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奎,祖籍吴塘。原本还只是当地一名小小的码头掌舵使,后偶得贵人提携,去了凤城市舶司做事。
许多年过去,他越来越怀念故乡的山水,以及故乡的父老乡亲,便要抽空回去看看。
快走到乡里熟悉的大路口时,正看见有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拄着拐杖走出来。那老翁一看到他,又是讶异又是感动的,手里的木棍将脚下的土地都捅出个小坑来。
奚奎听到亲切的家乡话也很是激动,没想到自己离开这么多年了,样貌早就变了,乡里却还有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老翁前面还说得好好的,后面突然变了脸。
“瞅你这一身,在外边过得挺乐呵吧!你是发达了,家里头的弟弟妹妹们还在受苦受累呐……”
这却把奚奎说得摸不着头脑了,他不到十岁就没了父母,哪里跑出来的弟妹?
等他赶回家后,才终于在那座破烂又熟悉的土房子里看到所谓的“弟弟妹妹”——一个嘴角还流着哈喇子的少年,与一位正从土里挖东西玩儿的少女。
奚奎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出这两人与自己长得相似的地方。试着喊了他们一句,两人都齐齐抬起头来看他,见他手里提着散发出香味的纸包,就要扑上来争夺。
奚奎把街上买的吃食都大方拿出来给他们吃了,吃饱喝足,再问他们的身份,以及为何住在他家。
那位少年还是傻愣傻愣的样子,倒是少女特别能说话,一说能说上个把时辰,且条理清晰,用语沉稳,像个大人一般。
她告诉奚奎,说他们一出生就在这里了,就是这个家的人。
兄妹俩的名字到现在还没有取,奚奎就喊那个少年奚六,因他时常晃着手比个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躯干有病。另一位少女则取名为奚言,因其特爱说话。
奚言说起些日常来很是得劲儿,可当奚奎问起他俩是如何在没人照看的情况下长这么大的,奚言就突然闭嘴不谈了,怎么问都问不出来。
因休沐的日子不多,奚奎这几日四处逛遍了整个吴塘后,便想尽可能安排好这个家,因为现在已经有了两个活人居住,总不能再像过去那般当闲置的废屋处置。
之前刚一进屋时,满屋子的灰尘味儿,简直难以想象这两个孩子是怎么在这生存的。
奚六几乎什么也不懂,奚言倒是聪敏。奚奎只需要教一遍,她就学会了打扫屋子、烧饭、洗衣以及各种日常家务。
几天下来,两兄妹终于不再是一开始那般灰扑扑的模样了,变得干净整洁,身上也有了普通孩子的阳光气息。
只一件事令奚奎有些苦恼,就是奚六因为失智,嘴巴又馋,时常跑到别人家里大喇喇地讨要东西吃。
现在年纪小,且乡邻们都看他可怜,偶尔施舍也是正常。但若是碰上脾气坏的大人,就怕会讨来一顿打骂。
然而,无论奚奎怎么跟他说都没反应,让奚言去劝导,也没有任何作用。
没多久,奚奎担心的场面就出现了。
某天半夜,奚六嘴里喃喃几句“麻辣兔头”,身体就如游魂一般飘了出去,来到了养兔子的赵大娘家外边。
两个贼眉鼠眼的汉子正在人家院里摸棚子,想摸几只兔子带走。来之前,两人还在商量着要做“麻辣兔头”。
“诶嘿,连皇上都赞赏的美食,咱还不得多吃上两回!”
俩小贼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刚说出这句话时,躺在床上的奚六就“闻味”而醒,跟着他们过来了。
小贼正摸兔子呢,忽然听见后头有脚步声,回头看见是那个傻子,晃着手比个六,站在那嘿嘿傻笑。生怕他喊来人,小贼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另一人小声道:“一个屁都不懂的傻子,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他要敢喊人,正好咱们偷溜,到时事发全赖他身上去。”
两人正嘀咕着,忽然一人发出彻骨的惨叫。
傻子奚六不知何时拿了把刀在手里,生生往其中一人后背划去,嘴里还喃喃着“麻辣兔头”。
另一人这才反应过来,他带来的刀不见了,也不知那傻子什么时候给偷了去的。
再说那小贼嚎了这么一嗓子后,把屋里的赵大娘给吵醒了。赵大娘循声而出,见有人偷兔子,立刻火冒三丈。
她虽是一个人住这间屋子,但她嗓门大,只需吼一嗓子,隔壁的儿子儿媳就立马亮火过来了,将那俩想偷兔子的小贼给逮了个正着,而奚六却早在赵大娘出来前就消失不见了。
赵子近来脾气大得很,又无处发泄,正好叫这贼人尝尝他的铁拳头。期间,两个小贼也曾试图解释,但只会迎来更重的痛打。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隔天突然传出奚六杀人的流言。
偷兔子的贼喊捉贼,仗着奚六不会说话为自己辩解,便要诬陷他,说是傻子嘴巴馋要去偷兔子吃,他们二人帮着抓的贼,结果还被恩将仇报打了一顿。
最后,躺在担架上的小贼又亮出自己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势,非要让官爷抓了那傻子严加惩治。
听说奚六伤了人,奚奎在家急得团团转,问他又问不出来,想帮都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没想到当日还没天黑,听说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那赵大娘昨夜并没有看见奚六,只瞧见了那两个偷兔子的贼,便让儿子把他们教训了一顿。如今因小贼要状告,她才知原来昨夜是奚六帮她抓的贼。
当天中午,赵大娘连饭也来不及做,就拉了儿子去找官爷说出真相,说什么也要保下奚六来。
结果显而易见,两个真正的贼见事情败露,落荒而逃,离开了吴塘。再留下来,只怕没被手劲儿大的赵子多补几拳,也得被乡民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而奚六则是被赵大娘请到家里拿好菜招待了一顿,就这么逢凶化吉了,奚奎知道后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当晚,奚奎正酣睡着,忽被床边一阵尖利声吓醒。他慌忙爬起来点灯,只见一个妖娆无比的女子,举着一只狐狸的利爪要扑向他,却被奚言用一只铁钩子给狠狠拖住了。
“那不是你要找的人!”奚言大喊。
说完这话时,那狐精也已经看清了奚奎的模样,果然不是她要找的负心汉。见状,她只得收回利爪,却还拿眼睛去瞟面前的男子。
自从奚奎给他们兄妹起了名字,当自家亲弟妹养之后,奚言就把奚奎当成亲大哥了。见生母来了,她便把一切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奚奎。
原来,奚奎家里的房屋长年无人居住,被狐精占了去。狐精美貌非常,一位赶夜路的路人男子看到后,情不自禁跟她进了屋。
狐精怀了孩子后,男子见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寻欢作乐,悄悄跑到外地去了。狐精恨他无情,生完两个孩子撂在屋里后也走了,奚六和奚言就是这么来的。
奚言正解释间,奚六听见动静也起来了。跟他妹妹一样,见生母来了也没反应,更别说喜悦了,仿佛在看一个生人。
以往狐精都是隔一段时日来看他们一次,每回来会带一包吃食。放下东西后,狐精便会立即转身离开。每每都是这样,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交流。
她怕孩子们长期住在这名不正言不顺,就让他们对外说自己是这家的孩子,乡邻一听便都会觉得是奚奎的弟弟妹妹了。
每回过来,除了给孩子送点吃的,更主要的,是想找找那负心汉回来了没有。
因奚六杀人那事在乡邻里都传开了,狐精也知道了这屋里有人回来的事。还以为是她那个相好过的负心汉,因而即刻就飞奔回来要报复,结果却令她失望。
狐精自来不甘寂寞,没了个负心汉,又见奚奎生得俊朗,便想去勾引他,连亲女儿都有些拉不住了。
奚奎大骂:“怨不得人都说狐精该打,你这是自作自受哇!”
狐精一听这话,满脸羞臊。偏头看了一眼她的两个孩子,随即扭头就走了。此后,狐精再也没有来过。
……
再说偷兔子那事中,逃走的其中一名小贼,姓吴,就是后背被奚六用刀划伤的那个,家里还有一位老爹。奚奎回家那天,在路口遇见的老人家就是这位吴父。
想起小时候受过吴父颇多照顾,而吴子其实比自己也小不了几岁,奚奎一时有些眼热,倒是意想不到如今会闹成这般。
虽说是吴子有错在先,但眼下实在闹得难看,奚奎想了想,还是提了些老人家能吃的果品去看望吴父。唯一的儿子如今走了,老人家心里多半是不舒服的。
奚奎到吴家的时候,吴父正攀着梯子在屋檐处捣弄着什么东西。奚奎见状,忙上前扶好梯子,劝吴父先下来,有什么事让他来做。
吴父看见是他,一瞬间眼神有些复杂,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就像奚奎小时候那样和他说话。
“你婶婶前几年走后,就一直没有燕子来家里做窝了。今年我想起来,新做了个窝。这不,燕子一来,喜事就来了,连带着我儿也回来了……只可惜呀……唉……”
吴父说着,忍不住空出只手抹了把脸。
奚奎这才知道,原来吴子和自己一样,多年在外边做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结果还没住几天,就因为偷兔子一事不得不再度离家了,吴父心里能不苦吗?
他想开口劝慰些什么,那吴父忽然说:“我估摸着啊,就是夜里头风大,把新做的窝给刮坏了,燕子也飞了,好事也没了。如今我已把它修补好,燕子一定会再回来的,你说是不是?”
听到这样的话,奚奎更不好说什么了,只是出声应和两句。
接下来的几日,奚奎日日过来帮吴父做饭打扫。邻家心直口快的婶子见了就笑,说吴父走了个假儿子,回来个真儿子。
吴父听了有些不高兴,奚奎就赶紧拿话敷衍那婶子离开。
这天早上,奚奎照常去吴父家里帮他做家务,没成想都这个时辰了,一向早起的吴父居然还没起来。奚奎不好打搅,正要离去,忽听得屋里传出哀嚎,那声音分明是吴父的。
他担心老人家出事,立刻闯了进去。只见昏暗的房间里,吴父闭眼躺在床上胡乱挥手,似是在恐惧着什么。奚奎一看就知他是遭梦魇了,遂上前将他唤醒。
老人醒来的那一刻,颤颤地摸着自己的左手冷汗直流,心中止不住地后怕。他嘴里嗫嚅着什么“血”“手断了”。奚奎赶紧安慰,说那都是梦,算不得什么。
但吴父却好似什么也听不到,又好似还沉浸在噩梦里出不来,无论奚奎怎么叫他拍他,他都仍是直愣愣地坐在床上,再没有其余的动作。
更惊悚的是,余下一天里,吴父都还是这样,活像是被吓过了头,根本无法正常吃饭做事。
直到第二天,奚奎才搞清楚吴父的症状缘由。
凑巧从吴父家回来后的那天晚上,奚奎也做了个梦,极其真实的美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父母都还健在,且相处和睦。父亲没有将母亲打死,也没被戴官帽子的人带走。他也不用卑微讨食,一家人日日围坐一团吃饭,温和有爱,令人羡慕。
这个梦简直真实得诡异,梦里的奚奎甚至能清晰地品尝出食物的味道、触摸家门的感觉,连微风拂过的青草香都和童年时一模一样。他真的觉得自己就是还小,还是吴塘那个不到十岁的普通孩子。
就因为梦境太过美好,这天直至日上三竿,奚奎才在奚言的叫唤声中醒来。醒来后,他还愣愣地坐在床上呆了近一个时辰,似乎还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说来也奇,他这人睡觉一向安稳,很少做梦。不知为何,自打回到家后,每天晚上都会做梦,没有一晚是闲的。好在都是美梦,他也不讨厌。
但他敢说,过去做的所有美梦,丝毫也比不上方才那个真实!那是实实在在的身历其境!导致他醒后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人还呆呆傻傻的,回不过神来。
他又想起吴父昨日的情况,更觉得邪门,和两兄妹说了声,就要出门去庙里找个大师支招,哪知被奚言给拦住了。
“那是美梦,为何你不喜欢?”奚言问得很直白。
“既然是梦,那终归是假的,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梦里头,那不如趁早出来的好。”奚奎很是坦然。
“若我能让你一辈子身处美梦当中呢?”奚言迫不及待回道。
听见这话,奚奎就知自己今日不用去找什么大师了,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一问,果然,所有的梦,包括他和吴父的,全都是奚言干的。
奚言生来就有让人做梦的能力,乃至深深沉浸在梦境当中,甚至是永远都醒不过来!那吴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若非奚奎去找他,恐怕人已经永远留在噩梦里了。
问及为何要如此折磨一位老人,奚言眨了眨眼,道:“这哪是我折磨他?是这人被自己的过去困住了!”
吴父年轻时候跟朋友一同开店做生意,后来竟悄悄卷跑了两人挣下的大部分银钱。而他朋友却是身负债务,妻离子散,自此一蹶不振,大半辈子都过得十分凄惨。
说起来,吴父那会儿确实影响不良,连带着把亲儿子也给带坏了。
前几日吴子偷兔子败露后,本来还没想要跟另一个小贼一起走的,毕竟才回来没几天呢。哪知吴父一直在他耳边叨叨,指责他如何如何做错事,在乡民们面前丢脸。
吴子被气了个倒仰:“这还不都你们从小教我的,不害别人,又怎能捞得到好?如今倒是会推错!”
他撂下这话就收了包袱走了,也不知这一走,父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儿子那几句话,让吴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犯下的过错,但如今想要弥补,为时已晚。明明脑海中只是起了个念头,谁能料想到晚上会做如此噩梦,险些醒不过来。
梦里,被他背叛的朋友化身成恐怖鬼怪的模样,举着把锋利的砍刀一路追杀他。吴父避闪不及,被生生砍下了左臂。
也不知是否是在梦里的缘由,在那种剧痛之下,他居然没有昏过去,一直意识清醒地感受着断臂的痛楚。
他动弹不得跪倒在地上,又见朋友提了只木桶,往他身上一泼,只见密密麻麻的蛇虫鼠蚁攀爬在他身上。他很想向朋友求饶,可嘴里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万幸奚奎在这时过来叫醒了他,不然还不知后面还有什么样的酷刑在等着他。
奚言告诉奚奎,其实自己也不能完全得知做梦者的心事以及梦境的内容,总归是先有他们的“心病”,才有材料编织出噩梦或是美梦来。
像吴父那种程度的噩梦,恐怕是前半生犯错后不知悔改,过得太好了,现在反噬才会如此严重。毕竟该还的,是半点也少不了。
奚奎毕竟已经尝过了从梦境切换到现实的不适感,就要让奚言给他断了做美梦这事,还帮吴父也说了。
方才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少女,这会子又突然噤声了:她只有开启别人梦境的能力,却无法强行将其关闭。
毕竟说来说去,那梦不都是人的“心魔”所致?她只能借着做梦者本身的心念为引线,勾连出一出梦境,却无法为了中断梦境而替他们中断原始的心念。
……
转眼,奚奎到了要返回城里的日子了。
临走前,他特地去看了吴父。吴父居然又攀上梯子了,据他所说是在各处都做了窝,好让更多的燕子带着喜事回来。
微风吹过,奚奎发现屋檐下挂着个小木牌,走近了才看清上边写了个人名,木牌的另一面写了很多祝福。
奚奎把乡里从小到大见过的人都想了一圈,确定没人叫这个名字。
吴父在此地生活了半辈子,很少出远门,想必是年轻时候认识的朋友……
奚奎不知道的是,吴父自从第一晚做了被追杀的噩梦后,此后心境愈发平和了。
他总是在睡前想:“如今,我倒是宁可他对我再差一些,我这心里啊也能安宁一些。也不知他还在不在人世,我真怕他先我一步下去,那我才是无颜见他了……”
……
与吴父告别后,奚奎最后回到家里,拿了包袱就得走了。
一拐角,正见奚六像模像样地攀着梯子往屋檐上搭窝。嘴里还嚼着吃剩的肉,吧唧吧唧道:“窝……燕子……喜事……”
奚奎明白他的意思,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
这时,奚言从屋里把奚奎收好的包袱给他拿了出来,笑着说:“燕子能带来好运呢,能保大哥在外顺顺利利的!”
奚奎听了更是感动,忙点头回应:“今年我们家一定喜事连连!”
过去十几年,他因为幼时的惨痛回忆,一直不愿意回来。如今家里有了人在等他回来,他在外面做活也有了盼头,有了对回家的期盼,过去的灰暗已经渐渐被如今的温暖所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