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开场白》本篇作者:梁晓声
电视剧《人世间》开播之后,我就变成了一个热闹的人。 在这之前我应该是一个安静的、没有多大响动的人,只是在写作而已。借着《人世间》这部电视剧,我想和大家谈谈我们的时代,也就是我和我的千千万万的城市同代人的时代。 千千万万中产生了周秉义、周蓉那样的有作为的人物;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还是像周秉昆一样,一直到退休的时候都还是普通的工人。我们来回忆这些人所经历的时代,也就是我们共和国的60 年代、70 年代、80 年代、90 年代。
先从我们的少年时代讲起——20世纪60年代,那时我应该是上小学五六年级。我出生在哈尔滨市,下乡之前,对于农村我是不太熟悉的。请大家想象一下,我生活在类似剧中叫作 “光字片”的棚户区里,但电视剧《人世间》里面周家的房子, 至少要比我们家的面积多出一大半。在我印象中,我们住过的最好的房子其实只有28平方米,而这已经是经过改善的。
上了中学之后,我在别人家里看到年画,那时候的年画多数是农村风光。年画上农村的村路非常宽阔,还有绿化;虽然是泥草房,但是都是新苫的房、雪白的墙。我觉得那样的家已经比我们家好得多了,所以当时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家不搬到农村去呢?
但是当我初一真的下乡参加过一次劳动之后,眼见了离哈尔滨市不远的、松花江另一边的农村之后,我就再也不提这个问题了。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当时农村的那种相当简陋的生活, 那种简陋超出大家的想象。
我们的学生时期和现在很不一样,说起来有点“凡尔赛”。 当时的小学,一至五年级都是半日上学,下半天除了写作业, 就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那个年代的初中一、二年级 也是半天制。到初三的时候,虽然是全天制,我们下午也只不过有两堂课的自习。
今天的孩子们上了中学之后,从初二开始,几乎任何家庭的孩子,晚上十点以前睡觉的情况很少。所以,像我这样的老头儿看着这样辛苦的下一代,有时未免是心疼的,他们也几乎成了中国最早起晚睡的一代人。
我们那个时候呢,也有“躺平”的现象,具体表现大抵是 “我不想考高中,我不想考技校”。比如我们全班45名同学, 真正想考高中和技校,学习成绩也能考得上,而且家里供得起的,应该不会超出 20 名。剩下的大多数同学都不需要考。初中毕业之后就能够工作了。
可你连高中都没有上,怎么样去工作呢?首先是到爸爸妈妈的单位,父母可以为儿女申请到自己的单位来工作,不过这样的单位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简单的工作,归结起来差不多都属于“八大员”序列,比如售票员、理发员、炊事员、服务 员。像《人世间》中肖国庆的媳妇吴倩,她就在一个小饭店里做服务员。
如果有了这样一份工作,大家就觉得成年人生的第一页开始了。我们当年所说的工作,它很可能是在一条小街的街头或街尾一个小小的供销社里,分给你的具体工作可能是站在社里卖咸菜和酱油的那两排柜台后边。它也可能是在一个小小的邮局里,邮局里比你年长的老工作人员可能只有两三个,而你是新人。它也可能是在一个理发店,你要在那里拜师学徒。你还 可能被分配到清扫队,每天早晨执扫把,去扫某几条街。如果你能成为邮递员,那算你幸运,因为邮递员还发一身工作服, 还发自行车。像《人世间》中,无论周秉昆,还是肖国庆、孙赶超、曹德宝,他们能够在酱油厂和木材厂工作,那属于正式工作,因为那些单位都叫作正式单位。
在当年也需要解决就业问题,因此街道也办工厂,像在小学课文中写到的我母亲所在的街道工厂。厂里既有像我母亲一样的中年女性,也有初、高中毕业之后,由街道分配工作的一些青年。
如果给你分配了这样的单位去工作,而你竟不愿意,那么你可能就没有工作了。你想另外再找一份工作,难于上青天。 一个没有工作的人,想额外挣一元钱或者两元钱,几乎门儿都 没有——没有任何一个单位可以在自己的门上张贴“招聘”二 字。不像现在,不管是本科生还是硕士生,到了人生的一个坎儿—你缺钱了,不知道明天在哪儿睡、下一顿饭在哪儿吃, 还可以临时找个饭店去应聘洗碗工,至少这个饭店会给你一份工资。在我年轻的时候绝对没有这种现象。
不过,这种分配就业的方式,也保障了城市里初中毕业的 一代又一代青年还能在城市里有一份工作。只是那份工作,也只能谋生而已。
那个年代也会有一些“躺平”的现象,甚至可以说是破罐子破摔。很多初中生不学习了,就打算混到毕业,然后到父母的单位去挣钱。老师很生气,但也无能为力。毕竟,如果一个学生认为自己所学的东西对于将来的工作已经足够,比如去父亲所在的环卫部门扫街,又何必再努力呢?
那么,说到当年的工作,再来说说什么工作是当年的好工 作。可以通过当时的择偶标准来看一看。当年的年轻人,尤其女孩子,她们的择偶标准是什么样的呢?我们哈尔滨市流传的叫作“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蓝制服”应该是像《人世间》中的小龚叔叔那样,如果能在派出所当一个片警,就是女孩子们最佳的择偶对象。
所以在当年几乎没有“躺平”,“躺平”就没有工作了。 哪怕是扫街这种工作,要是失去了,再找第二份工作是很难的。 可是也有“内卷”,最主要的“内卷”,还不是关于工资,而是关于分房子。
因为当年的情况是:不管你的家是 28 平方米,还是 32 平方米,想再多出1平方米,除非前后窗户或其他周围还有空地, 才可能把房子向外接出一部分。如果没有空地可以加盖,也只 能维持原状。
那是不是能够租房子呢?首先,大多数家庭的那份工资里根本挤不出钱来租房子;另外,有房子可租的人家就更少了。 那个年代没有买卖房子这一说。《人世间》中也反映了这个情况,周秉昆买了居住权,然后遇到了这样那样很多问题。 在那个年代,由于分房子的问题而想不开、寻死觅活的现象是很多的。
初中二年级以前,我在学习上是基本“躺平”的。不是主观上想“躺平”,而是我的哥哥那时生病了,生的是精神不好的病。在一个28平方米的空间里,生活着我们兄弟四个,还有一个妹妹。父亲常年在外,只有母亲在家。哥哥长我6岁, 他精神错乱的时候半夜会往外跑,都得我和母亲陪着。
因此,我那时上学经常迟到,旷课也是常有的事。后来班主任把我的课桌调到紧靠教室门口的位置,来晚了不必敲门, 直接进来坐到座位上就好了;我也可以直接早退。简单来说, 我享受绝对的任来任去的特权。
我当年只想着挣钱,做梦都在捡钱。尤其到初三毕业前, 我沿着运煤的铁路线去捡过煤渣,因为那时老式的煤车一晃动, 煤渣就会滚下来——这也是一个家庭实际上的长子能为家里做 的实事。我也偷偷地去“周秉昆”们曾经工作过的木材厂扒过 树皮,那是非常危险的,原木被撬动之后滚动起来压到人,是 可能出人命的。
但是到初三下学期的时候,我努力了一段时间—我想我必须考上一所学校。因为我的父亲不在哈尔滨市,母亲不属于 任何正式单位,虽然她也可以介绍我到自己工作的鞋帮厂上班, 可我连踩缝纫机也不会。
为了有一份工作,我必须考上一所技校或者师范学校。技校我是考不上的,因为那时我的学习已经差得太多,我就希望 能够考上哈尔滨市的师范学校,将来做语文老师。我甚至专门 到郊区去考察过师范学校的路线怎么走。我非常喜欢师范学校, 也觉得那就是目标,并为此拼命努力。不过初中毕业之后,我也没上成哈尔滨师范学校。时代的原因,就跟随我们学校的第二批队伍下乡了,这时候是20世纪70年代。
知识青年下乡结束、要回城的时候,有抽签到工厂里面去的,也有抽签到机关的,还有上大学的。这也会形成“内卷”, 比如上大学需要大家推荐—每个人来投票。
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跟这种“推荐”的方式没有关系了。 1974年,复旦大学的一名老师到我所在的兵团招生,我因为 创作了《向导》一书得到老师的力荐,得到了去复旦大学读 书的机会。
在离开复旦大学的时候,首先是学校的老师来征求我的意见,希望我可以留校工作。还有复旦大学卫生所的一位白大褂 姑娘—人家不是护士,人家是校医,也通过我们班里的同学转达,“就喜欢你们创作专业的大梁”。
如果我是独生子,如果爸爸妈妈的身体还好,在大工厂里工作有工资,退休有退休金,我想我可以考虑留在上海。但我不是独生子女,母亲身体不好,父亲 60 多岁了,只拿 40 多元 的退休金,弟弟也是返城知青,两个弟弟都在酱油厂工作,哥哥还生病。这样的一个人,可以在考虑自己人生的时候置家庭责任于不顾吗?
我觉得自己不能留在上海,我要回哈尔滨。我梦想中的工作单位是黑龙江人民出版社,那个单位确实不错,可当时没有哈尔滨的名额。那就只有北京了。我不是在上海和北京之间加 以对比,权衡对个人的利弊,然后选择了北京,而是我一心向北,缩短我这个儿子和家庭之间的距离。
因此大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这时即将 进入 20 世纪 80 年代,来到了我们的青年时代。我成了北京电 影制片厂文学部的一名年轻员工。我有 N 次可以按比例涨工 资的经历,但我一次都没参与过,全部放弃了。因此,那时我 们编辑部的老同志对我是非常刮目相看的。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有作品发表了。我会在心里算这样一笔账:涨一级工资,如果是 8 元钱,一年只不 过多出96元;而我一年还不能发一篇1万字或者2万字的短 篇小说吗?如果发了之后,它的稿费至少也是 100 元。有了这100元,我为什么还要参与涨工资的竞争?—那时候还没有 “内卷”一词,但存在一些类似的现象。
所以,我内心是非常感谢文学的。这不代表我当时已经有了想法,立志要成为什么样的作家。我甚至从来没有这样的志向。一直坚持写作,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文学由衷地喜欢;还有 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稿费。有了稿费,我可以不参与涨工资的竞争,还能有一部分余裕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爸妈寄去;在弟弟妹妹们需要解决这样或那样的困难的时候,也给他们寄去 一部分钱。
之后,我也曾有机会成为北京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的主任。 那时我不过三十五六岁,已经三次得奖了:两个短篇、一个中篇,而且都是名次排第一、第二、第三的这种奖项。《今夜有暴风雪》《雪城》也到处在播放着。
随着我发的作品多了,又因为提倡干部年轻化、专业化, 自然而然地我就进入了领导和大家的视野。但是如果当了文学部的主任就得天天开会,还有两份刊物要负责,因此也就没有 时间写作了,稿费收入也没有了。所以我会推荐别人,自己放弃这个机会。
工作了12年之后——正是 20 世纪 90 年代,我被调到了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到儿童电影制片厂去,不是为了要当什么干部,而是因为房子。那时候我总是梦见我父亲,感觉到他 的身体不好。我觉得自己需要房子了,但是不知道北京电影制片厂分房子的时候父亲的病情会是怎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分 到我头上。正巧这时儿童电影制片厂有房子,有了房子才能把父亲接来。接来之后,父亲就被检查出胃癌,然后我尽了最后 的孝心。说到底,我还是那么地感激文学。大家可能很难理解 我和文学的关系,我的很多困难得以解决都是因为有了文学, 我觉得它给予我的已经够了。
文学使我的身心几无“内卷”的阴影,更无擦痕。但这也 带来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由作协的评论家李敬泽副主席提出 来的。因为有次我跟他聊起来,我说我的人生有一些“凡尔赛”, 物资匮乏的年代里那些难以避免的抢夺和纷争,还有当代年轻人职场中愈演愈烈的竞争,我居然都没参与,我身上没有“内卷”的擦痕。李敬泽说,这也同时使你的小说在内容上,缺少对那些在职场上深受“内卷”折磨、被擦得伤口很深的人的感受的体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