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安城有个百年酒馆,直至今日生意依旧十分火爆。酒馆如今的老板叫陈民安,兄弟姐妹里他排行第三,又因他特别崇拜话本子里的一个英雄贺师叔,由此大家便戏称他为“三师叔”。
离酒馆不远的地方有个姓贺的裁缝,与陈民安情同手足。陈民安的妻子常去贺裁缝那里做衣服,久而久之陈贺两人也认识了。
陈民安因贺裁缝与他崇拜的英雄姓氏相同,渐渐的喜欢与其来往,二人的深厚情谊也逐渐建立起来。
贺裁缝单名一个字,威。如今年逾三十还未娶妻。有人给他说亲,他只说怕母亲遭受不公对待,宁愿独身一世。
他两岁以前其实叫贺薇,因他是遗腹子,父亲不在了,其母患有精神疾病,神志不清,当初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把贺威生下来的,竟把儿子当成了女儿,平日里便“小薇”“小薇”地叫,当成女儿来打扮,邻居们都以为是女孩。
直到贺威两岁时,亲姑母来探访看到孩子洗澡的模样,才知道是男孩。
附近的人知道了皆唏嘘不已,更加同情这个小孩子,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个精神失常的母亲,更因其母给他带来的种种灾难。
贺威的父亲原本也是当地一位小有名气的裁缝,有天媒婆上门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介绍的正是贺威的母亲——城西柳家的大小姐。
贺家人原以为与这样的大户人家结亲是家族兴旺的征兆,没想到却是灭门的开始。本以为是贺父的名气吸引了好女,没成想娶的却是人家巴不得赶紧脱手的累赘。
这柳小姐患有精神疾病,恰好就是在即将许配人家的时候发病了,原先有意的人家听到了风声,纷纷打消了心思。
因着柳小姐发病时在家里造出的各种动静,家人皆忍无可忍,只得匆匆把她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
当时贺父对自己未过门妻子的情况一无所知,新婚夜里,这对新人也正常行完了夫妻之礼,悲剧却发生在后半夜里。贺母不知怎么忽然醒了,一把火烧了房子。
贺父原本可以逃生的,但为了救出贺母,自己却来不及出来,和他老父亲一起被活活烧死在里头。
邻居听到动静慌忙跑过来,就看到还是新娘子的贺母披头散发地站在浓烟滚滚的房子外边游荡傻笑。
知道贺威可怜身世的,没有不同情他的,平日对他更是十分关照。
贺母的精神时好时坏,年幼的贺威根本无法得到正常的照料。幸而周围友善的长辈们经常喊他去家里玩,贺威可以说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因此常常心怀感恩,对遭遇不幸的陌生人也总是心存善念,主动施以援手,甚至不惜耗费大量家财。
而酒馆老板当初也正是由于欣赏他身上正直善良的品行,才渐渐与他走近的。
这天,贺威的裁缝铺里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说要给女儿做身好看的衣服。旁边有认识老妇人的,劝贺威不要和她做生意,这人是个骗子。
原来,老妇人此前时常在别人店里赊账,白白拿走东西。一开始,大家看她衣着破烂,面相可怜,皆友好相待。
等后面店主催她还钱,她便暴露出真面目,当场倚老卖老,撒泼卖惨,让店主在客人们面前十分难堪。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欢迎她进店了。
以前都是在城西一带行骗,怕是那处再也骗不到东西了,如今就跑来了这边。
贺威听到旁人的劝说,却并没有将老妇人赶出去,反倒是同意帮她给女儿做衣服。
看着老妇人脸上挤出一个枯树般的笑容,贺威心中更加怜悯:这世道,若非实在过不下去,谁又会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顶着世人的骂声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呢?
贺威让老妇人把她女儿带来店里量尺寸,老妇人却说女儿来不了。贺威只当是病了,或是行动不便之类的原因,便答应同她回家去量。因不想让人久等,加之今日活计也不多,贺威便先关了店门随她回家。
到了地方,老妇人推开家门,带着贺威进到右侧一个房间里。贺威打量片刻,只见这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家具也很少,最醒目的就是那张靠墙的木床了。
正寻思顾客带他来这里做什么,就看到老妇人走到床前,抱着被子自言自语:“玉啊,阿娘带着裁缝来给你做衣裳了,开心不?”
贺威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近了再次确认,床上确实没有人,只有老妇人抱着的团成人形的被子。
看到这种场面,旁人或许会被吓到,但对贺威来说却是习以为常——很明显,老妇人如今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已经疯了,但母亲做的事可比这离谱多了。
有一次,贺威回到家看到贺母做了一桌子的菜,摆了好几对碗筷,他以为有什么客人要来,结果就看到贺母对着她身侧的空气讲话,还不停地给旁边的碗夹菜。
贺母看到贺威,就叫他赶紧坐到父亲旁边去。贺威看着贺母旁边空空如也的位子,知道她这是幻想出了父亲,于是也没打破她的美梦,就自顾自坐下来吃饭了。
谁知才吃了两口,贺母就发起疯来,把碗给摔了,还拿起筷子要戳贺威的眼睛,一边动作一边骂贺父,贺威这才知道母亲把他当成父亲来打骂了。
类似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次,邻居们有时听到声响,就知道是贺家的疯子又发病了。
比起贺母的作为,老妇人这点动作对贺威来说真不算什么。但如今看着老妇人抱着被子一会哭一会笑的样子,贺威知道要想从她嘴里问点什么只能是白费劲。
当下,他只能先配合着老妇人给她“女儿”——那团人形的被子量了尺寸。看着这间破败不堪的茅屋,贺威不禁为这位孤苦伶仃的老人感到担忧。
他想向附近的人家打听点实情,可村民们似乎都与老妇人不太对付,一听是问有关她的事,纷纷走开了。
在贺威快要放弃问人的时候,一个小孩告诉他,老妇人的女儿上个月就死了。贺威还想再问点什么,那孩子已经被大人喊回去了。
天色渐晚,贺威无法,只能先回自己家。
隔天傍晚,贺威结束活计就赶来老妇人家里。屋里没有亮灯,似乎是没人在家。正要离去,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异响,似乎是重物相撞的声音。
他以为有歹徒进来,虽然这个家里看着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更怕是老妇人在外面惹了什么人,那她可就遭殃了。
想到这里,贺威立马冲进屋里,循着声音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头。但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贺威壮着胆子叫唤了两声。
紧接着,老妇人忽然跑进来尖叫道:“不要伤我女儿。”
贺威登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知道老妇人在家,猜到方才在外面听到的异响是老妇人自己发出的,不是什么歹徒,他心中安心不少。
忽然,老妇人又传来一声叹息:“罢了,你是好人,教你看看也无妨。”
贺威听着老妇人的话,正奇怪她怎么突然恢复了神智,就看到满屋子瞬间随着老妇人点灯而亮堂起来。
视野清晰后,贺威看到面前的桌子上歪歪扭扭斜躺着个女子,老妇人点完灯也颤颤巍巍走了过来。
“这是我女儿。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也不瞒你了。你是真正的好人。”老妇人一边向贺威解释,一边支起女子的身体试图往床上放去。
原来,老妇人的确有一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的,此前不久在吃饭的时候被一粒黄豆噎死。
老妇人无法接受女儿竟然就这么离她而去,因此迟迟不让下葬,还安放在屋里。原本她就有些老年痴呆,后来加上女儿的死讯,更是让她的精神状况变得极其不稳定。
而方才贺威在外面听到的响动,正是老妇人试图将女儿从另一间房移到这里来发出的。
此时老妇人难得清醒,或是怕被邻居瞧见,也不敢点灯,这才不小心将女儿撞到了桌角,于是她慌忙将人放好,担心女儿被撞坏了,也不再顾虑别的,赶紧去把灯点亮。
贺威知道这一切后,心中感慨至深。他十分羡慕老妇人对待自己孩子的感情,这是他这个一出生就没了父亲、母亲还精神失常的人所体会不到的。
见老妇人艰难地扶起女子的身体,贺威连忙上前帮助她,直至把人安安稳稳地放到了床上。
“有劳你了。”老妇人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今日下雨,以前那个房间有些漏水,我便将小女移到这边来了。”
贺威想起先前老妇人找他给女儿做衣服一事,便再度提起。得到老妇人的准许,他对着床上的女子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开始给她量尺寸。
老妇人瞧着这个年轻人的举止越发感动,话也多了起来:“他们都叫我赶紧安葬好这孩子,我又何尝不想让孩子安宁,只是我女儿在别人家里做丫鬟辛劳了一辈子,我不想让她连走的时候都这么寒碜,可我……实在是没了法子。”
贺威听懂老妇人的意思,回过身来扶她坐下,诚恳地说道:“若是不嫌弃,令爱的丧葬事宜,我可以帮一手。”
老妇人喜极而泣,口中连连道谢,拉着贺威的手就想给他跪下,被贺威及时制止了。
依着老妇人的指示,贺威按照她女儿生前喜欢的款式给她做了一身衣服,用的是店里最好的料子。至于做衣服的钱,这一次老妇人无论如何都要给,贺威微微一笑接受了。
念及老妇人对女儿的深厚情感,贺威十分希望厚葬她可怜的女儿。但他如今资金有限,顿时有些为难,可若是办的太寒碜,他又怕老妇人伤心。
隔天,他坐在自己的铺子里干活,忽听外面有人喊:“三师叔来啦!”
贺威一抬头,就看到酒馆的老板陈民安笑呵呵地走了进来。陈民安听说了贺威最近在帮助一个老妇人的事,也想来助好友一臂之力。
原来,那日老妇人来铺子时,陈民安的妻子也在场,回去后就将此事告诉了他。
陈民安知道后笑道:“我这个兄弟一贯如此,我只怕他哪天为了别人散尽家财,但好歹不是有我兜着呢嘛!”
陈民安得知贺威缺一笔厚葬老妇人女儿的费用,便拍拍他肩膀,告诉他说这些都由他包了。
旁人或许会对如此慷慨的帮助感到些许不自在,但贺威却深知自己这位好友的脾性。正如陈民安所言,他也想积点德行些善,好福泽后世。
有了陈民安出资,老妇人的女儿得以风光大葬。
下葬的时候,老妇人止不住地抹眼泪,贺威见状也感到难过,当下就如同亲儿子一般在旁边抚慰她。
这天晚上,贺威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嘴角流出一丝涎水。以往的时候,他都要在睡前帮母亲好好按摩一番的,但今日看来是不用了。
许是连日来帮老妇人家处理丧葬事务劳累过度,贺威扶起母亲的时候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险些将母亲摔落至地。
关键时刻,一双玉手出现,帮他一同把贺母扶了起来。
贺威此时也有些困倦了,他撑起眼皮去看来人,竟是一位粉妆玉琢的佳人。再看佳人身上所穿的衣服,贺威只觉得熟悉不已——这不是自己此前给老妇人过世的女儿做的那套吗!
面前的女子见他因疑惑震惊而杵着不动,就轻笑着给他使眼色,表示先将贺母安置好再说。
多了一个人帮忙,贺威很轻易地就将母亲扶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且不知是否是错觉,贺威总觉得女子似乎认识他母亲,途中一直深深凝望着贺母。
在与女子一道出来的过程中,贺威心中已经猜出她的身份,于是就将心中的怀疑说出。得到女子的肯定后,贺威纵是再大胆,此时也被吓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原来,之前贺威在老妇人家给她女儿量尺寸时,秉承着对死者以及女子的敬重之心,并不敢乱瞟女子的姿容。此刻若非凭借她身上那套出自自己之手的衣服,怕是也难认得出来。
得知女子是刚刚被下葬的往生者,是个正常人都会有点害怕,贺威也不例外。
女子瞅见他紧张的样子,立马退后几步,又对着贺威深深行了一礼。她说自己名叫小玉,今日前来是为了亲自感谢贺威的恩德。
贺威不但不收一文就帮忙安葬了她,让她有了居所,更令她感动的是,贺威没有像旁人那样厌恶排斥她母亲,反而代替她这个做女儿的帮了她母亲不少。
贺威知道她的来意后,也不再那么害怕,便摆了摆手,让小玉不用将那些记挂在心上,还解释说出资厚葬她的其实是酒馆老板陈民安。
小玉莞尔,表示陈民安已是有福之人,自己今日前来是为报答贺威。
可贺威依旧让她不必介怀。
小玉以为他当自己只是嘴上说说,便告诉他自己可以让贺母好起来。
贺威听了觉得惊讶,如果她有这种能力,为何不让老妇人过得好一点。
小玉听他如此说,不禁掩面哭泣:“我何尝不想让母亲过好日子,只是母亲大限将至,时日无多,天命断不是我所能扭转的。”
贺威问她老妇人还有多少时日,小玉回答不到三日。贺威此时对她的话已经信了三分,心中打量着等过两日去老妇人家里看看,若是有需要,他自然还要帮忙。
而当下,便是让小玉救贺母。
小玉临走前告诉他,贺母明日醒来就会恢复正常,以后也不会再发病了。说罢,似乎还依依不舍地再看了贺母一眼。
(二)
隔天起来,贺威突然听到贺母用一种他从没听过的语气喊他,就跟别人家的父母喊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一般正常,他顿时愣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过来,回头看到母亲双目清明的样子,才知道人是真的病好了。
贺母以前精神失常的时候,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如今听儿子诉说,她才渐渐搞清楚家里这些年的情况,后又问起自己是被哪个大夫治好的。
贺威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便将小玉的事情说了出来。
贺母听后连连不断地吃惊,不止是为自己被鬼救了一事,更是因为小玉此人,她正好认识。
在贺母还是柳家小姐的时候,小玉曾经是她的贴身丫鬟。贺母精神还正常时,主仆二人如姐妹一般感情甚好。后来贺母疯了,遭到家里人的嫌弃,只有小玉还全心全意待她。
吃饭的时候,由于贺母总是摔碗筷,使得给她这房端饭的丫鬟总是十分难堪,久而久之就偷偷减少饭菜的份量,有时还推迟送饭甚至以忙碌作掩饰不给她送饭。
贺母神志不清不知道这些,小玉却是清楚那些下人见风使舵的伎俩,她看不过下人们欺负她的小姐,常常向柳母报告,引起了一些下人对她的不满。
后来那些人使坏污蔑小玉偷东西,小玉没了主子的庇护,最终被赶出了府。
回想起往事,贺母眼泪涟涟。昔日最护着她的人,后来竟被人挤兑成这样,还凄惨死去。
贺威听了母亲的述说,也十分心疼她们过去的遭遇,又想起她们二人的再次相遇,更觉缘分一事真是妙不可言。见母亲如此动情,贺威提出要带她去看看小玉,顺便看看老妇人的情况。
来到小玉的墓前,贺母又免不了一场大哭。贺威便将空间留给她们,自己则走到远处。他所站的地方恰好能看见老妇人家,这也是当初选择在此安葬小玉的原因,能时时刻刻看见自己家和自己的家人,便是到了地下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吧!
回想起小玉说的老妇人将不久于人世的预言,贺威仍旧不太敢相信。下山后,他带着母亲去了老妇人家里。说明了来意后,老妇人激动地看向贺母,嘴里一直感谢贺母对她女儿的照顾。
贺威看着老妇人健朗的样貌,根本不像是活不了几天的人,因此对于小玉的预言更加怀疑。
没想到,等过了两天,在贺威第二次前去确认的时候,竟真的发现老妇人在家中过世了。
贺威不过与老人相处了几天,心中却也生出许多不舍。前两天还好端端和你说话的人,突然一下子就没了,任谁都会觉得难以接受!
如同厚葬小玉一般,贺威也厚葬了老妇人,且就葬在小玉的旁边。
这天闲来无事,贺威关了店门,想带着母亲四处走走。好不容易恢复健康,贺母十分想重新看看这个世界。
随母亲来到一个脂粉铺里,贺母在挑选商品时,他就在旁边走走。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打斗的声响,还扬起一片尘土。贺威赶紧带着母亲走远了避让,谁知打斗的人也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不经意间,贺母喊了一句:“洪子!”接着就急忙走向了打斗的人那边。
贺威赶忙拉住母亲,贺母着急道:“那是你舅啊!还不快帮帮忙!”
自从柳家费心将这个疯了的女儿嫁掉,就根本没再搭理过她。贺母嫁到贺家后,柳家人更是一个都不曾上门探访过。因此除了母亲,贺威一个柳家人都不认识,又哪里知道面前的人是贺母的亲弟弟。
听得母亲催促,瘦弱的贺威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架。跟柳远洪打架的人没意识到对面多了一个人,直接又是一拳招呼上去,正好打在贺威面门上。
贺威受不住疼痛,躺在地上哎哟叫唤起来。
那人听到熟悉的声音,低头一看,发现竟然是贺裁缝,马上变了表情,殷切地蹲下身来询问贺威的伤情。
此人是贺威裁缝铺那条街的一个商贩,与贺威相熟。深知贺威良善为人的他,对贺威更是打心眼里敬重。此时发现自己竟然把好人给打了,商贩有些着急,嘴里连连道歉,又说要带着贺威去敷点药。
贺威看见是熟人,倒也不怪罪,只说别再打了。商贩听了有些不甘,瞥了面前的柳远洪一眼,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贺母在方才儿子上前的时候,也赶忙过来拉住自己的弟弟。柳远洪回头瞧见居然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姐姐,脸上十分复杂,发狂的身体因为震惊竟也罕见地安静下来。
随同亲姐回了贺家,柳远洪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在姐姐还正常的时候,姐弟俩相处得其实还不错,后来姐姐发病,时常给家里带来难堪,渐渐地遭到所有人的厌弃,当然也包括他。
姐姐出嫁的时候,全家皆兴奋得手舞足蹈,为的是终于摆脱掉这个大麻烦了。
原以为柳家日后就会回归安宁,没想到柳远洪自己也是个定时炸弹。没错,姐弟俩都患上了这种遗传性的精神疾病。先是柳大小姐,接着便是柳二少爷。
幸运的是,柳远洪的症状要比他姐的轻得多,大部分时候意识清醒。而柳大小姐此前之所以让家里人都觉得羞耻,正是因为她发病时的丑态为许多外人所知。
有一次,一个风流俊逸的公子因为倾慕柳小姐的美貌,买通了柳家的下人,让他们帮忙把柳小姐叫出来。下人在白花花的银子面前失了理智,还真答应了出卖主子。
当时的柳小姐早已失智,愣愣地跟着下人从后门出来见外人。门外的公子一眼便看出她不正常,但仍旧醉心于她的容貌,禁不住把人拉到角落里动手动脚。
而柳小姐却是刚好内急,竟当场脱裤子蹲下方便了出来。
面前的公子被她这番动作吓得立马捂着鼻子跑远了,一边跑一边使劲挥散周围的空气,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自然,柳大小姐不雅一事很快就传了出来,类似的事情还不止一次。虽然柳家此后着力制止自家的丑事传播,普通百姓或许不知,但上层富贵人家之间,这些八卦传闻一直广为流传。
柳家的女儿可以轻易被家里扔给不知情的小老百姓解决掉,而柳家的少爷却是无法容忍自己走亲姐的老路。心高气傲的柳远洪,十分担忧自己跟亲姐一样患病的消息泄露后,就没有世家愿意来结亲。
可这种事情,只要一旦发病,下人们那里可都是一双双眼睛盯着呢,渐渐的也就走漏了风声。
柳远洪看不上小门小户的女儿,柳父柳母也都惯着他,后来好不容易娶了外县一个官家小姐。成亲之后许久,官小姐才听到点有关自己丈夫精神疾病的事情,两人便吵了起来。
不知是否是情绪过激引起的,柳远洪罕见地发病了,发狂的时候那样子十分可怖,死命抓着妻子的头发掐她脖子。
官小姐吓怕了,当天便收拾包袱回了娘家,回去后不但提出和离,还动用家里的权势整治了柳家一番。
经过这么一番动荡,柳家元气大损,也没了力气再折腾,毕竟还要传宗接代,后来还是给柳远洪娶了个家境平平、样貌尚可的女子回家。夫妻俩育有一双儿女,如今儿子已经成家,倒是没看出来有发病的征兆,但柳远洪夫妇仍旧十分担忧。
柳远洪后来的妻子自然也见过丈夫失去神智发狂的样子,她还被殴打过多次,可她毕竟不是官小姐,更是无人为她撑腰。夫妻俩也因此时常闹矛盾,早就同床不同心了。
柳远洪在生活的折磨下,慢慢体会到了当初姐姐遭人嫌弃的滋味。在与妻子感情破裂后,也更加珍惜亲情。他非常后悔当初在姐姐最困难的时候没有帮帮她。
其实,贺母嫁人后,柳家虽然没再联系,但那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多多少少有些传回了柳家。
那是贺威才八岁的时候,贺母当时也还年轻,人虽然疯了,但姿色尚在,引来不少陌生男子想对她下手。村子周边的一些流浪汉刻意接近她,拿来一些碎石子当成银子给她,骗她跟他们睡觉。
起初贺威不懂,那些流浪汉也没把一个小毛孩当回事。后来贺威听到母亲痛苦的呼嚎,知道母亲有难,便费力举着一把斧子向他们冲过去。
流浪汉负伤后恼羞成怒,回过头来要对付这个坏他好事的孩子。贺威却毫不惧怕,努力举起锋利的斧子向着来人嚯嚯。
邻居们听到动静赶紧跑来帮忙,流浪汉寡不敌众,只得狼狈逃走。
得知贺威的孝心和勇敢,众人不禁对着这位命途多舛的孩子肃然起敬,还召集了其他村民,大家共同向贺威保证,以后会帮他看好贺母,不再让陌生男子有机会侵犯她。
而这些事情传出去,又传回了柳家那里,柳家父母却既不担心女儿的安危,也不为外孙的孝心而感动,只觉得这是一桩有辱门楣的丑事,口中还骂道:“都嫁出去了还令家族蒙羞!真是造孽啊!”
当时柳远洪也在其中,对于姐姐的“丑事”,他分外恶心。而曾经有多厌弃姐姐,如今便有多后悔。当自己也站在了戏台上被人耻笑辱骂,才深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柳远洪此时再度面对亲姐,心中自是又羞又愧。他今日与那商贩起了争执,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与对方斗殴起来,这种行为在过去可是最被自己所瞧不起的。
贺母确认弟弟没怎么受伤后,又拉着他说了许久的话。发现姐姐完全不怪罪自己,柳远洪更加内疚。
当天晚上,贺母在灯下为儿子查看伤势时,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家门紧接着被吹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俏丽的女子。母子俩扭头看去,来人正是小玉。
贺母与小玉相见,就如同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互相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
待两人都缓过来后,贺母想起自己的病乃是被小玉治好,便又托她也帮帮自己的弟弟。
小玉自然也知道柳二公子发病一事,但从前还在柳家时,她就十分看不惯柳远洪跟下人站在一起指责小姐的行径。
如今虽然小姐要她帮忙,可她终究不太情愿,最后只好扯了个谎:“二公子的病与小姐您的不太一样,要痊愈的话或许比较困难。”
贺母听了有些失望,她心中虽然也有些埋怨家人对她做的事,但一想到弟弟正在遭受她过去受过的苦痛,她又有些不忍心了,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玉看见她的小姐难过得流泪,开始心疼起来,便又补充了一句:“二公子的病也不是全无办法,要不我再试试。”
贺母听了转悲为喜,拉着小玉又是好一番倾诉。
隔天,贺母找了个借口让柳远洪来家里一趟。柳远洪听说姐姐主动找自己,马上就赶了过来。一进贺家的家门,柳远洪就昏迷了过去。贺母见此便让小玉上前。
片刻过后,小玉表示等过两天他就会像个正常人那样了。
贺母在旁边喜不自胜,口中语无伦次的,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后又想到自己这病是遗传性的,一瞬间变得哀伤起来。
小玉问她怎么了。贺母便道出心中所忧。
小玉明了,告诉她说,贺威品性贤良,有老天爷的佑护,而柳二公子的一双儿女,那只能看造化了。
贺母听完喜忧参半,但心知小玉已经尽力,便不再勉强。现在大家能有如此生活,已实属幸运,该知足才是。
过了两日,那柳远洪忽说感觉自己心中被一股正气充凛,精神劲头十足。妻子以为他在说疯话,担心自己又被连累,便不作理会。
自此之后过了有半年时间,柳远洪也没再发病过。妻子觉得好奇,却不敢多问,只是看着丈夫日渐昂扬的姿态,也为他振作起来而感到由衷地开心。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年,柳远洪仍是与正常人无异,再也没发过一次病,家人慢慢地也都与他亲近起来。
贺母恢复正常后,便帮衬着儿子一同打理裁缝铺,生意越来越红火,渐渐地积攒起丰厚的家财。
此间,贺威与一位绣娘喜结良缘。新成员的加入,让这个平凡的家里增添了几分热闹。
贺威依旧像从前一样,乐于帮助旁人,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光顾,众人皆称裁缝铺的老板才是最响亮的招牌,逐渐帮他把声名传播到了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