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作者:施展
上一节我们讲到中国凭借强大的制造能力,与具有原创创新能力的西方国家一起,共同推动了全球经济的发展。那段历史告诉我们,唯有开放才是走向共同繁荣的路径。
那么,在这一节中,我们就从具有强烈开放色彩的海洋经济入手,来探讨中国的新机遇。
海洋文明与陆地文明的争战
纵观过去40多年来中国经济的高速成长,是在持续的改革开放过程中实现的。这种开放状态并非中国独有,同一时期国际秩序也体现出积极开放的一面,这就是全球化。但2017年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全球化进程开始明显受阻。
一直以来,国际秩序都呈现出开放和封闭两种意识的对抗,施展老师把它们简化为蓝色海洋文明与黄色陆地文明之争。他以十九世纪之初的英法之战为例,说明英国象征的蓝色海洋文明是如何战胜法兰西代表的黄色陆地文明的。
这个故事发生于1806年,当时拿破仑执掌法国政权,在海战失败后发动了针对英国的贸易战,禁止与法国结盟的欧陆国家和英国做生意。英国也不甘示弱,宣布对法禁运。贸易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就看谁能扛到最后。
事实证明,法国没能扛住英国,原因是盟友们的背叛。当时法国最大的盟友是俄罗斯、普鲁士,两个农业大国靠农产品外贸来赚取外汇,撑起本国经济,而英国是它们的最大出口国。贸易战一开打,这两个国家的经济走势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在近现代社会,打仗比拼的是包括经济在内的综合国力。作为欧陆国家的盟主,法国本应提出相应的保障机制,但法国本身也是农业大国,没法提供足够的替代市场。最后俄罗斯首先撑不住了,开始偷偷地和英国进行走私贸易,且“屡教不改”。
对此,拿破仑勃然大怒,认为要想靠贸易战耗死英国,首先就得制裁俄罗斯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于是,1912年拿破仑对俄宣战,最终走上了末路。
在后世,有历史学家研究这段贸易战时,把它定性为海洋秩序与大陆秩序的对抗,且以海洋秩序获胜告终。
为什么海洋秩序会笑到最后呢?答案就是海洋秩序是开放的,大陆秩序是封闭的,开放的优势会更大。就像上面所讲的,拿破仑要封锁英国,就必须控制住欧陆市场,但对欧陆的控制就意味着他必须放弃海洋,放弃欧洲之外的全球市场。
如此一来英法贸易战的性质就发生了改变。拿破仑代表的欧洲大陆封锁英国,但英国则代表全世界封锁欧洲大陆。显然全球市场规模更大,经济效率也会更高。所以拿破仑的封锁政策实施了4年后,英国的出口额不仅没降,还增长了27%。
那么,为什么英国能代表全球大市场呢?因为英国海军实力强大,主导着海洋上的贸易航线。并且这一主导也让英国有动力创造新的商业模式,那就是把海洋贸易航线变成了一个平台,自己不仅在上面做生意,还可以收租金。
此时英国凭借军事力量,不仅仅是海洋秩序中的政治霸主,也是经济霸主。得罪了英国,就意味着没法在这个平台上做生意,自己获得的“流量”就会迅速减少。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宁愿得罪盟主,也要在英国主导的这个平台上偷偷走私。
纵观全球经济史,类似胜利并非孤例,比如,16世纪的欧陆霸主西班牙,败于英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欧陆霸主德国败于英美;还有美苏争霸,以身处内陆的苏联解体而告终……
这种海洋对陆地的一次次胜利,将世界逐步带入了全球化的进程中。
冲出第一岛链就够了吗
那么说到这里,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海洋秩序是开放性的呢?这是因为海洋本身就是开放性的,它不像是陆地上国与国的边界异常分明。除了靠近陆地的海域属于“私海”外,还有大片的公海,供船只自由航行。这就是“海洋自由”原则。
但是,在海洋上的自由航行并不意味着没有海洋霸权。从地理大发现开始,海权就是独霸的。当年拿破仑在发起贸易战之前,也想争夺海上霸权,为此还曾组织起一支庞大的海军,但最后被英国打败;“一战”时德国也曾试图成为海上霸主,但也未能成功。
那么,为什么这两个国家都无法成功呢?因为,如果说陆军争霸是多轮血拼、打完最后一发子弹的话,那么海上争霸不是直接硬碰硬,而是通过封锁,让敌军船只无法出港。
比如,“一战”时日德兰海战爆发前,德国舰队就一直不敢出港。日德兰海战爆发于1916年,此时“一战”已经进行了近两年。从战术上看,这场战争德国海军损失较小,但从战略上看德国海军彻底失去了与英国海军叫板的实力,从此之后舰队龟缩在港内不敢外出,这就意味着德国的海上物资运输通道被截断,在持久战中落了下风。
时至今日,美国已取代英国成为海上霸主,并把战争期间使用的“封锁”举措用到了潜在对手身上。1951年,美国国务院顾问约翰·福斯特·杜勒斯提出:“美国应在太平洋建立日本—琉球群岛—台湾—菲律宾—澳大利亚近海岛屿链防御区。”
自此之后,这串位于欧亚大陆边缘的群岛变成了一条“锁链”,成为美国控制太平洋、打压社会主义国家海权的工具。尤其是由日本列岛、琉球群岛、台湾岛、菲律宾群岛、南洋群岛组成的第一岛链,就位于中国海域与太平洋的分界线上。
所以中国经济崛起后,很多人义愤填膺,希望中国海军尽快冲出“第一岛链”,以维护中国的海权。对此施展老师提醒我们,要慎用“冲出”这一词汇,因为“冲出”意味着背后的思维模式还是大陆秩序,而不是更为开放的海洋秩序。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是因为,如果你的目标主要落在“冲出”上,那对手索性放任你“冲出”,然后在后面关上门,此时你能怎么办呢?冲出去的力量能给对手带来怎样的威慑或打击呢?所以以“冲出”为目标,还是难以摆脱被“封锁”的命运。
还有人建议中国海军要志存高远,作海洋霸主,然后反过来封锁对方,也给它们设置一条封锁链。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意味着中国要花巨资养一支远洋舰队,同时意味着必然要削弱陆军经费的投入。
但中国和美国的地理环境是不同的。美国周边都是小国,和美国的军事实力相差悬殊,所以美国边境线上不需要一支非常强大的陆军力量。而中国则不同,中国地处亚洲大陆,边境线漫长,周围的大国、强国林立,因此陆军力量不能减弱。
那么,面对这种两难的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施展老师认为,我们可以在“海洋自由”中的“自由”两字里做文章。
作海洋经济的贸易领导者
我们前面讲过,海洋是自由的,但也有海洋霸权。这是因为海洋秩序具备军事和贸易双重属性。在军事属性上海洋体现出的是“霸权”,即海洋霸主要在军事角度施加垄断;但从贸易角度看海洋是自由的,大家都可以通过这一平台做生意。
在21世纪之前,海上军事霸主和贸易霸主都由同一个国家担任,先是英国,后是美国。它们通过军事垄断确保海洋安全,并把它转化为一种全球共享的公共平台,然后作为贸易霸主从中收取租金,再反哺军事力量的发展。
但进入21世纪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军事霸主和贸易霸主的身份分离了。美国仍然是军事霸主,但中国凭借其世界工厂的地位,掌控了海上商品物流的最大份额,成为了新的贸易霸主。这种分离,给中美关系带来深远的影响。
在美国方面。失去贸易霸主地位后,它再也无法通过“收租”来反哺海军支出,在维护海洋秩序方面的意愿自然会下降,对贸易霸主地位的丢失自然会耿耿于怀。如果这时中国直接去挑战美国的霸主地位,双方的关系一定会恶化。
对此,可能有人说,怕什么?中国已经成为贸易霸主了,再作军事霸主不更好吗?但就像前面解释的那样,海洋军事霸主不需要维持一支强大的陆军力量来应对邻国,如此才能集中精力去维护海洋秩序,所以,仅从这一点来看,海洋军事霸主对我们来说并不划算。
当然了,这也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无所作为。中国应做且能做到的是,以贸易霸主的身份建立一支更强有力的海上警察力量,和美国共同维护海洋秩序这个公共产品。此时中美会形成一种更积极的合作关系,而中国可以争取更大的谈判空间。
这意味着,中国的崛起会给全球海洋秩序带来新气息。中国可以通过各种国际组织、各种双边和多边条约,在美国主导的世界海洋秩序中,渗入更多自己的色彩。此时,世界海洋秩序将不再是美国单方的产物,而是两个超级大国不断互动的产物。
这就像大家联合开公司一样,之前美国一家独大,但现在中国发展起来了,就可以争取增资扩股的机会,强化自己在董事会中的话语权。双方仍是一种合作关系,但对重大事项的决策影响力却是此消彼长,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个忒修斯之船的故事,讲的就是同样道理。这艘船在海里航行,其中一块木板坏了,于是水手就换上一块新的。就这样,水手们不停地更换船上破旧的木板,最后船上所有的木板都被换了一遍。
那么,当所有木板都换过后,这艘船还是忒修斯之船吗?
前面提到的全球海洋霸主问题也是一样。当中国色彩渗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时,我们还能分清这个海洋新秩序到底是美国的,还是中国的呢?已经难以说清,也没必要说清楚,因为它已经演变成为属于全世界的普遍秩序。
只有通过这样一个潜移默化的历史过程,中国拥有的力量才会真正转化为对国际责任的担当。它意味着这是中国作为超级大国所开创出的最佳实践,不但有效地维护了自身的利益,也能为全球海洋秩序这一公共产品做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