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采集来自乡间的旋律,唱出时代的新歌

鹏程谈文化 2023-08-06 13:41:01

卢加强先生写了一本书,喊出一个口号:“乡村,让生活更美好!”这当然是针对“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个口号而言的。工业文明兴起后,人们聚集到了城市。记得当年的中国,六亿人口时,五亿在农村,十亿人口时,八亿在农村。如今,14亿人口,有7亿进了城。当下在中国,这一趋势还在发展,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住进城里,成为城市居民。城市里繁华的街道和商店,城市夜空璀璨的灯光,还有城市的各种发展机会,都吸引人们向城里汇聚。想要成才、有成就,成名成家,当成功人士,就要进城,到大城市,到中心城市去。这是现代化所带来的大趋势。

城市也是一首歌。城市建筑群构成的天际线,新旧交错的楼房所见证的历史,城市繁华的街道,以至于古旧的小巷,街角的小店,都成为景观,都有着自己的旋律。但是,乡村也是歌,是更为古老的歌。工业文明之后,在科技文明和生态文明时代,需要乡村文明的重建。旧式的乡村衰颓了,留下的是挽歌,新时代乡村振兴,要在旧旋律上进行变调,唱出时代的新歌。美化乡村,让乡村艺术化,是实现这项任务的一条重要途径。

乡村艺术化,并不是把乡村当成一张纸,由艺术家在上面绘图。乡村之美要在既有的条件下,由当地的居民自己将它美化。这里的要点在于,当地的居民是主体,因地制宜是关键。在“自美其美”的前提下,“各美其美”,进而“人所共美”。

关于乡村之美,我想到四层意思,这里分别作简要说明:

第一,要有田园生态的美。乡村的美,应归结为人之美的体现。赞美一片风景,首先就是赞美一种生活方式 。孟浩然写道:“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展现出的是对乡村生活的喜爱。“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写的是塞外风光,征旅之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则有草原之爱,歌唱草原上的蓝天和白云。所有这一切,都是与处在这种生活中的人联系在一起。今天我们强调生态的美学,还是来自生活之美。人与生态结合为生活之美。从生活出发,进而分为作为主体的人与作为生态的人的生存状态,这构成一体两面。

生态之美从生活之美而来,但生态之美也有其独立性。生态不是立于我们对面的静态的现实。它是自成规律,又将人放在其中的发展过程。生态是一种循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中国的农民早就习惯和熟悉了这一规律。他们依循大自然规律,在自然面前不任性,而是通过与自然合作,顺天而有为,其结果就既是生态的,也是美的。顺天有为的意思,就是不逆天,不追求征服自然,而是依照自然规律,让自然的伟力得以发挥,为人服务。在这个过程中,人既与自然融为一体,又有人在自然之中的努力。

对于乡村自然的美,当下人们常常被两种美学观所误导:一种误导是追求避世之美。避居山林湖泊,远离尘嚣,享受自然。其中还有人一味追求荒野之美,排斥一切人为的改造。亲近自然可忘记世间的烦恼,感到怡悦;进入荒野可使人心灵震憾,感到崇高。这都是美,但这些仍是城里人所要寻找的乡村之美,却不是乡村建设之时所要追求之美。

另一种误导是前些年美学界出现的一种对自然美的误读,认为自然美就是“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都是说,自然美的欣赏,是人在自然中欣赏自己的力量。我们当然可以欣赏一些展示人类伟力的工程之美,高耸入云的天路,跨海跨山的长桥,种种逆天的工程,给人们以征服自然的自豪感。

生态之美,还是要处在这两者之间。不是荒野无人的自然,也不是人的力量的体现,而是人与自然的互动。生态田园之美,要因地制宜,顺应自然,巧用自然。

第二,要有传统故事之美。乡村的美离不开传统,离不开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故事。例如,某位历史上的伟大人物生于此或死于此,曾经在这儿做过某件重大的事,留下某种痕迹。某位大诗人曾云游于此,留下了美好的诗句。或者这里的乡民做过某件或大或小,值得记颂的故事。还可能在古代或近代,这里曾作为战场,出现了可歌可泣的事迹。甚至是,这里的村头有一棵老树,树下挂着一口古钟。钟声时悠扬激荡,激发人思古之幽情。这一切,如果没有实物在,没有故事在,就失去了趣味。

要最大限度保留原物,而不能搞除旧布新。我们曾经做过很多去掉旧物,新建仿古之物的事。历史的见证物本身不一定靓丽光鲜,却会使人回味无穷。一些遗物,能成为村庄的独特标志。凝聚本村人的精神,成为外村人眼中的新奇之处,城里人到此一游的打卡地。

故事之美,是一个地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需要认真地研究,发掘出来,发扬光大。也许,地方学者,文化人,退休教师,可以在这方面助一臂之力。

第三,要有有机生长的美。乡村的美,要留下时间的见证。有一种构想,让一个村的人全住到一座高层大楼里,有水有电,现代设施一应俱全。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在乡村实现进城梦。这不切实际,也不符合乡村之美的原理。乡村固然要发展,但这种发展,是有机的发展,从原有的村落中,有机地生长起来。并不改变原有的村应的居住、聚会、交易、垃圾处理系统,针对既有状态,作对应性的改应。

乡村的建设的计划也许可用下棋来作比拟。下棋者只能面对棋局现状,想出新招。在这里修一条路,在那里造一座桥。在这一招又一招的应对之中,使乡村得到发展,并留下发展的痕迹,留有时间的记录。高手下棋,对棋局掌控自如,起承转合有节奏感,有对手在,但对手却成为他歌唱的伴唱者。乡村建设与下棋的道理相同,只能面对既有局面,一步一步求发展,制定发展路线图,并一步一步地去实现,在实现过程中不断调整。不能随意把棋局抹掉重来,只能面对棋局状况,走出高招妙招来。

一个村庄,就像一个生命体,它的成长,依赖注入活力,但它又自成系统,要让它自然生长。发展是乡民们自己的事,他们会吸收入新知识,实现进城与返乡的双向互动,他们会自己去拥抱现代化。

从这个意义上讲,需要再次强调,乡村艺术化,不是把乡村作为原材料,将之制作成艺术品。乡村艺术化首先是乡民生活的艺术化,与他们的生存和发展状态联系在一起。

第四,要有家园情感的美。乡村之美,最终还是要归结到属于这一块土地的人,乡村里的居民上来。乡村的居民,在土地上劳作,是土地的一部分,土地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我们不能离开人来看乡村。一批生于此、长于此的人,对土地,对山川河流,都有着与外人完全不一样的情感。这影响着他们的眼光,他们对乡村美的欣赏与外人不一样。

我们一方面要引导乡民看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进行改造,但是,还是要看到这种乡民与土地的相互从属的关系。只有理解他们才能改造他们,而所谓理解,就是理解他们对土地,对乡村的深厚情感。

在城里长大的人,在看到乡村时,会有一种如画的感受。他们所观看和记忆中的名画给他们提供一种审美眼光,于是,他们在乡村中看到色彩的谐调,看到山川大地,草木房屋布局的节奏感,看到农家生活的古朴味道。但是,他们不能理解乡村人对土地的那一种特有的感情。对于乡村人来说,这是他们的栖息地,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可以出去打拼,但是如果归来时一无所有,正像歌里所唱的,“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这里是他们精神和情感的恢复地,是他们生存斗争的最后依托。

这份家乡情感,会给乡村注入一种活力,一种生气。不是“如画”的感受,而正是这种依存感,才是乡村之美的真正来源。尊重这种美,而不是将这种情感抽象掉,才是乡村美认识的正确之道。

乡村之美,有一个顺序,即“自美其美”,才会“人所共美”。乡村艺术化,是乡民在追求经济发展,生态宜居的过程中,对自己环境的美化。对于他们来说,家乡美了,客人会来。这个顺序不能变成,为了游客来而建设家乡美。逻辑关系一变,乡村艺术化就会变味。乡村之美的研究者要特别注意这一点。遵循乡村发展之道,让乡村的内在之美呈现出来,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

乡村是一首歌,有着古老的旋律。今天的建设者们,要采集这个旋律,进行变调,唱出时代的新歌。谢谢加强的这本书,我们这些住在城里的人,也愿到乡村去,欣赏这首歌。这既是田园的牧歌,也是时代的进行曲。

高建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华美学学会会长

2021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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