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的时候，远在广西桂林的靖江王朱守谦，收到了一封叔祖朱元璋写给他的家信。在这封信中，朱元璋先是对朱守谦的父亲，也就是他本人的亲侄子朱文正过去的所作所为大大地抨击了一番，称他“夺人之妻杀人之夫，灭人之子害人之父”，作恶多端，天怒人怨。随后老朱话锋一转，告诫侄孙若不尽快悬崖勒马，将来的下场必定和朱文正一般无二。

尔父平日作孽既深，只恐鬼神之好还。尔当十分修己，自措厚德，以享大福。不然，恐尔父恶逆既多，尔又不省，或者神怒人怨。自当谨慎，谨慎。—《太祖皇帝钦录》

历代靖江王画像

朱文正的死，一向是明初的悬案之一。到底他是罪有应得，还是被叔父朱元璋卸磨杀驴呢？我们今天就来聊一聊。

朱文正，朱元璋大哥朱重四的儿子，小名驴儿。因其长兄朱圣保夭折，朱文正就是其祖父朱五四这一脉的长子长孙。而这个身份，也被很多人认为是其日后悲剧的根本原因。

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四月，一场人伦惨剧席卷了老朱家，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朱文正的祖父朱五四、父亲朱重四、祖母陈氏相继去世。在失去家中顶梁柱之后，老朱家很快分崩离析。朱文正被母亲王氏带回了外祖父家，二叔朱重六留在老家处理杂务，三叔朱重七外出入赘，四叔朱重八（即朱元璋）则去皇觉寺出家为僧。

老朱家的惨状

多年之后，当王氏听说朱元璋在滁州拉起了一支队伍，于是带着儿子前去投奔这位小叔子。当时的朱元璋虽已成婚，却还并没有子嗣，因此看到大侄子以后也是涕泪交加，多年以后又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驸马引儿来我栖，外甥见舅如见娘。此时孟嫂亦有知，携儿挈女皆从傍。次兄已殁又数载，独遗寡妇野持筐。因兵南北，生计忙忙。一时会聚如再生，牵衣诉昔以难当。—《御制皇陵碑》

在史书的记载中，朱元璋对朱文正的态度是“爱逾己子”，不但让他读书写字，还派身边的护卫高手教他武艺。

至正二十一年（公元1361年）年初的时候，朱元璋被龙凤政权封为吴国公，标志他已经从行省首脑升级为相对独立政权的首领。为了绕开行枢密院和龙凤政权之间的隶属关系，朱元璋对其做了一次大手笔的改制，成立了大都督府。

义军头领朱元璋剧照

洪都保卫战

至正二十二年（公元1362年）五月，大都督朱文正奉命出镇洪都（今江西南昌）。在这里，他将成就自己的高光时刻。

当年正月，陈友谅部下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将江南重镇龙兴献于朱元璋。老朱喜出望外，亲自赶往龙兴，一面在滕王阁大摆筵宴，一面将其改名为洪都，留大将邓愈镇守此地。

然而此时的朱元璋颇有些“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感觉，先是二月份的时候金华发生兵变，大将胡大海、耿再成被杀。紧接着三月份的时候洪都也发生叛乱，浙东四先生之一的叶琛被杀，邓愈连换三匹马才侥幸逃回建康（今江苏南京）。

朱文正剧照

为了平息两地的乱局，朱元璋不得不把一直和他离心离德的邵荣派去了处州，又让手下第一爱将徐达去攻打洪都。好在二人都非常给力，很快平定了处州，收复了洪都。就在这样险恶的局面下，朱元璋把侄子朱文正派去了洪都，可见对其能力的信任。而朱文正到任之后，立刻风风火火地“增浚城池，严为守备”，准备直面骄横的陈友谅。

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四月二十三日，陈友谅以六十万大军包围洪都城，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史称“空国而来”。此前一直在江西“骄淫暴横，夺民妇女”的朱文正，却突然彷佛变了一个人，在大兵压境之际，依然保持了难得的冷静。

都督朱文正与诸将谋分城拒守。参政邓愈守抚州门，元帅赵德胜等守宫步、士步、桥步三门，指挥薛显等守章江、新城二门，元帅牛海龙等守琉璃、澹台二门。文正居中节制诸军，自将精锐二千往来应援以御之。—《明太祖实录卷十二》

当时的战况极其激烈，不但总管李继先，元帅牛海龙、赵国旺、许圭、朱潜，万户程国胜等相继战死，就连素有“黑赵岁”之称的猛将赵德胜也被流矢射死，因此哪怕是朱文正本人，也要亲自上阵厮杀。

陈友谅剧照

然而就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朱文正却在洪都整整坚守了八十五天，为叔父朱元璋积蓄力量打败陈友谅争取到了充分的时间。对于朱文正的表现，史书给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江西之平，文正功居多”。

然而立下不世之功的朱文正，却在至正二十五年（公元1365年）正月被突然免去官职，然后囚禁于桐城县。甚至于连他的最终结局，《明史》也只是给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记载： “未几卒”。

对于很多阴谋论者来说，朱文正之死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威胁到了朱标继承人的地位。这种说法似是而非，但却极具迷惑性。

自古以来，创业集团中叔父与侄子、哥哥与弟弟的关系便十分微妙。往远了看，南陈武帝陈霸先传位给了侄子文帝陈蒨，但后者却杀掉了他二叔唯一成年的儿子陈昌。而在陈蒨死后，他的弟弟宣帝陈顼又废掉了侄子陈伯宗，自己篡位登基。往近了看，宋太祖赵匡胤“传位”太宗赵光义，结果自己的儿子赵德昭就被逼自尽。

朱标与朱元璋剧照

有这些成例在先，强悍而年纪并不比他四叔小多少的朱文正，确实有可能在朱元璋百年之后成为朱标的心腹大患。更何况我们在前文提到过，要论身份，朱文正才是老朱家的长子长孙，宗族地位要高于朱标。

然而这个说法只是看上去有道理，实质上经不起推敲。

其一、至正二十五年的时候，陈友谅虽然已经败亡，但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明玉珍等南方军阀依然存在。元朝内部虽然四分五裂，但是王保保、孛罗帖木儿等人的势力依然庞大。换句话说，朱元璋自己都还没有站稳脚跟，怎么可能如此迫不及待地卸磨杀驴呢？说不通啊。

其二、朱元璋在至正二十五年不过才三十八岁，正是精力旺盛，吃嘛嘛香的时候，又何至于如此急不可耐地去为朱标保驾护航呢？而且相比飞扬跋扈的侄子朱文正，沉稳而有心机的外甥李文忠岂不是更可怕？为何只除朱文正，不除李文忠呢？

李文忠剧照

不靠谱的老岳父

事实上朱文正之所以出事，和他的老岳父谢再兴脱不了干系。

谢再兴，既是跟着朱元璋一起渡江的元老，也是朱文正和徐达的老岳父。至正二十二年的金华之乱，多亏谢再兴在诸全州（今浙江诸暨）挡住了张士诚大军，才为邵荣领兵增援争取了时间。

然而张士诚也在此战之后看到了谢再兴的价值，一直和他在暗通款曲。而朱文正到了江西之后花天酒地，开销极大，于是通过老岳父谢再兴和张士诚进行私盐交易。如此行为，已经和通敌没有什么区别，也难怪朱元璋对此极其愤怒。但考虑到谢再兴和朱文正的身份，他也只是处死了在其中跑腿的左总管和縻万户，作为对二人的警告。在日后处置了朱文正之后，朱元璋给外甥李文忠写了一封信，全篇充斥了他对自己那位大侄子的失望之情。

我禁人休去张家那下买盐，他从江西自立批文，直至张家盐场买盐，江上把截的不敢当，尽他往来。南台城里仓与库四处俱各有物。其余多等不仁不孝的勾当，我心里闷说不的许多，保儿（注：即李文忠）且知道这几件。—《弇山堂别集卷八十六·诏令杂考二》

张士诚剧照

但是此举显然引起了谢再兴的极大恐惧，在听说陈友谅大军包围洪都之后，他判断朱元璋本次必败，故而立刻就在诸全州举兵反叛，投靠了张士诚。很多人质疑朱元璋为何在洪都保卫战之后没有封赏朱文正，我们不妨来看看原因。

其一、朱文正身为大都督，在朱元璋军中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升无可升。而且他本人态度谦卑，说了一句非常博人好感的话：“爵赏不先众人而急私亲，无以服众”，朱元璋不封赏他，其实就是在为他树立威信。

其二、洪都被围，谢再兴叛变，二者发生的事件如此无缝衔接，说到底还是当初从张士诚的盐场买盐所致，朱文正应该负有领导责任。

然而从朱文正的角度来看，事情显然并没有这么简单。谢再兴的叛乱虽然对朱元璋打击不小，但是浙江方面有李文忠坐镇，并不需要分兵增援。而自己在洪都被围了那么久，到了六月底实在支撑不住才派人去建康告急，四叔居然好整以暇地让自己再“坚守一月”。如果无兵可调也就罢了，明明徐达和常遇春有足够的兵力，却宁愿去攻打庐州（今安徽合肥），也不来给自己解围，到底什么意思？想借陈友谅的手把我给除了？

南昌滕王阁

朱文正之死

一颗钉子就此楔在了这对叔侄的心尖之上，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由于史料匮乏，我们无法确切知道此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有一条，朱文正大概率和老岳父谢再兴暗中进行了勾连。

在接到江西按察使李饮冰的告急之后，朱元璋斟酌再三，发现除了自己亲自出马，没有人能够镇得住朱文正。于是老朱从建康乘船紧急赶往南昌（已由洪都改名），打了大侄子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将他抓回建康。随后削去一切官职，囚禁于桐城县。

上曰： “此子不才如此。非吾自行，无以定之。”即日往南昌，舣舟城下，遣人召之。文正不意上遽至，仓卒出迎。上泣谓曰： “汝何为若是？”遂载与俱归至建康。—《明太祖实录卷十六》

就在朱文正被抓以后没几天，谢再兴就和张士诚大将李伯升率军二十万，再次对诸全州发起猛攻。若是朱元璋没有紧急处置朱文正，南昌一旦叛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基业又会再起波澜。

凤阳明皇陵

据李文忠的帐下幕僚刘辰所著的《国初事迹》所记载，朱文正不久以后就被释放，并被派往荆州整顿防务。然而他在回京之后认为自己有功，叔父却依然没有让他官复原职，不免再次口出怨言。这一次多亏了马皇后出面开解，认为朱文正只是“性刚”，不至于谋逆。但是此后朱元璋让朱文正回濠州（今安徽凤阳）祭祖，他却每天和同党策划造反，最终只能“废之”。

在著名史学家王世贞所著的《弇山堂别集》中，进一步披露了朱文正本来在凤阳守墓，因为打算逃狱而被朱元璋赐死。而在朱元璋本人亲自撰写的《御制纪非录》之中，给出了朱文正的最终结局：“鞭而后故”，也就是被老朱给活活打死了。

大逆之道既泄，朕恐为人所庑，特召而审之。其应之词虽在神人亦所不容。其逆凶之谋愈推愈广，由是鞭而后故。—《御制纪非录》

结语：朱文正之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这位老朱家的长子长孙，跟着母亲在外祖父家生活了十年，因此在重新见到四叔朱元璋之时，他的人生观已经养成。结合种种史料来看，朱文正在到了江西之后，欺男罢女的事情确实没少干。

为了维持自己奢靡的生活，朱文正这才通过岳父谢再兴从张士诚手上买盐再转手倒卖。而朱元璋之所以严禁从张士诚的盐场买盐，自然是在打一场经济仗，没想到亲侄子公然唱反调，如何能不让他感到寒心。

朱元璋剧照

然而即使在谢再兴叛变之后，朱元璋也没有处置朱文正，依然给了他机会。只可惜老朱平日里的手段太恐怖，即使是亲侄子也不相信自己真的会安然无恙，朱文正最终还是决定和老岳父联手造反。

之所以最终会被四叔打死，根子可能还是在“性刚”这两个字上。从濠州被召回建康之后，朱文正认为这一次死罪难逃，因此在面对四叔之时把平时藏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甚至在在被朱元璋亲手鞭打之时，朱文正依然不服软，最终酿成了一场悲剧。估计老朱本人也很后悔，所以才会对朱文正的儿子朱铁柱（即朱守谦）说出这么一段话：

召其子铁柱，语之曰： “尔父不率教，忘昔日之艰难。恣肆凶恶，以贻吾忧。尔他日长大，吾封爵尔，不以尔父废也。尔宜修德励行，盖前人之愆，则不负吾望矣。”—《明太祖实录卷十六》

只可惜朱守谦完美地复制了朱文正的性格，最终他的靖江王一爵也被朱元璋废黜，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