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赶紧的,放下手里的馒头,去接猪肉!"1975年初春的一个清晨,连长李德才的大嗓门伴着呼啸的东北寒风,一下子把我从困意中叫醒。
大巴掌似的雪花飘飘洒洒地往下落,我正在灶房里翻热昨天剩下的馒头。
抬头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心想这鬼天气,战士们又得饿着肚子干活了。
掀开锅盖,一股白气腾腾往上冒。馒头还是那个馒头,都快成了我们的主食了。
谁知道连长这一嗓子,把我喊得一愣一愣的。
"啥猪肉啊?连长,您可别跟我开玩笑。"我擦了擦手,探出头去看。
李德才连长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灶房,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拽:"发啥愣呢?赶紧叫上王明亮,推着车去生产队,人家支援咱们三千斤猪肉呢!"
这话就跟一道闪电似的,把我劈得外焦里嫩。
三千斤?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记得去年,为了给战士们打两斤猪油,我跟王明亮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王明亮是去年新来的炊事班战士,山东小伙子,瘦瘦小小的,看着老实巴交的。
头一回见面,我还担心这孩子能干不?结果这小子手脚麻利,心思细,比我这个老炊事班长都强。
推着吱呀作响的木头车往生产队赶的路上,王明亮眼睛亮晶晶的:"张班长,真有那么多猪肉啊?够全连吃多久啊?"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慢慢你就知道了。"心里却在打鼓,这么多肉,可真有点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珍宝岛这地方,开春时节最是难熬。刚化的积雪把地面泡得软烂,战士们干活时靴子陷在泥里,拔出来还得费老大劲。
有时候一脚踩进去,拔出来的时候连鞋都给扯掉了。天寒地冻的,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到了生产队,看到那一排排的猪肉,我和王明亮都傻了眼。
生产队长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同志,满脸皱纹里都是笑意:"小伙子们干活不容易,这是我们队里能拿出来的,你们就安心收下。"
装车的时候,我看见王明亮偷偷抹眼泪。这孩子,估计是想起他那远在山东的老母亲了。
他爹去得早,家里就剩下他和老母亲相依为命。去年入伍的时候,他妈愣是没舍得来送他。
回去的路更难走,推车三步陷两步。好在路过的战士们都来帮忙,七手八脚总算把肉运回了营地。
看着堆在灶房的猪肉,我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平时就煮煮馒头,这让我咋整?
连长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笑着说:"老张啊,你就放开手脚干,就按你在老家的做法来。咱们战士也该改善改善伙食了。"
说起我老家,是安徽的一个小村子。我爹是村里有名的烧猪肉的好手,可惜我从小就爱偷懒,没学到几分本事。
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死了。有时候做梦还能闻到爹做的红烧肉的香味,那味道,就跟妈的唠叨声一样,总是萦绕在心头。
头几天手忙脚乱的,切肉的时候差点把手指头给切了。王明亮倒是机灵,从他老家带来的笔记本上记着他妈教的几道菜,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慢慢地摸索出了门道,肉炖白菜、红烧肉、溜肉段,样样都试着做。战士们吃得眉开眼笑,连平时不轻易表扬人的李德才连长都竖起了大拇指。
有天晚上,我听见炊事班后面有人抽泣。走过去一看,是赵建国,我们连最小的战士,才刚满十八。
原来是闻着肉香想起了他妈妈做的红烧肉。那孩子,平时嘴硬得很,这会儿却像个孩子似的哭得直抽抽。
"想家就想呗,有啥不好意思的。"我递给他一块热腾腾的肉,"等你休假了,让你妈妈也给你做。"
说着说着,我自己的眼眶也红了。想起我那刚出生的闺女,还没见上一面呢。
媳妇来信说,孩子爱哭,整天闹得她睡不好觉。家里人都说,当兵的不着家,让她改嫁算了。
可我媳妇硬撑着,给我写信说:"你安心在部队干,家里有我。"这话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却又暖暖的。
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家,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活。我就跟个甩手掌柜似的,连闺女出生都没赶上。
这顿猪肉改善,一下子就是二十来天。战士们干活的劲头更足了,工程进度比预期快了不少。
有天我看见连长在工地上转悠,脸上笑开了花。那表情,就跟他儿子考上大学时一模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批猪肉,连长跑了好几个生产队。人家问他要啥,他就说:"我们战士吃苦在先,就盼着能让他们多补补。"
就这么几句朴实的话,感动了生产队的同志们。连长这人,就是这样,为了战士们,操碎了心。
有天晚上,王明亮突然问我:"张班长,你说咱们这苦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年轻的脸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平时闷声干活,谁知道心里装着这么多事。
"小王啊,你记住,再苦的日子也是咱们的青春。等你老了,回头看看,准后悔没再多吃几天苦。"
我拍着他的肩膀,心里却在想,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劝他,还是在劝我自己。
转眼到了年底,工程顺利完工了。收拾东西准备撤离的时候,我翻出了当初记录伙食的本子,上面歪歪扭扭记着:猪肉2980斤,持续21天......
那会儿,我们谁也没想到,这短短的二十多天,会在记忆里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后来王明亮退伍了,回老家结了婚,又考上了烹饪学校。他常给我写信,说现在当了厨师,最爱做的还是咱们在珍宝岛时摸索出来的那些菜。
去年,他还专门来看我,带来了他自己腌的咸肉。那味道,就跟当年一模一样。
我也退伍了,回到家乡,看着闺女一天天长大。她总缠着我讲从前的故事,我就给她讲那些在珍宝岛的日子,讲连长,讲王明亮,讲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们。
有次闺女问我:"爸,你说那会儿咋那么苦啊?"我摸着她的头说:"傻丫头,那哪是苦啊,那是咱们的青春。"
不知不觉,都快五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段岁月,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战友们吃着热气腾腾的炖肉,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场景。
现在日子好了,想吃啥有啥。可我总觉得,再好的山珍海味,也比不上当年在珍宝岛那口带着泥土气息的猪肉炖白菜。
那时候,连长的大嗓门,王明亮的笔记本,赵建国的眼泪,还有那些并肩战斗的日日夜夜,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有时候我就琢磨,人这一辈子啊,幸福不在乎吃了多少好东西,而在乎和谁一起吃的。
那些年,我们在珍宝岛的日子,就是这么个道理。那口热腾腾的猪肉,温暖的不只是我们的胃,更是我们的心。
现在,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飘着雪花的早晨,连长急匆匆跑进灶房的样子。
那会儿,我们年轻,我们无畏,我们有说不完的梦想。如今,我们都老了,可那些温暖的回忆,却永远留在了珍宝岛的雪地里,留在了那个遥远的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