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切身体会过,经营一段婚姻有多么难,要付出多少心血和耐性。
他应该自己去受挫,自己去体会,去感受背后有人替他承受了多少。
①
严晓虹走出电梯,看到婆婆宋玉兰正费力地往外拖着一个蛇皮袋。
她赶紧放下行李箱去帮忙,说道:“你怎么能自己收拾呢?我说过等我回来再弄的。”
宋玉兰累得气喘吁吁,叉着腰歇息:“我寻思等你回来,就把家收拾干净。你出差那么累,一进家门看见这屋里乱糟糟的,得多闹心。”
两人合力将蛇皮袋拖到公用垃圾桶旁边,而后一起回屋。
严晓虹先去看重新刷漆的主卧,宋玉兰随后进来,递给她一杯热水,说道:“那天我过来的时候,一面墙和半面天棚,都渗出水印了。物业说把淹的地方重新修修就行,我觉得那肯定两样色儿,干脆全部重刷。”
严晓虹一边归置东西一边说:“我当时给你打电话,本意是让你先过来看看什么情况。刷墙要搬东西,你自己怎么搞得定?累坏了吧?”
宋玉兰笑了:“还行,不累。来,你搭把手,咱俩把书桌搬回去。”
那个书桌是实木材质,非常沉重。严晓虹抬左侧,宋玉兰抬右侧,两人刚挪动一丁点的距离,齐齐“哎呦”一声。
宋玉兰问:“晓虹你怎么了?”
严晓虹转动自己的右肩:“我最近肩周炎犯了,有点疼。妈你怎么了?”
宋玉兰揉着后腰:“刚才劲儿没使匀,不碍事,你用左手抬,咱俩给它抬回去。”
屋子很快恢复原样,婆媳俩都挺疲惫。宋玉兰起身要去做饭,被严晓虹拦下,她刚刚叫了外卖。
两人靠在沙发上等外卖,严晓虹察觉,宋玉兰一直在偷偷看她。严晓虹本来心情很不好,但想到老太太辛辛苦苦为自己收拾家里,不好意思拉着脸,但也确实没什么话可说,只能佯装关切地问:“妈,你腰还疼吗?”
宋玉兰动了动:“不怎么疼,睡一觉就好了。唉,都怪这个路远航,一天到晚瞎忙不着家,这些年可辛苦你了哈,晓虹。”
严晓虹自嘲地笑笑:“主要是你辛苦,妈。应该路远航承担的那份家事,不都让你干了吗。”
宋玉兰听严晓虹这样说,咧着嘴乐:“儿子不管事,当妈的再不尽心,那怎么能行?唉,晓虹呀,其实远航他也没有办法,他的工作就是这个样子。你就看在妈待你还算不错的份儿上,别怪他哈。”
严晓虹笑笑没说话,刚好外卖小哥赶到,严晓虹去开门。
②
婆媳俩坐在餐桌旁吃海鲜粥和小笼包,严晓虹食之无味,脑子里反复回响宋玉兰刚刚说的那句“别怪他”。
可怎么能不怪?她生病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产检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生孩子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反正任何一个重要的、她无比需要他的场合,他都不在身边。
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五岁了,作为爸爸,他连孩子在哪家幼儿园上学都不知道。更别提大把大把的平常日子,细微琐碎中,更是看不着他的影子。
他总是很忙,不过钱也没拿回来多少。偶尔不忙的时候,他在家里像个客人一样,冷眼旁观着鸡毛蒜皮,插不上手,也根本不想插手。
与他同龄的男人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些烟火味儿。只有他,如高冷之花一样,感觉靠近灶台就能化了。
当年相亲时,路远航就说过,他潜心学术研究,不是很会经营生活。
那时,严晓虹沉迷于他身上清冷的气质,从见他第一眼就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在相亲市场上捡了个大漏。她当时哪里会想到,有人说自己不会经营生活那是自谦,而有人说自己不会经营生活那是美化。
几年下来,当初的心动早已平息,严晓虹早就受够了这种日子,她找的是老公,不是个摆设。
她从初见的惊喜走到如今的绝望,之所以还在坚守,完全是看在婆婆宋玉兰的面子上。
宋玉兰这个婆婆真的太好了,你挑不出她一丁点毛病。严晓虹觉得,自己亲妈待她都没那么好。尽管所有需要路远航的时候他都不在,但婆婆每次都在,她填补了那个空缺,甚至让严晓虹产生了一种不恰当的错觉:她嫁的不是路远航,她嫁的是路远航的妈。
这种模式持续一段时间还是可以的,时间久了,严晓虹只会觉得更加绝望。毕竟她嫁的是路远航。老公像个事外人一样什么都不管,婆婆无时无刻不在,这算什么日子?
比如这次出差,物业通知她的房子被淹了,她打电话给路远航,路远航却告知她:“那我先住单位宿舍,你给妈打电话,让她回去看看,我要盯数据,走不开。”
挂断电话的瞬间,严晓虹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够了,真的,她想离婚。不想再回头,不想再拖延,也不想再考虑一直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的宋玉兰会不会伤心。
说句不好听的,路远航是个什么德行,宋玉兰一直都知道。她那样待自己,掏心掏肺地去弥补她儿子的缺位,不能不说完全没有道德绑架的意思,觉得只要她这个婆婆对自己好,自己就会忍着她儿子……不就是看透了自己心肠软吗?
③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宋玉兰住院的事情压下去了。
那天两人合力抬桌子时,宋玉兰扭了腰,并非像她说的那样无大碍。当天夜里,她便疼醒了,自己打了120去医院急诊。严晓虹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时,宋玉兰已经做完了检查,医生说她腰间盘突出严重,需要卧床平躺两个月。
路远航来医院闪了一下就走了,默认他那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老娘,将会得到老婆严晓虹悉心的照料。
严晓虹表面平静,心里快要气疯了,很想和路远航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但一看到宋玉兰孤苦伶仃的样子,又于心不忍。
毕竟,在自己孤苦伶仃的时候,宋玉兰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一直都记得,儿子小时候夜里闹,她睡不好,是宋玉兰大半夜过来帮她带孩子,让她得以喘息。
严晓虹照顾了宋玉兰三个月。宋玉兰痊愈后,严晓虹重新开始考虑离婚的事。
职场单亲妈妈带孩子不容易,她要离婚,很需要娘家的支持。
严晓虹不是本地人,父母住在距家车程三小时的另一座城市。她在电话里大致和妈妈说了自己的现状,谈及离婚的打算,她希望爸妈能过来小住,帮她接送孩子一年。
妈妈拒绝了她的请求,甚至苦口婆心地劝和:“谁家过日子也不能十全十美呀,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远航工作忙,你要多多理解他。你看你婆婆对你多好!你上哪能遇到这样好的婆婆?多少人老公差劲、婆婆更差劲,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女儿啊,这结婚过日子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你别想得那么完美。反正,我和你爸去不了,你要非得离,那就把孩子送回来吧,我们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可能去你那里啊。”
亲妈的拒绝延长了严晓虹婚姻的寿命,但她决定自私一回。婚肯定要离,等儿子上小学以后,也就是当她不再需要宋玉兰帮忙的时候。
接下来的日子里,婆媳二人一如既往地相扶相持,过着有老公、有儿子,但胜似没老公、没儿子的生活。
转眼一年过去,严晓虹的儿子顺利升入小学。她不动声色地给儿子安排好早托和晚托,而后在一个很平常的晚饭时间,待儿子回屋写作业的时候,她通知宋玉兰:她要和路远航离婚。
宋玉兰非常震惊,震惊过后是伤心,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问严晓虹:“妈对你不够好吗?”
严晓虹无奈地笑了:“妈,你对我再好有什么用?我嫁的是你儿子啊!这些年你对我好,我待你也不赖,你就当咱们母女相处一场吧,跟路远航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宋玉兰难过地说:“远航怎么说?”
严晓虹轻笑:“我跟你说实话,我还没通知他。我和他离婚,我更在乎你的感受。路远航不会有什么想法的,你同意了,不再对我像过去那样,我跟他也就没有关系了。”
宋玉兰心酸地抹着眼泪:“就算你俩离婚了,我也还是孩子的奶奶,你我还是可以往来的呀。”
严晓虹上前拥住宋玉兰:“妈,谢谢你,真心的。”
④
严晓虹和流落人间的仙男路远航办完离婚手续后,偶尔会带着孩子回去见见宋玉兰。
不再需要费心竭力去维系儿子的婚姻,这让宋玉兰看上去轻松不少,也孤寂许多。
慢慢地,严晓虹拉长了和宋玉兰见面的时间间隔,原先每周一次,后来慢慢变成两周一次、一个月一次。直至最后,除了每月的抚养费,严晓虹心安理得地切断了她与路远航的所有联系,真正地开始了新生活。
大半年后的某个周末,严晓虹带着儿子去商场买衣服。在一家童装店里,她竟然遇到了宋玉兰和路远航,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
当时,路远航坐在沙发里看手机,宋玉兰和那个陌生女人正在往小女孩身上比量一条裙子。严晓虹怕大家尴尬,想偷偷溜走,不料儿子突然喊道:“奶奶!爸爸!”
严晓虹不得不领着儿子过去打招呼。
宋玉兰看到他们非常高兴,拉着严晓虹娘俩问东问西,末了,她小声说:“那是我托人给远航介绍的新对象。离异,带着个女孩儿,我感觉人挺好的。”
严晓虹笑笑:“那就好,难得路远航还有时间陪人逛街。”
宋玉兰叹了口气,没说话。
严晓虹也没深问,拉起儿子与众人道别。
走出那家店,拐过转弯处的时候,严晓虹望过去,看到宋玉兰依然在和那个陌生女人给孩子挑东西。而路远航很少参与,多数时候在做自己的事。
严晓虹看着,心中无限悲哀,为她自己,也为那个陌生的女人,更为宋玉兰。
她感慨宋玉兰的人生走进了一个死循环。年轻时,想必她十分溺爱路远航,爱到舍不得教会他承担责任;现在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已无力改变;而她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只能自食苦果,用自己的余热去弥补儿子缺失的品性、天生的冷漠。
她越弥补,路远航越心安理得。他舒服地背上了婚姻的名头,却把桎梏套到了宋玉兰的身上;宋玉兰只能背负着桎梏前行,因为她也是桎梏的打造者。
严晓虹没有拉黑宋玉兰的微信,有一天,她看到宋玉兰更新了一条状态,是那个小女孩的庆生照,文字说明为:“祝孙女生日快乐。”
严晓虹恍然,路远航再婚了。
然而,伴随这个念头的画面,不是路远航再为人夫的样子,而是宋玉兰像一部永动机一样,制夏天的凉、冬天的暖,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一个丈夫永远缺失的家庭里。
路远航能跟他的新老婆走多远?严晓虹不知道。或许这世上,总有女人不在意丈夫是否隐形,能遇到一个特别好的婆婆,就已经是莫大的好运了。
⑤
那天下午,严晓虹在公司加班,竟意外地接到了路远航的电话。
他们还是夫妻时,便很少联系,因而接通电话后,严晓虹一时失语,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问道:“路远航?”
电话那端,路远航的声音有些哑:“晓虹,我妈走了,你能来送送她吗?”
严晓虹大惊:“你说什么?”
路远航:“昨晚人还好好的,只说有些头疼。今早上一直没醒,那个……那谁去叫她起床,发现人已经走了。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
后面的话,严晓虹没有听清楚,脑子里开始嗡嗡响,干扰着她的思绪。她与宋玉兰的过往一点一点在眼前浮现,久远的记忆变得新鲜,她们相依为命的那几年,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个鲜活的老太太,似乎眨眼间,便消失不见,她带着未曾完成的母亲使命,安安静静地离开,不曾与任何人道别。
宋玉兰的葬礼办得很简单,路远航不懂这些,全靠邻里张罗帮忙。
严晓虹带着儿子去凭吊,之后将儿子留在路远航的身旁,同他一起向来客致谢。
路远航站在那里,红着眼圈,“我真的很难过,我妈身体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没了呢?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严晓虹说道:“节哀吧。”说完,她又好心提醒道,“按照咱们这里的规矩,一会儿要请大家吃顿便饭,你和你老婆要安排下。”
路远航露出无措的样子:“邻居帮忙订了。这几天我老婆也不痛快,抱怨颇多,也不知怎么回事。”
严晓虹看着前方宋玉兰的黑白照片,欲言又止。
她大抵猜得出路远航的老婆为什么不痛快,能干又擅长查缺补漏的婆婆没了,这个家便没了灵魂。在坍塌凌乱的婚姻中,她四顾茫然。
严晓虹心情复杂地保持沉默,路远航经历了两次婚姻,却从来都不知道,也没有切身体会过,要经营一段婚姻有多么难,要付出多少心血和耐性。
她不会告诉路远航这个真相,他应该自己去受挫,自己去体会,他的母亲,替他承受了多少。
想必宋玉兰也想不到,她那样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终会带走她的功德,留下她的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