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秋天，那天营房里刚消停下来，我正趴在办公桌上整理文件，突然外头一阵吵嚷声闹得人心烦。
隐约还能听见女人哭，夹杂着男人骂骂咧咧的嗓门。我皱了皱眉头，撂下手里的笔，心说这是谁又闹上门来了？
门岗的小李匆匆跑来跟我汇报：“文书哥，门口来了个老汉，还带着个姑娘，说一定要见咱连长和指导员，不让进就闹，说咱连队害了他闺女！”
一听这话，我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跑了出去。站岗的小战士还在拦着人，那老汉火冒三丈，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欺负人是不是？我要是不把事闹大，连你们首长都得说我没种！”
看那架势，不是简单事。我连忙摆手说：“叔，有啥事进来说，您总在门口嚷，影响不好。”
于是，事情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带着父女俩进了连队办公室，我心里就跟猫爪子挠似的，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老汉一脸怒气，姑娘低着头，脸红红的，看不出来是羞还是气。我不敢多问，就领着他们去见指导员，顺带把连长也请来了。
两位领导刚落座，老汉就一拍桌子，喊了一嗓子：“你们连队得给我个说法！我闺女都怀上了，那小子拍拍屁股走了，这事儿就算完了？没门儿！”
他声音很大，震得我一哆嗦，连长和指导员也互相看了眼，眉头皱成了川字。
指导员摆摆手：“老乡，先别急。咱们有话好好说，究竟怎么回事，你慢慢讲清楚。”
老汉一听这话，情绪稍微平复了点，开始慢慢道来。他姓丁，家住丁湾村，离我们连队只有三里地。
他说，我们连队有个士兵叫胡国华，和他闺女丁秀处对象。俩人是去年冬天认识的，开始偷偷摸摸，后来也就大大方方了。
丁家人本来也没反对，觉得军人不错，能托付。
“谁知道……”
丁老汉说着一指自己闺女:“今年春上，这丫头说肚子不舒服，送到镇上的卫生院一查，怀孕了！”
他说到这儿，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我当时火就上来了，问那臭小子咋办。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说结婚！结果后来人就没影了！这不是耍人吗？”
一听到这，我心里“咯噔”一下，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这种事对我们部队来说可是大忌！指导员问丁秀：“胡国华知道你怀孕的事了吗？”
丁秀低着头，声音跟蚊子哼似的：“知道……知道的……但后来他就不来了，我也不知道他咋想的。”
听到这儿，连长拍了拍桌子，怒气冲冲地问：“你确定是我们连队的胡国华？”
丁老汉点点头，语气里满是笃定：“确定啊！我们丁湾就你们这一个连队，我闺女说得清清楚楚，就是胡国华！”
连长和指导员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这胡国华我认识，他跟我是同批入伍的，表现一直挺好，没听说过有啥大问题啊。
怎么突然整出这种事？
指导员揉了揉太阳穴，问了我一句：“胡国华这段时间表现咋样？有没有请假出去过？”
我赶紧回答：“表现一向不错，但今年确实请过几次假，说是家里有事。时间也对得上……”
话还没说完，连长就摆手让我住嘴：“你去把他叫来！”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走出去，心里七上八下的。这事儿可不小，弄不好胡国华的军旅生涯就要到头了。
找到胡国华时，他正在后院给车打气。我说了两句，他立马停了手，脸上就变了颜色。
“出了啥事啊？”他问。
我没明说，只让他赶紧去连部。他脸色越发难看，手里的打气筒都没放稳，直愣愣地跟着我走。
到了办公室，胡国华看到丁家父女，脸刷地白了。他站在那，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连长冷声问他：“胡国华，他们说你和丁秀有关系，还让人怀孕了。这事儿你咋说？”
胡国华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连长……我……”然后就没声了。
连长脸一黑：“胡国华！咱们部队的纪律你忘了吗？你知道你干了啥吗！”
胡国华没吭声，倒是一旁的丁秀红了眼睛，小声说道：“他……他不是坏人，他说会负责的，但后来就……”
“负责？”
连长拍桌子:“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部队纪律你全忘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我在旁边直冒冷汗。最后，连长摆摆手，语气稍缓：“胡国华，我再问你一句，这事儿是不是事实？”
胡国华低头点了点头，连长一声叹气：“你让我们怎么跟部队交代？又怎么跟地方百姓交代？”
胡国华抬起头，眼眶有点红，说了句：“我……我愿意负责。”
胡国华说了愿意负责，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是乱的。连长和指导员相互对了下眼神，一时没再训他，毕竟这事儿真要追究下去，后果太严重。
可不训也不行，军人最讲究的就是纪律，这事一旦传出去，不光胡国华完了，连队的名声也得跟着抹黑。
连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低了些，但透着压不住的火气：“胡国华，咱们部队的纪律你比谁都清楚，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就没点分寸？部队不是你胡来的地方！”
胡国华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连长，我真的不是想逃避责任，就是……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不知道解决？”
指导员冷笑了一声:“你当初干这事儿的时候，咋就不想后果？说吧，你打算怎么解决！今天丁家人都上门了，你总得给个交代吧？”
这时候丁老汉插话了：“胡国华，我问你，你到底娶不娶我闺女？你要是个男人，就痛痛快快说句话！别拿我们丁家当傻子耍！”
胡国华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咬了咬牙，说：“叔，我愿意娶丁秀。是我对不起她，我会负责到底。”
听到这话，丁老汉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些，可指导员却皱着眉头问：“你知道这话的分量吗？结婚是能随便说的事？别到时候人家姑娘跟你过日子，你又嫌这嫌那的。”
胡国华这次倒是抬起了头，眼神有点坚定：“指导员，我知道我错了，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就一定会对丁秀负责。”
这话说得挺有担当，可我们这些了解胡国华的人都清楚，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他是个心气儿挺高的人，家里再穷，他都想靠自己在部队闯出一番名堂。
可现在，这一切都毁在了自己手里。
丁老汉一听这话，长出了一口气，嘴里嘀咕着：“总算没白来一趟，闺女也算有个归宿了。”
丁秀则是偷偷抹了把眼泪，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连长叹了口气：“胡国华，这事儿到这一步，已经没啥可说的了。按照部队纪律，你是必须退伍的，我们会给你办个体面的手续，但从现在起，你的军旅生涯算是到头了。”
胡国华听到这话，身子晃了晃，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点什么，可终究没说出口，只是低声应了一句：“我明白。”
接下来的日子，连队忙着为胡国华办退伍手续。连长和指导员给他争取了个提前转业的名额，虽然不算光彩，但至少还能有个好听的理由回乡。
胡国华每天都躲在宿舍里，很少露面，连我们这些老乡找他聊天，他也只是随便敷衍几句。
我知道，他心里是憋着一股劲，觉得对不起部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丁秀。
他本来是我们这批兵里最有希望走上正轨的一个，可现在，却因为一时冲动，断送了所有的前程。
退伍那天，连队里不少战友都来送他。他站在连队门口，敬了一个笔直的军礼，眼里却含着泪。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回去好好过日子。”
连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只要脚踏实地，在哪儿都能闯出一条路。”
胡国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这么好的一个兵，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后来我听说，他回到老家没几天，就去了丁湾村，和丁秀办了婚事。婚礼办得很简单，丁家也没多讲究，只求个名正言顺。
胡国华从此成了丁湾村的一员，还入了丁家的户口，成了上门女婿。
我没去参加他的婚礼，也不好意思去。总觉得这件事上，胡国华少了一份选择，多了一份无奈。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要在一个小村子里隐姓埋名过日子，心里得多难受啊。
可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就得承担什么样的后果。
丁秀怀孕的事儿，胡国华确实有错，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定了局，他也只能认命了。
胡国华婚后，我们这些熟悉他的老战友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儿。他是那种心气儿很高的人，平时看着随和，其实骨子里自尊心特别强。
现在让他当了上门女婿，还要每天面对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这日子能好过才怪。
果不其然，婚后不到半年，胡国华的日子就开始变得不太好过了。
有一次我回老家探亲，特意去了趟丁湾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远远地，我就看到他在田里忙活，身上的军装已经换成了普通的粗布衣服，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废。
见到我，他倒是笑了笑，问：“怎么，想我了？”
我没跟他客套，直接问：“日子过得咋样？”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我跟他回家。丁家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挺整齐，丁秀正在屋里喂孩子，见我来了，也礼貌地点点头。
等丁秀去厨房忙活了，胡国华拉着我到院子角落里抽烟。他抽得很猛，一根烟很快就烧到了底。
我忍不住问：“咋了？看你这状态，不是太好吧？”
他苦笑了一下，说：“还能咋样？日子就这样了呗。村里人总爱嚼舌根，天天说我是靠娶媳妇混饭吃的，谁看我都不像回事。丁家人对我还行，可我爹妈那边到现在都没消气，骂我没骨气，说我丢了他们的脸。”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既然事儿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在意外人的看法，好好过日子，自己心安最重要。”
胡国华点点头，却没说话。我看得出来，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他不是个能甘心认命的人，可现在这状况，他又能怎么办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胡国华和丁秀的矛盾也开始逐渐显现。两人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可随着村里流言越来越多，胡国华的脾气也越来越大。
尤其是每次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上门女婿”这几个字，他的脸就能黑上半天。
有一次，丁秀带着孩子回娘家，胡国华独自一人在家喝闷酒。
我听说后赶过去劝他，他一边喝一边骂：“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当初还不如直接被部队开除，现在倒好，摊上这么一摊子，谁都看不起我！”
我劝他说：“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走下去。丁秀是无辜的，孩子更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气撒在他们身上。”
他摇了摇头，眼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悲凉：“我不是怪他们，我是怪我自己。当初要是管住自己，也不至于走到今天。可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
不久后，我听说胡国华开始酗酒，甚至有了和丁秀动手的迹象。丁家虽然没闹开，但心里肯定也有怨气。
村里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传得沸沸扬扬，连丁老汉也没法完全压住。丁秀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到了这一步，胡国华的日子彻底散了。他既无心务农，也不愿低头认错，只是每天借酒消愁，整个人越发落魄。
再后来，他干脆离开了村子，连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这件事传到我耳朵里时，我已经调任去了另一个城市。听说他走得很突然，什么东西也没带，连孩子都没看上一眼。
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替他难过，又为丁秀感到惋惜。这场婚姻本来就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终究还是没能撑下去。
有时候我想，如果当初胡国华能更理智一点，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胡国华离开的消息让我惆怅了很久。他是我们这批兵里最有希望出人头地的一个，可最后却被生活压得抬不起头。
我后来听丁秀说，他走之前只留了一句话：“我这一辈子，就是被自己毁了。”
从那以后，他就像彻底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他父母也没了他的消息。丁秀带着孩子改嫁了，据说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但每次提起胡国华，她还是会红着眼睛说：“其实他是个好人，只是这辈子活得太拧巴了。”
回想起这段往事，我心里总是不平静。胡国华不是坏人，他也不是懦夫，只是他被自己的一时冲动给拖进了深渊。
他没能守住自己的底线，也没能抗住生活的重压，最终弄丢了自己。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生啊，最难的还是活得明白。
无论什么时候，守住自己的分寸和底线，才是真正对得起自己和身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