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俄罗斯军队涌入乌克兰边境时，丹尼尔·马丁代尔（Daniel Martindale）正骑着自行车穿过基辅，车上载满了物资——还有一个秘密。
这位来自美国印第安纳州、留着红胡子的31岁男人骑着一辆捡来的山地自行车，正计划去前线为俄罗斯军队送物资。
还没走多远，他就被乌克兰安全人员拘留了。第二天，等他们确定他不是“破坏分子”后，马丁代尔继续向东行进。
这是一场危险的“间谍活动”的开始。去莫斯科之前，马丁代尔曾在乌克兰“卧底”两年多，期间，他暗自向俄方汇报了许多乌军情报。
马丁代尔认为，俄罗斯象征着已经被美国抛弃的传统价值观。“我意识到，假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我想留在俄罗斯，”他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不想自己有一丁点为错误一方作战的可能性。”
在他看来，西方世界已经迷失了方向，而俄罗斯是他的避风港。虽然听起来有点极端，但马丁代尔实际代表了美国一些对俄罗斯态度转变的极端保守派。他们曾嘲笑俄罗斯的混乱和腐败，现在却将俄罗斯理想化，认为它是一个愿意反对美国及其盟友的大国，甚至认为是西方挑起了俄罗斯对乌克兰的进攻。
最近几周，这种看法变得越来越主流。2月18日，特朗普政府在沙特与俄罗斯展开双边会谈，戏剧性地结束了莫斯科三年受到的西方外交孤立，并与乌克兰产生了巨大的裂痕。在海湖庄园记者会上，特朗普称是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发动了战争，也是因为他，俄乌三年都未能达成和平协议。
当泽连斯基试图反击，称特朗普在“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俄罗斯的话时，特朗普直接公开称泽连斯基为“独裁者”，并指责乌克兰“窃取”了美国的援助。一夜之间，俄罗斯成了美国的和平伙伴，属于美国极右翼的狂欢到来了。
近年来，在俄罗斯的影响下，像丹尼尔这样的西方保守派逐渐“对自己国家不满，并将俄罗斯认作意识形态盟友”。
去年8月，俄罗斯为“反对本国破坏性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议程”、“认同俄罗斯传统精神和道德价值观”的人设立了临时居留签证。数据显示，自2022年初以来，已有近5000名西方人士获得了临时居留权。
俄罗斯还设立了一个新的“欢迎来到俄罗斯”办公室，专门帮助这些人在俄罗斯开启新生活。
“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按照传统的家庭价值观生活，就像上世纪50年代美国人的美好憧憬一样，” 来自美国佛罗里达州的YouTube博主约瑟夫·罗斯（Joseph Rose）说道。他2022年来到俄罗斯，现在与妻子和四个孩子定居莫斯科。“这个地方是存在的，那就是俄罗斯。”
马丁代尔在美国纽约州北部和印第安纳州农场上开拖拉机长大。从小，他的父母就对他们七个孩子灌输了对美国政府的怀疑。他们认为，美国政府的政策正在“玷污”这个国家。
2001年，他的父亲吉姆加入了一个基督教传教组织，随后举家搬到了中国。他在中国吉林省延边东部的珲春市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中国的日子，这个美国家庭一边种地，一边传播福音。
他们还结识了一位自称曾是俄罗斯军事情报官员的邻居。吉姆一家跟着这位“间谍”邻居越过中俄边境，来到了邻居口中“支持基督教价值观、发展纯粹农业”的俄罗斯。
邻居把这个美国家庭带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他说，那里有大片的废弃土地，可以以每英亩25美分的价格租用。
这是马丁代尔第一次对俄罗斯产生深深的向往。他父亲说，即使在全家搬回印第安纳州后，“他的心仍在俄罗斯。他的目标是住在那里，娶一个俄罗斯好女人，然后过上简单的乡村生活。”
马丁代尔说，看完2005年的纪录片《零钱》（Loose Change）后，他改变了他的想法。那部纪录片认为，美国应该对“9·11恐怖袭击事件”负责。同时，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争让马丁代尔对自己国家的失望又多了一分。
“华盛顿是我的敌人，”他后来在一篇博文中写道，“自2001年以来，他们实际上一直在与自己的公民作战。”
自那之后，马丁代尔开始学习机械工程，并帮着父亲一起出售农业设备。2018年，攒够了积蓄，马丁代尔终于迈出了他梦寐以求的一步——移居俄罗斯。回到远东，他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学习俄语，并在业余时间教英语赚钱。
移居俄罗斯一年后，俄罗斯当局以违反外国学生劳动法为由将马丁代尔驱逐出境，五年内不得来俄。“老实说，这让人心碎。”
于是，他开始四处寻找重返俄罗斯的方法。2020年，马丁代尔考进白俄罗斯的一所兽医学校学习，但在首都明斯克机场被白俄罗斯当局拒之门外。之后，他搬到了波兰南部，住在教堂里，靠教英语谋生。
多年后，他在博客上写道，他想家，“但不是想美国，而是想俄罗斯”。
2022年初，当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边境集结时，他决定采取行动。
2022年2月初，马丁代尔在波兰克拉科夫市附近的垃圾堆里找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后，骑着它穿过了乌克兰边界，迎着那些逃离祖国的乌克兰人，逆流而上。
丹尼尔和路上遇到的人们说，他正在完成一项基督教的使命。马丁代尔从乌克兰西部边境附近的利沃夫出发，搭便车前往基辅。当车马上驶进乌克兰首都基辅时，俄乌冲突全面爆发。
坦克纵队从白俄罗斯涌入乌克兰边境。俄罗斯的攻击直升机降落在基辅附近的一个军事机场，伞兵跳伞进入基辅郊区，被乌军击退。莫斯科夺取基辅的计划破灭，这场战争注定旷日持久。
马丁代尔在社交平台电报（Telegram）上与俄罗斯军队取得了联系。“我要求他们给我一个和俄罗斯军队会面的机会，”他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让我继续向东，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晚上，俄罗斯的火箭弹被乌克兰防空系统拦截，碎片落在居民楼上，燃起熊熊大火，伤亡人数越来越多。转天一大早，马丁代尔穿着好几件外套和裤子，继续向东前进，他还带上了自制的花生酱小零食，准备送给之后的房东吃。
一路上，他一边刷俄语社交媒体上的帖子，一边与遇到的当地人聊天。马丁代尔开始相信，是美国资助了乌克兰疏远俄罗斯的行动。
“华盛顿在尽一切努力让俄罗斯人民愤怒。”他还为俄罗斯辩护，称克里姆林宫在与“必须被解决的罪犯”打交道。
将近两个月，马丁代尔终于抵达了乌克兰东部。但作为一个美国公民，他必须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才能进入他们的战线。
马丁代尔来到了顿涅茨克市以西30公里处乌军控制下的一个村庄。他搬进了一个用砖和煤渣块砌成的平房，房顶铺满稻草，房子后面的一个小厩舍里还有很多逃走的乌克兰人留下的鸡、鸭、山羊和三头奶牛。
这个村庄的名字叫Bohoyavlenka，大致翻译过来就是“顿悟”。马丁代尔说，他觉得自己是被召唤到这里的。
这里距离前线不到10公里，近到可以清楚地听到炮火的声音。马丁代尔把邻居不要的狗狗名牌拿回家，在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血型，挂到了脖子上。
他在院子里种胡萝卜、红薯和玉米，从村民那里买鸡蛋和牛奶。他帮着村里拾柴，并负责把柴火发给各家，来修复被俄罗斯炮火炸毁的屋顶。他说，那些当地人把他当成了朋友，邀请他参加生日聚会和节日派对，他们以为，马丁代尔是战争国际观察员，或者是收集情报的雇佣兵。
他们猜得八九不离十。当时，马丁代尔正在跟踪乌军一个旅指挥控制中心的位置，并负责将情报传递给他的俄罗斯线人。“我不知道我掌握的情报能不能帮上忙。”他后来写道。
他的父母从印第安纳州寄来一些医疗用品，还有乌克兰语和俄语的祈祷书。村里没有教堂，他母亲就把《他们认识他们的上帝》（They Knew Their God）中的一章编辑成短信发给他，这本书讲述了基督徒为了信仰忍受磨难的故事。他则给父母发了自己在农场工作，以及帮助邻居老人的视频。
他的父母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们并不知道他在从事间谍活动，但他们和儿子一样，都认为俄罗斯正在打一场正义的战争。马丁代尔父亲认为，美国中情局在乌克兰“精心策划了政权更迭”，而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不过是一个“被收买的演员”。
晚上，马丁代尔独自一人在家收看俄罗斯国家电视台的新闻，并大声为俄军祈祷，希望他们战胜乌克兰、保卫俄罗斯。
险些暴露身份当一支乌克兰军队来村子驻扎时，两名医务人员住进了他的房子。考验马丁代尔卧底水平的时刻来了。
“我俄罗斯人的那一面必须先消失一段时间，”他写道，“我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都至关重要。”
晚上，他和那两名军医一起用乌克兰语背诵主祷文，慢慢地，他们对马丁代尔放下了戒备。
“他们有个坏习惯，就是总是告诉我对俄罗斯军队有用的情报。”马丁代尔写道。
2022年年中，顿涅茨克市西南约60公里的乌格列达尔（Vuhledar）爆发战役。随后，战火迅速蔓延至“顿悟”村。俄军的“冰雹”（GRAD）火箭弹无情地袭向村子，有一次直接炸毁了村里的一所学校，导致附近几名乌克兰士兵身亡。马丁代尔的房子也在炮火中摇摇欲坠。
但当乌克兰军队开始使用美国提供的火炮反击俄军阵地时，马丁代尔看不下去了。“乌军正在杀死俄罗斯士兵，这让我很不快，”马丁代尔说，“但真正让我痛苦的是，这一切竟然是由我的国家提供的武器造成的。”
为此，他打算自制一枚简易炸弹，用它来炸毁乌军使用的美制火炮。然而，当他试图用从战场收集来的爆炸物组装炸弹时，一不小心把家烧了，村里的消防队迅速赶来，帮他灭了火。
马丁代尔在村子里呆的时间越长，乌克兰军方对他的怀疑就越多。一天下午，一名手持步枪、神情紧张的乌克兰士兵出现在他家门口，声称这名美国人帮助俄军对乌军军事据点发动了袭击。他的邻居们纷纷站出来为他辩护。“他们救了我的命。”他后来写道。
“卧底”两年后，去年夏天，马丁代尔的手机出现了故障，于是他的线人用无人机给他送了一部新的。他的家人只能通过新闻知道他的近况。“他去不了俄罗斯，但看起来现在俄罗斯要来找他了。”他的兄弟克里斯蒂安开玩笑地说。
去年秋天，当俄军逼近村庄时，马丁代尔帮助村民撤离，但他自己却留了下来。10月下旬，他收到了一条信息，要求他准备撤离。
他把后院所有牲畜放了，并给俄军发去一张他家的照片。按照他们的指示，他躲进地下室，靠罐头和干面包度日。
四天后，俄军攻入村庄，马丁代尔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赶忙从地下室跑出来，发现俄军正站在自家院子里。
他们把他带走了，马丁代尔终于再次踏入了俄罗斯控制的领土。
本月早些时候的莫斯科
回到俄罗斯马丁代尔说，他在俄军的护送下，向东南方向前进，最终抵达俄罗斯南部的顿河畔罗斯托夫（Rostov-on-Don）。他住进了一家旅馆，随后接受了测谎。他说，感觉自己像是个犯人，一个随时可能被当作筹码交换给乌克兰的重要人物。“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说，“如果这就是结局，我也接受。”
11月初，他被送往莫斯科，路上，他透过车窗外再次瞥见了这座城市的景象。
在莫斯科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一名俄罗斯国家媒体代表向记者介绍了马丁代尔，证实他是克里姆林宫的卧底。马丁代尔举起自己那本破烂不堪、被烧焦的美国护照，说自己早就迫不及待地想把它换成俄罗斯护照了。
他的家人在网络直播上看了发布会全程。这是他们自马丁代尔离开“顿悟”村以来首次见到他的身影。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俄罗斯卧底，但他们一点也不惊讶。“多年前，他就告诉过我们，他的目标是在俄罗斯度过余生。”他父亲说。
他们和他一样，对美国政府充满怀疑，并认为如果没有美国情报机构的支持，乌克兰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今，马丁代尔在社交媒体上以“战争中的牧羊人”（Shepherd at War）的名义，分享自己对战争的看法以及自己在战争中的作用。他担心俄乌和谈中，特朗普对乌克兰态度不够强硬。“必须让基辅屈服，”他2月16日发帖说，“如果华盛顿想要达成协议，就应该把基辅的罪犯押送到莫斯科受审。”
然而，马丁代尔梦寐以求的生活——回到俄罗斯远东地区务农，仍然遥不可及。虽然他已经获得了临时政治庇护，可以申请俄罗斯公民身份，但他被告知审批可能要花两年时间。
目前，他仍然受到安全部门的严密监视，有些地方可以去，有些地方不能去。
“我还不能算是100%自由的人。”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