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在檐角系上银铃时，暮色正提着琉璃盏穿过二十四桥。汴梁的灯火次第苏醒，朱雀大街上流淌着蜂蜜色的光，千年前辛弃疾笔下的鱼龙舞，此刻正在烟柳巷陌间翻涌。上元夜的城是未合卷的工笔册页，每扇雕花窗棂里都藏着一阕《青玉案》。
青石板上漾起杏花雨，孩童提着兔儿灯追逐光影，绒绒的尾巴扫过新糊的春联。谁家娘子掀开蒸笼，白雾裹着糯香漫过门楣，将"浮元子"的典故氤氲成满室甜暖。铜锅里的糖浆咕嘟冒泡，老人用竹签挑起琥珀色的记忆——那糖画里游着金鲤，游过隋炀帝的琼林宴，游过唐太宗的月华殿，最终游入百姓家的粗瓷碗。
护城河漂着莲灯，像银河遗落的星辰。红衣少女将祈愿叠进纸船，涟漪荡开时，岸边的垂杨忽然成了簪花的词人，蘸着月光写下"月上柳梢头"。鼓楼传来羯鼓声，舞狮踩着《兰陵王入阵曲》的节拍跃上高杆，赤金鳞片在夜色里开成重瓣牡丹。忽然烟火腾空，朱雀门城楼上绽放十万朵木樨，碎金簌簌落在望仙桥，惊醒了沉睡的《东京梦华录》。
我站在双林寺经幢下，看流光穿梭千年。那些提着走马灯的书生，鬓角簪着桃花的仕女，捧着酒葫芦的游侠，都化作壁画上的飞仙。唯有檐角铁马依旧叮咚，将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敲成永恒回响。卖汤圆的老妪掀开檀木食盒，桂香与糯米香缠绕着升起，恍若打开时光的秘匣。
长街尽头，守灯人正在添油。青铜鹤衔着的莲花灯盏里，烛泪凝结成琥珀色的年轮。他说这盏灯从光绪年间亮到现在，见过辫子军策马，见过学生举着火把游行，见过穿列宁装的情侣在灯下读《青春之歌》。此刻映着穿汉服的少女们走过，裙裾上的缠枝莲与灯影重叠，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子时梆声响起时，满城灯火忽然摇曳如海。有人捧着豆面灯走过，灯芯在面塑的十二生肖里明明灭灭；有老者用苇杆挑着西瓜灯，碧莹莹的光晕里浮动着童年歌谣。最是那走桥的妇人，绣鞋沾着汴水春泥，发间银簪与星月争辉，每一步都踏碎时光的镜子，让上元的月光从汉唐照到今宵。
我掬一捧汴河水，倒映着千年灯影。那些消散在风中的元夕词，那些沉入河底的许愿笺，此刻都在粼粼波光里重生。二十四桥的明月依然照着玉人吹箫处，只是桥畔垂杨新添了年轮，石阶上又多了几痕沧桑。但岁岁元宵，当第一盏鳌山灯亮起时，整座城依然会变回《清明上河图》里那个鲜活的注脚。
露水渐重时，卖灯人开始收摊。竹架上残留的烛泪像凝固的银河，等待来年春风将其融化。打更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州桥，铜锣声惊起夜宿的寒鸦，却惊不散满城暖意。我知道，当晨雾漫过虹桥，这些灯火会潜入汴河，化作春汛时的桃花浪；而那些未说完的故事，将在三百六十五个晨昏后，再次被元夜的月光唤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