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背影,暗自叹气。她就像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勤劳朴实,小时候受着父母的漠视,长大后受着婆家的磋磨。生活环境禁锢了她的思想,她的将来很有可能也成为一个像她婆婆妈妈那样的女人。
他这一辈子没啥大成就,就只做了一件事,护住自己的婆娘和孩子,尽量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他陪他们在世上走一遭,让他们不惊不惧,有依有靠,已经尽力了。
①
一声婴儿啼哭,撕裂了姚村清晨的宁静。
姚海的爹妈一听接生婆说又是女娃,顿时捶胸顿足,悲声哀嚎。
不过晌午,姚海妈就领了一个嘴皮爽利的女人进屋,让儿媳陈娟把刚出生的二丫交给她,说她会帮孩子寻一对家境殷实的父母。
陈娟虽然也很失望自己又生了个女儿,但一听要把她十月怀胎的孩子抱走,还是急了。她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跪在婆婆面前,乞求婆婆等姚海回来看看娃儿再送走,好歹让亲爹看一眼。
婆婆不愿意,怕夜长梦多。陈娟抱着孩子死死不肯撒手,柔弱的她满脸都是决绝:“如果现在就抢走孩子,我就带着大丫远走高飞,永远不回姚村,让姚海一辈子打光棍。”
农村娶媳妇不容易,婆婆只得让步。
好不容易盼得去邻村做泥瓦活的姚海回来,他说什么都不同意把二丫送人。
父母轮番上阵,哭求威胁都没用。姚海只认定了一句话,生而不养,禽兽不如。
父亲恨恨地瞪着他说:“以后你会后悔的!”
姚海长叹一声。他当然知道没儿子在这个小山村意味着什么。儿子就意味着劳动力和血脉传承,这里的人为了一桶粪水都能大打出手,没儿子活该被人欺负,儿子多的人家就能横着走。
这些他都明白,但是要他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他做不到。
转眼二丫就一岁了,姚村只有姚海家两个丫头有正儿八经的大名,大丫叫锦绣,二丫叫锦玉,都是姚海给取的名儿。
陈娟和姚海护锦玉就像护蛋一样,从不让爷奶靠近。这日姚海下田,陈娟带着锦玉去割猪草。锦玉顽皮,看到蝴蝶就爬远了。
陈娟回头没看到孩子,又左右寻了一圈,还是没有。她呼天抢地跑回村里求人帮忙找,姚海也赶了回来。
对门一个跟她们家吵过架的老太幸灾乐祸地说,看到姚海妈抱着孩子往后村的水潭去了,就看他们能不能赶上趟儿。
姚海浑身一僵,瞬间感觉脑子要炸了,他撒腿就往后村跑。
②
姚海赶到水潭边,正看到他妈呆呆地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姚海感觉一股热血直袭上脑门,他一个猛子扎进水潭里一番寻摸,才揪着孩子的脚丫将她提溜起来,又是压肚子又是倒提。得亏姚海来得及时,锦玉命不该绝,她竟吐出几口水,活了过来。
姚海瘫坐在地上,身上淌下的水浸湿了屁股下的泥地。他盯着平静无波的水潭,心揪成了一团,只觉得胳膊上窜起一阵又一阵鸡皮疙瘩。这潭水里不知道埋葬过多少姚村的女婴,他的女儿差点也成为其中一个冤魂。
锦玉趴在姚海身上哭一阵,又抬起细瘦的胳膊在他脸上抹来抹去,姚海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三十岁的汉子竟然当众流泪了。
当夜,陈娟嚅动着嘴,半天才说:“锦绣六岁了,要不就把她送人吧。总归是要生个男孩儿,不然爹妈不会罢手的。”
姚海瞅了她一眼,不吭声。
当夜,陈娟带着两个孩子在里间睡,姚海独自躺在外间,翻来覆去睡不着。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身上,他觉得心底寒凉一片。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眠的姚海带着婆娘孩子,在爹妈房门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一家四口悄悄离开了村子。
这是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也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地方。如果不走,他怕护得了两个女儿一时,护不了她们长大。
姚海拖家带口进了小县城,只能窝在桥洞下过夜,好在是炎热的夏天,不算太难熬。一家四口张嘴就要吃,他去码头卖苦力,工钱日结,好歹让一家人不至于饿死。
陈娟每天背着锦玉,牵着锦绣去捡废品卖钱。一家人一点一点地抠着攒着,再加上姚海捡来的一些废旧木料和半拉子砖块,赶在冬天前在郊区搭起了一座窝棚。虽然窄小还漏风,但一家人总算有了片瓦遮天。
姚海下工回家,再苦再累都要抱着两个女儿,教她们认字算数。书是陈娟捡废品时捡回来的,姚海让留下来了。
后来锦绣又捡回一个哑了声的收音机,姚海折腾了几天给修好了。两个孩子欢天喜地,抱着收音机舍不得放手。
攒了钱,姚海咬咬牙买了一辆二手板车,搬货省时省力,还挣得多了。陈娟也在家门口挂上收废品的牌子,一家人卯足劲儿想活得更好,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③
锦绣八岁时,姚海看她聪明伶俐,一手算盘珠子拨拉得麻溜,还能帮着她妈收废品算钱,便生了送她上学的心思,陈娟有些犹豫:“费那钱干嘛?有余钱不如攒下来生儿子。”
姚海皱眉,摆手道:“我心里有数。”
他执意将锦绣送进附近的小学,四岁的锦玉跟着去看了几回,也闹着要读书。
姚海乐呵呵地将她举上肩膀:“好!只要你们想读,爸爸就供你们读!”
陈娟欲言又止,脸上布满忧色。
姚海为人踏实不油滑,东家都看在眼里,出钱给他去报考驾照,雇请他开货车送货。
姚海顺利当上大货车司机,车子有什么小毛病,他都自己摸索着解决,省了东家不少修车费,东家愈发倚重他。
靠着走南闯北送货,姚海家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一家人搬进租房,还租了周边一圈荒地开废品站,两个女儿也送进学校读书。
锦绣十二岁时,陈娟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锦堂。因为超生罚款,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了。那一天,姚海看到陈娟喜极而泣:“我总算为姚家诞下后代,总算能扬眉吐气。以后回村子里,我也能挺直腰杆子做人了。”
姚海笑笑,两手在两个女儿头上摸了摸,还着力压了压锦绣头上翘起的一撮刘海。
陈娟跟姚海商量:“家里都这样了,要不让大丫头辍学照顾弟弟吧?女孩子家家,识几个字能算数就行。读那么多书,最终也是要给别人家当媳妇生娃的。”
姚海看着像受惊的鸟雀一样挨挤在一起的两姐妹,心里有些难受。他摇手:“锦绣的成绩好,辍学太可惜了,娃能读咱们就得供。”
陈娟不满地嘟囔了几句,但看到姚海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陈娟刚出去,锦绣就蹭到姚海身边说:“爸爸,我想读书,我可以捡瓶子卖钱挣学费,我也会做家务带弟弟,等放暑假我就去卖绿豆棒冰和豆花。”
锦玉赶紧将手举得高高的,说她也跟姐姐一起挣钱,她也想读书。
姚海看着两个身体单薄的女儿,胳膊虚搂了她们一把,又松开。多好的两个孩子啊,懂事又乖巧。
东家也有两个女儿,从小穿得好吃得好,还请了老师培养学跳舞学弹琴。锦绣两姐妹也不差,就因为是他的女儿,就得比别人低矮一截么?
④
锦绣初中毕业时,陈娟再次提出让她辍学,姚海还是不同意。
陈娟有些动气了,煮饭时将锅碗瓢盆摔得砰砰响。
姚海叹气道:“这些年我送货去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事。多少女人的一辈子,一眼就能看得到头,从小帮着家里做活,长大换一笔彩礼钱给娘家,去婆家做牛做马,被苛待也无法反抗,就像无数个姚村的女孩儿一样。”
陈娟有些动容。
“我就想让孩子多读点书,不指望她们以后大富大贵,就让她们能走多远是多远。咱们的日子过得紧巴,熬几年也就过去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要供她们读书,这话以后别再说了。”
陈娟被他说得不服气,又无法反驳,只好气呼呼地出去了。
姚海看着陈娟的背影,暗自叹气。她就像姚村其他女人一样,勤劳朴实,小时候受着父母的漠视,长大后受着婆家的磋磨。生活环境禁锢了她的思想,她的将来很有可能也成为一个像她婆婆妈妈那样的女人。
姚村的男人经常打女人,他从来没动过陈娟。不是他不敢,而是他读过几年书,知道那是不对的。只有无用之人,才朝妇孺动手。
他心里愈发坚定了要供养孩子读书的想法。唯有读书,才能让孩子们跳出祖祖辈辈画下的怪圈。
为了多挣钱,姚海主动跟东家要求开夜车。有一夜他开车到荒凉的县道,车子因为故障熄火。他下车维修,被拦路抢劫的人伺机用砖块爆头,血流如注。
那人抢了他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现金,骂骂咧咧地走了。
姚海疼得脑袋发晕,扶着车门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用外套包扎了伤口,修好车又赶路了。
回到家,陈娟看到他头上的血迹已经干了,粘着头发,根本扯不开。她心疼得掉泪:“你不要命了?”
姚海看到三个孩子脸色惊惶,赶紧掏出给他们买的零食和文具,笑呵呵地说不碍事。
已经懂事的锦绣,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撕开父亲脑袋上粘连在一起的头发,用温水慢慢擦洗着结成块的血痂。
姚海看到她的眼泪成串往下掉,反倒有些无措:“没事的啊,爸没事。别哭。”
⑤
锦绣考上大学那年,姚海回姚村宗祠里放了一挂鞭炮。锦绣是村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引得十里八村都来看稀罕。
这一趟回村,也让锦绣和锦玉很受震动。姚村的姑娘没有机会读书,从小就帮着家里做活,十来岁就成群结队去城里打工,挣的钱要给家里盖房子,给兄弟娶媳妇。在劳动所得被父母榨干后,又被以婚姻之名卖出去狠狠赚一笔彩礼。
两相对比,她们无比感激父亲供她们读书的决定,才让她们的人生有了更多的选择。
没过多久,在外头读大学的锦绣,突然连夜赶回家。
她脸色惨白,神情颓丧。姚海瞧她那模样,一颗心顿时突突乱跳。他趁陈娟还没回过神来,一把扯了锦绣去屋后那条河边。
锦绣看着他,嘴唇抖了半晌才说:“爸,我不是你们的亲生闺女。”
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姚海看着不知道流往何处的小河,心里在挣扎该不该说实话。
锦绣缠着他问自己是哪来的?她亲生父母是谁?
姚海原本还想扯个谎说是从路上捡来她的,但对上锦绣那双焦灼渴望的眼眸,他说不出口。
锦绣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哭着说:“爸,自从体检看到血型不对劲,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我不是非要去寻我的亲生父母,我就想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
姚海怎么会不明白这种感觉?被人抱养的孩子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来处。但她不是被抱养的。
他想起那年冬天,他去县城帮人建房子挣了钱,兴冲冲回家过年时,正碰上妻子大冷天往河里跳。
他吓坏了,把陈娟捞回来。
陈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边生火做饭边跟他说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立冬时他刚走,陈娟去田里劳作时,被人拖到僻静处强行霸占了。在农村里,这是了不得的事。陈娟谁也不敢说,把屈辱往肚子里吞。
半个月前,陈娟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喝过肥皂水,猛力捶打过肚子,大冷天往河里跳,就想把这孩子折腾掉。但孩子顽强,硬是在她的肚子里安营扎寨。
陈娟边往灶膛里塞木柴边说:“事情就是这样,你要怎么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那一刻姚海震惊又愤怒,他嚯地站起来,神情扭曲,手腕上青筋暴凸。
可就在他暴怒地想出门去寻那个人渣算账时,他突然发现有一滴滴水滴滚落在陈娟脚边,又被红泥地吮去。
陈娟肩线僵直,两手机械地往灶膛里塞木柴。灶膛已经被塞满,冒出浓烈的烟,她也毫无察觉。
她就像一只弓着背的猫,随时准备炸毛。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惊恐、悲愤和绝望。
姚海突然泄了气,这事要是泄露出去,陈娟在这村子里还有活路吗?
姚海想了一夜,也挣扎了一夜,最终跟陈娟说,既然跟这孩子有缘,就生下来吧。
孩子出生时,他悲喜交加。悲的是这孩子不是他的血脉,喜的是,这个小生命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柔软感觉。
他给孩子取名锦绣。孩子的来路不光彩,他希望她的未来都是锦绣年华。
锦绣还没满月,陈娟就把她丢去后山里。
他坐立不安,最终还是去将孩子寻回来了。到底是陈娟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不想她将来后悔。而且孩子在山里要么饿死,要么喂了野狗,这是作孽。那年头女娃子送人也没人要,只能自己养着。
这些年,姚海明白陈娟对锦绣的感情很复杂,爱恨交织。他不是没想过把锦绣送人,但到底养了几年,有了感情。锦绣喊他一声爸,他就得护她周全。
姚海只把锦绣的身世跟她说了,叮嘱她自己心里明白就行,别在她妈面前提这茬。
陈娟这辈子不容易,他不想再去揭她已经结痂的伤疤。
锦绣哭得眼睛都肿了,失魂落魄地离开。
⑥
几年后,锦玉也考上了大学。姚海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开不了长途货车,就在小城里找了一份开公交车的工作。小城里的晨曦暮霭,日落月升,在他的鬓角留下岁月的痕迹。
锦绣接过父母的担子,挣钱供锦玉读书。锦玉毕业后,姐妹俩去了同一个城市工作。
就在这一年,姚海又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他让锦玉帮着姐姐凑钱买房。他觉得孩子大了,总得有个家,不能像自己一样拖家带口流浪。
陈娟脾气再好也急眼了:“别家都把钱攒着培养儿子,给儿子买房娶媳妇,你倒好!不但供女儿读到大学,还想给女儿买房,这不是便宜了别家的小子么?你咋不上天呢!”
姚海固执己见,谁劝也不听。
锦绣两姐妹凑首付买了一套小户型,房贷由锦绣供。过了几年,姚海看两姐妹的经济条件宽松了一些,又让锦绣帮着妹妹买房。
陈娟被他气病,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爬起来。她抱着儿子流泪:“你爸的脑子被驴踢了,净败家!不给你留点家底,以后你怎么娶媳妇啊?”
锦堂笑呵呵地说:“妈,爸当初是凭本事娶你,以后我也能凭本事娶媳妇。”
陈娟羞恼,薅过手边刚纳好的鞋底朝他掷过去:“滚滚滚!油嘴滑舌!”
姚海看着娘俩闹,笑呵呵不说话,眼里却瞅着窗格外的天空,那里有飞鸟掠过,只留下一道轻云。
锦堂毕业那年,两个姐姐已经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跑前跑后帮他介绍工作。几年后,三姐弟合力买了第三套房。三次买房,他们都倾尽所有,毫无保留。
三姐弟就像一根藤上的葫芦娃,互相帮扶拉拔着在城市里安家。后来房价暴涨,他们都庆幸父亲有先见之明。
看着三个孩子都在城市里扎了根,姚海觉得自己终于完成了任务。姚村的人都说他的三个儿女有出息,他的后半辈子就是享福了。
他只是笑笑。他供儿女读书,原本只是想他们过得好一点,能活成什么样儿,是他们的造化。
姚海慢慢变成了老姚,他六十五岁生日那天,儿孙摆了家宴,热热闹闹帮他庆生。
大女儿锦绣跪在地上,说了几句祝寿的吉祥话,就泣不成声。她朝父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姚海怕她露馅被陈娟怀疑,赶紧将她半扶半拖起来。
有人将话筒递给姚海,跟他取经,让他说说培养孩子的经验。
姚海想起过去的半生,酸甜苦辣俱全,不由得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家里穷得叮当响还坚持让孩子们读书,累吗?
累啊!
一滴汗珠子摔成八瓣,腰背被货物压得弯曲,开着一辆大货车孤独地奔走在一条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低头求人借钱交学费......也曾想过算了,但最终还是舍不得让孩子再像自己一样苦苦挣扎求生,读书是农家人改变命运的最好途径。
他这一辈子没啥大成就,就只做了一件事,护住自己的婆娘和孩子,尽量让他们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他陪他们在世上走一遭,让他们不惊不惧,有依有靠,已经尽力了。
他自问做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本份,已经无愧于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