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丨政经之外的文化——青藏笔记之三

文字有思想 2024-11-22 05:24:35

文化当然是政治,文化当然也是经济,但文化在最终的意义上还是文化自己。

这些日子,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的一句话老是在脑子里萦绕。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文化演进和集体进化是连带的。”

为什么老想起这句话?直接的原因就是短短两月间,先走了一趟青藏线,接着又游历了云南红河流域与哀牢山中好几个县,然后,又回川西北老家,从大渡河谷地到黄河边上的若尔盖草原。在这个过程中,看到各种媒体上关于文化的讨论铺天盖地,地方政府官员在畅谈当地拥有多么独特的文化资源,而且,名牌大学里的教授与博士们也出动了,他们出现在那些宁静僻远的地方。干什么去了?田野调查吗?不,知识经济的时代了,有偿帮助当地政府制订开发文化资源,投资文化产业的各种商业规划。

文化,地域的文化,民族的文化,茶的文化,酒的文化,产业的文化。吃不一样的东西,是食文化。靠四只橡胶轮胎走路还是四只马蹄走路,那也是一种在不同地理显示移动方式差异的文化。在所有的语境里,文化就是固化了的差异的同义词。

在这个有强迫征候的语境里,文化成为了显学,成为官场政治学和旅游经济学。

我并不反对人们这样做,在我看来,这就是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命运的一个部分。但我当然可以问:这就是文化的全部?好像没有人思考这样的问题。

在我个人的理解中,文化更多的时候是处于一种隐约的状态,文化的感觉是在若有若无之间。文化是一种内在的力量,那些外化的部分只是那些内部力量的一种自然的外溢。但现在这些文化的焦点,好像都过于集中于那些外化的部分上。那些孤独的牧人在寂寥的草原上歌唱的时候,那些村寨里的农人在火塘中火苗与酒的鼓动下,开始舞蹈的时候,都是跟生活与情感相关的。那些吟唱与舞蹈,不过是深藏的情感像潜伏地底的矿脉在某个断层稍稍露一下头,又回到沉静幽暗的深处去了。多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不去碰触那些东西。虽然如此,我在诗句中这样描绘过它们:“更多的时候,矿脉是盐/在岩石中坚硬/在水中柔软/是欢乐者的光芒,是忧伤者的梦幻。”

但现在,人们只是集中在那些矿脉露头的地方,采集与开发。

在那些物质性的矿藏采掘者那里,早已频频传来一个个不幸的消息。虽然矿藏的种类不同,但消息都有同一个名字:资源枯竭。

文化呢?文化的资源呢?本来,这无形的东西是可以源源不绝的。可以发现,可以研究,当然也可以整理与观赏。但必须满足两个先决的条件:不破坏产生这种文化的自然与人文生态;在整理与观赏,特别是为了观赏而作的整理(提炼?)之前,要对这个文化的原生状态有充分的研究与尊重,并且不因整理之故而使原生状态受到损害。但情况往往不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市场经济体制激励的往往是不计后果的实施者,而且总是有能力让清醒的人们边缘化,让理性的看法沦为空谈。

现在,我也在这里空谈文化。其实,我早已失去了谈论文化的信心。所以写下这些文字,也是因为走了一趟青藏线,不能免费旅游,才来写下这些文字。

那么,就从这里导入正题吧。让这个话题与青藏铁路相关,也就是已经谈论很多的青藏铁路开通以后,对西藏文化(藏族文化)的影响问题。我想,讨论西藏问题并不需要另外一套逻辑与语法。即使没有这条铁路,西藏文化也早就面临了机遇与风险。

机遇是什么呢?机遇是发展。

风险则有两点。

一个是被固化。固化的形象就是色彩强烈的宗教建筑,是艳丽繁复的节日盛装,是蓝天白云下的歌唱,是草地上豪放欢畅的圈舞、苦修者隐居的岩洞四处经幡飞扬。西藏自身在好几百年的时间里,一直顽固地想以这种固化的形态存在于雪域高原,在旧时代的高僧们的吟咏中,参差高耸的雪峰常常被形容为栅栏。雪山在阻止了外界进入的同时,也阻断了自己的眼界。在阅读十九世纪的西藏史时,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么多拒绝进入的故事,我想,这仅仅是对外国人,没有想到,甚至在西藏地方政府有效控制地区之外的藏族人进入拉萨,也会面临相当的困难。那个出生于青海的奇僧更敦群培步行沿着与今天的青藏线大致相同的路线进入拉萨,去著名的寺院研修佛学,就遇到了这样的状况。他写道:“这里(那曲)是西藏的边境,我们在此待了将近一个月,等待西藏政府批准我们继续赶路。”但这种固守早已成为历史了。现在固化的呼声反而来自外部,这是个一旦展开就无法收拢的复杂话题,打住吧。

风险之二,来自发展。这篇短文冗长的开场白说的就是这个问题。文化从来就不是一个固定的形态,发展是一种必然,开发也是一种必然。如果这个问题在西藏有一点特殊性,就是这个文化对发展与变化的内在驱动不如其他地区来得主动与强烈。当一种文化的变化主因不是产生于内在的愿望,而更多依赖于(受制于)大势的驱迫,这个文化本身就面临了非常大的风险。

文章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把列维-斯特劳斯关于文化的话引用了半句,现在应该是将其补充完整的时候了。他说:“文化演进和集体进化是连带的。”他还说:“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

在绝大多数的讨论中,在正在施行的各种“文化工程”中,文化是固化的,而非“演进”的,同时,文化也被从母体中抽离出来,失去了与“集体进化”的“连带”性。所以,我们四处保护文化的时候,民族文化的神经与血脉却日渐麻木与萎缩。那么,在“后发”也成为一种优势的今天,很多文化保护与开发中已经发生过的窘况,西藏因为其后发,那些遗憾或者可以幸免!

文化当然是政治,文化当然也是经济,但文化在最终的意义上还是文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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