信仰马克思主义是十分重要的。
狱中的生活虽然十分艰苦,但在真正的共产党人面前,再苦的日子也会过得趣味盎然。我们在一起过的真正是共产主义生活,彼此不分你我,有钱共同花,有饭大家吃。按照狱中的规定,犯人家属每月可探一次监,并允许家里送些吃的、用的零星物品,但必须经看守检查后方能送到犯人手中。无论谁家送来了东西或钱,都由大家共同享用。那时,我的家庭经济状况较好,当父亲得知我被捕入狱后,便四处奔走,设法营救。太原市的一位大律师王鹤亭(府谷县人)与典狱长许伯华的私人关系很好,父亲便通过王大律师的疏通,改善了我在狱中的生活条件,解除了脚镣。父亲又找了在太原很有名气的山西同善社社长王树侯写了一份呈文,呈给绥靖主任阎锡山、山西省政府主席徐永昌,以助军饷保我出狱。记得呈文的题目是《毁家纤难》,主要意思是愿出钱做军饷,以支援国防,希望能保我出狱,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我看了以后表示不可。
“九一八事变”后,全国人民要求停止内战,共同抗日的呼声日益强烈,群众的反日情绪日益高涨,国民党政府不得不在所谓“国难会议”上决定:国家处于危难,政治犯可以减刑三分之一。这样,我就由无期徒刑改为15年有期徒刑。因此,当父亲来看我并告诉我营救打算时,我告诉他,像我这样的政治犯现在是不可能出去的,好在已改为有期徒刑,出狱有望了,劝他回去,不要再四处奔走了。父亲听从了我的意见,临行前,向太原的万盛恒栈(我家在此栈有股份)的掌柜交待:每月给我送30元钱、两袋面粉。这样,我就成了狱中难友的“富翁”,这些钱和面粉就由难友们共同享用了。

【高克亭(1911年7月1日—1998年3月17日),陕西府谷县城关镇人,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历任太谷铭贤中学党支部书记,中共山西特委委员、交通员,共青团河北省委山西特派员,中共太谷县特支书记,山西省互救会中共党团书记。抗日战争时期,1938年任陕甘宁边区党委组织部调查统计科科长。同年10月调山东工作,历任中共苏鲁皖边区省委及山东分局组织部科长,鲁东南特委书记,中共滨海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治委员,鲁中区党委组织部长、城工部长,鲁中区党委副书记。解放战争时期,历任鲁中区党委第一副书记兼军区第一副政治委员,鲁中南区党委第一副书记兼军区副政治委员、书记兼军区政治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0年—1954年历任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委员兼工委书记、省总工会主席、分局工业部长、山东分局副书记。1954年—1958年,任中共山东省委委员、山东省副省长。1958年10月—1978年,任青海省副省长、省委副书记、书记。1978年—1979年,任中共山东省委常委、省革委副主任。1979年后历任中共山东省委书记、省政协主席、省顾委主任,山东省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主任、党史学会会长。1998年3月17日逝世。是中共八大代表,第三、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