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家的孩子

香之感感 2024-02-21 08:37:38

万般皆空,唯因果不空。

作恶、为善。

一切有因有果。

一如磨刀之石,不见其缺,日有所损。

一如春天之草,不见其长,时有所增。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

大盛提着空空的鱼篓子在县供销社门外徘徊了足有十几分钟。

20岁的汉子,年轻的生命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动荡中度过。

无情时光,却并未在他眉宇间留下丝毫戾气。

他高大,英俊,像一棵新竹,粗衫烂鞋也阻挡不了生命最原朴的光华。

他双手攥成拳,反复握紧又松开。眼看日头中移,午饭时间将至。他不得不下定决心走进去。

他走到柜台前,朝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喊了声:姑姑。

这不是他亲姑。是同村同姓的远亲。

此时柜台前客人寥寥,姑姑正埋头打毛衣。听见大盛的声音,姑姑抬头,语调亲切而惊喜:大盛,你怎么来了?

大盛低声说明来意。

他妈妈的风湿病又犯了,疼得成夜睡不着觉。乡里有个医生告诉他县城有一种止疼药,对付风湿很管用。

那种药他在县医院寻到了。可是今天卖黄鳝的钱不够换药,差两角。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短短几句话,大盛讲得面红耳赤。

姑姑听完,银盘大脸一僵,笑容撤离如海滩退潮。

“大盛啊,不是姑姑不肯借。你看姑姑这儿的钱,都是公家的。别说两角,就是一分,只要少了,姑姑都得去坐牢!”

大盛诧异,他来借钱不假,并没怂恿她贪污公款啊。

而且,她平时回乡下从他家自留地里拔青菜萝卜的时候不是用这个腔调讲话的。

她一般会笑意盈盈地说,“大盛啊,有空跟你爸妈一起来县城找姑姑玩啊,我带你们去吃酱肘子看电影。到时你们千万不能跟我客气哦!”

现实打脸啪啪。

大盛后悔得万蚁噬心。早知道昨夜捕黄鳝的时候再多熬半小时,多弄几条。今天就不至于为两角钱开贱口。

“大盛啊,实不相瞒,乡下那些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以为姑姑在外面不知享了多大福呢。其实,这生活在城里,一葱一蒜都要拿钱买。姑姑这日子过得啊,寅吃卯粮,难得狠啊。”

“你们卖黄鳝赚钱的时候想不起来姑姑,姑姑身体不好,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最需要鳝鱼这种大补的东西……”

姑姑说得声泪俱下,她吸鼻子的声音超响,像在跟人对暗号。几声一吸,半个供销社的营业员都围了过来。

大姐大妈们闪烁的眼神表示着许多意思:乡下人,补丁衣裳,借钱,厚颜无耻……

难堪,如熊熊烈火炙烤着大盛无辜的肉身。

他逃命般从供销社冲出来。

先前宁静的马路此时甚是喧嚣。下班的,放学的,男女老少混行一起。午饭时间到了。

这是1975年初夏的某一天,某场革命已到尾巴阶段。

大盛饥肠辘辘,他最近一顿饭,还是昨晚的两碗胡萝卜粥。

但他不想在县城浪费钱。

眼下,他在人迹稀少的路段,选中一棵粗壮的香樟树。倚坐在树底下,合着眼准备睡一觉,补充下体力,然后走回去。

从县城到他家,单程二十多里。对一个干惯体力活的年轻后生来说,不是困难事。

“大盛哥,大盛哥!”

片刻的静谧被打破,一辆女式凤凰自行车冲到大盛面前,冒失的前轮直接从他脚面上辗过。

大盛条件反射,赶紧起身,伸手把住颠簸中失控的车龙头。

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从兜里掏出几张纸票子,硬往大盛手里塞。

“大盛哥,我刚才在供销社买手帕,听到你跟那个坏女人对话。这钱你先拿着救急,还有这几个包子你垫垫肚子。”

少女又起身从车篮里拿出一袋包子塞过来,方才伸手抹了抹额角汗珠,松口气,“刚才我去买包子,又找老师借自行车。出来晚了。我真怕追不上你呀!”

刘莲比大盛小四岁,从小就是个厉害姑娘。她读小学的时候,口算速度比村里那位拥有初中学历的会计还快。她读初中的时候,据当时的任课老师鉴定,数理化已经达到高中水平。

这小妮子不仅聪明,长相也是一等一的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种。

鸿运不单行。前一年刘莲初中毕业要升高中的时候,居然全村全票通过,无一反对。读的还是个由乡里出钱的公费高中。

这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中是非常不容易的。

像大盛这种成分不佳、举家改造不积极的地主后裔做梦都别想。

此刻,这样一个可爱的小仙女就立在大盛身边,对他笑颜如花,说话流声悦耳,大眼睛黢黑明亮。

大盛却一把将钱和包子推还给刘莲。

“不要!”

今儿要换作别人帮他这点钱物,他可能会欣然接受。

但是刘莲,不行。

他可以狼狈不堪,但在她面前绝不能失了做人骨气。

刘莲急得捉住大盛一条胳膊不放:“大盛哥,我小时候喝过你妈妈泡的糖水,我那次掉河里,还是你救的!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求你收下,给姨买药最要紧!你哪天有钱了悄悄还给我也行。”

“不要!”大盛突然暴躁起来,一把推开刘莲,径自向前走,不回头。

“大盛哥大盛哥,我保证,我不会跟第二个人讲今天的事!”

“大盛哥,你相信我!你看我长这么大,在村里几时做过挑拨离间乱嚼舌根的事?今天这事儿我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你拿着嘛!”

刘莲哭鼻子了,水灵灵的鼻音特别好听。鼻头粉粉的,脸也是粉色的。

这个年纪的漂亮姑娘,连哭泣都美好可爱朝气蓬勃。

大盛心头有火焰在燃烧,他使出浑身解数才没让它燎原。

回家路上,大盛总觉得被刘莲用车轮辗压过的那只脚一直在疼,那种疼很夸张,从脚底蔓延,一直到心脏。

他喜欢刘莲,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

大盛有个妹妹跟刘莲做过小学同学。刘莲家阶级成分好,日子过得去,吃穿都要胜过普通农村女孩子一筹。但这姑娘人品并不浮夸。

大盛的妹子衣着寒酸,午餐饭盒里经常空空如也,吃饭时间经常往厕所躲。是刘莲几年如一日,每天把她带的杂粮饭分一半给妹妹。

这点,自打大盛知情后,心头便独独为她留了一片芳草地。

他们家成分不好,将近十年以来,村里多数人唯恐避之不及,少数不忌讳的,也多是点头之交。

刘莲却默默对他妹子以饭相赠,一赠好几年,此等纯净似水的姑娘就是想要大盛的命,他也给。

所以那次她落水,他一秒没耽搁,立即跳水救人。

他在河里抱住她稚嫩的少女身体,只恨不能一个猛子扎到河底,借个龙王宫暂且住上一百年。

落水施救第二天,刘莲送了一袋鸡蛋糕给大盛那积郁过重只能常年卧床的奶奶。

看着刘莲巴掌大的娃娃脸,大盛于心不忍。第三天凌晨,他提了几条鳝鱼扔在刘家门口。结果坏事了。起来小解的刘母,伸手拿把铁锨将几条鳝鱼当场斩立决,还不顾天色未明,操把扫帚指着大盛破口大骂。

“疯狗想吃天鹅肉!也不上厕所照照你自己,你也配想我刘莲心思!”

大盛心头一棵花儿,还没抽枝发芽,霎时枯萎。

“我闺女是小盛的娃娃亲。以后要做大学生、要吃公家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个被同宗出卖,只有机会读到小学毕业,就不得不回家帮助父母养家糊口令人唾弃的地主后代。

“你能跟小盛比家底吗?你能跟小盛比前途吗?你家有副主任吗?”

刘母的唾沫星子像一把把飞镖,根根都将大盛往死里扎。

小盛是谁?

身份有一丢丢复杂。

解放前一位地主,娶了一妻一妾。妻生了五个儿女,妾也生了五个儿女。

解放初期,地主身体不佳每况愈下,又琢磨不透新时代究竟是好是坏。干脆就将家里的金银珠宝一分为二,装进大大小小的黑陶瓮,盖上红绸布,再用黄泥和着谷糠封口。

地主将装满财宝的黑陶瓮均分为二。既然子嗣问题上妻妾平分秋色,财产分配上,他也不偏不倚,一人一半。

然后,地主在一条河的东边和西边,为妻妾和她们的子女另造房屋。两份财宝,神不知鬼不觉在造屋过程中由他们自家人动手悄悄埋进地基下。

大盛的奶奶,便是这位地主的原配(给他取化名大盛,就是为了好记,大太太的孙子)。

小盛的奶奶,便是这位地主的二夫人(小盛,意思是小妾的孙子)。

分家之后不久,地主爷爷撒手人寰。

原配和二夫人各自带着儿女们隔河而居,时有走动往来,相安无事。

直到1966年,那场特殊革命开始。

作为定义上的剥削阶级,自然免不了受苦受难生死煎熬。前两年,两家人一个鼻孔出气,哪怕逮只苍蝇都要给对方扯条腿,有福同享。

第三年,二夫人实在受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各种批各种斗,一气跑到县里,主动供出自家屋基下藏有珠宝,还将大太太这边的也交待了出去。

县上派了几大车民兵下来挖。黑陶瓮一只接一只被掘出来。

二夫人的长子,也就是小盛的爸爸因功折罪,被突破身份限制直接晋升为县革委会副主任的时候,大夫人这边的子女跟前来他们家挖宝的民兵爆发激烈冲突。最终,大夫人折损一儿一女。剩下三子身体零件也有不同程度受伤。

儿女下葬那天,大夫人受不了打击,内火攻心,一瘫不起,从此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解决。

此等血海深仇,怎么报?找谁报?

罪魁祸首当然是二夫人。

身为大夫人的嫡亲长孙,又亲眼看着父亲和姑姑死于乱棍之中,大盛从小便有根深蒂固的认知,他和小盛之间的恩怨今生无解,不共戴天!

大盛平日是个闷葫芦性子,不爱说话。

但这一天跋涉二十多里从县城回家后,趁着在灶后帮忙烧锅的工夫,他将找城里那位远房姑姑借钱的事悄悄说给了母亲。

他们家成分不好,全劳力上工,工分只计人家一半。村里分自留地,他们也只有正常人家的一半。一年两次分粮,他们家仍然只有一半。

可人的胃,并不会因为少粮就自动缩小一半呀。

生活已经足够艰辛,全家人都吃不饱。城里那位姑姑每次回乡,家里大人还总大度地任她在田里采拔,看中啥拿啥。

果然,经他一提,母亲双眼一眨,居然哭了。

“她怎么能这样?她回回拿走我们家东西,上次回来,还拿走十个鸡蛋。这都够值两角钱的!”

“唉,我大盛要是有机会读高中就好了!小盛那个叛徒子,要不是有后台,小学都毕不了业,现在居然读公费高中去了……还定了刘莲那么好个娃娃亲。”

这一晚,大盛妈絮絮叨叨,自己把自己气得晚饭没吃,咳了一夜。

大盛听母亲再提刘莲,也顿觉人生无趣。

那次送黄鳝事件,因为刘母的不依不饶,最后吵吵得人尽皆知。有个别不入流的甚至建议刘母以流氓罪去公社报案。

案终是没报。不过,所有认识这两家的人都知道,盛家出了只疯狗,想吃刘家的天鹅肉。

从此,刘莲就成了大盛心底可以以命相赠的姑娘。

但是,如有机会面对面,他却连一句正常话都不敢跟她讲。

处在这个漩涡年代,爱情是什么?

大盛这种仍为吃饭发愁的穷小子不敢深究。

1976年。

到处是讨论某场革命究竟是否正确的声音。

群体性的质疑,是个好信号。

这一年,小盛和刘莲高中毕业。

他俩特意由县城回村里举行订婚仪式。那天,大盛路过。

他看到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乌丝如瀑,如花似玉。

身材矮小的小盛穿了一套藏青西装,里面衬着血红衬衫,白球鞋。粗鄙丑陋,怪异得无词形容。

他看到他们俩,在院中穿梭敬人酒,围墙边的桃枝上繁花似锦,但他看不清她脸上是否挂着笑。

不过,听人说,小盛爸妈出了巨额彩礼给刘家。

刘家目前正拿着这笔钱,四处张罗着给两个儿子盖大房娶新妇。

这个年代,农村里定婚是个时髦事儿,不说女方彩礼,光是宴客就要好大一笔开销。一般人家承受不住。小盛家这样的手笔实不多见。人渣得势,吃相“霸气”。

大盛路过。

亲眼看着他芳草地里的小仙子被仇人牵着手,个中滋味,他熬了整个夏天所有的夜,蘸着心头血品尝一遍又一遍。

所幸,这个夏天,他卖黄鳝的钱,不仅给母亲买够了一年的止痛药,还给全家老少一人扯了身新衣裳。

刘母在村里逢着场合便透露两句,说刘莲订婚后就跟着小盛去了县城,公家给安排了工作。说她闺女聪明漂亮,给小盛全家长了不少脸。

这些话,传到大盛的奶奶和母亲耳中。两代同命相怜的女人便生出无限感慨。

“歪瓜藤上居然长出了好枣。刘家那种重男轻女贪得无厌的门户,居然也能生出刘莲这种丫头。”

“这丫头是真的好啊!那年我被人押出去斗,又累又饿,她趁人不备,塞了一块糖在我嘴里。”

“咱家三丫头还吃过她几年杂粮饭呢。”

“她对谁都好。那个偷瓜的牛老二,在村里谁瞧得起?都人赃俱获了,小丫头非一口咬定是她给的瓜。这乡、村两级,谁敢拿她做文章啊?”

“可惜了,月老眼花,这么好的姑娘许了小盛那么个糟糠渣!”

“什么月老眼花,分明是那个女人想拿闺女换钱。可怜这丫头,乖巧得都不知道反抗!”

“你让她一个小毛孩子咋反抗?都昧着良心哄她,一方为钱,一方要人。”

……

大盛一言不发在旁听,心头肉再次化成血,源源不断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她是孟婆汤喝多了的小天使,她的生命中没有仇恨,她对谁都好!

是那种不带目的,普照众生,出淤泥而不染的良善。

这点良善,在大盛心里日积月攒,砌成了一座跟爱情有关的孤城。

可他内心活跃的一切,刘莲并不知情。

1977年,突然传来惊天好消息,恢复高考。

许多人使出吃奶劲儿奋起追赶这趟早班车。

大盛没资格。他小学毕业,不合资质。

刘母又开始明里暗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小盛和刘莲已经报名参加高考的消息往外捅。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借着女儿这股东风,目前已经收获两个儿媳妇,两幢砖瓦房,和无数阿谀奉承的眼神。

刘莲聪明,上大学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小盛有后台,这上大学也应该十拿九稳。

所以,刘母越活越起劲,成日里看谁都觉得低她一等。

大盛寻思着,他要努力把家里那点田种好,再抓住季节多捕些黄鳝螃蟹之类的去县城卖卖。攒点本钱,先让奶奶和母亲,以及三个弟弟妹妹吃饱肚子。如有剩余,他还要去县城打量打量,能否做点小生意。

人各有命。他们考他们的大学,大盛有大盛的人生设定。

转瞬到了1978。

大盛尚未启程去县城寻找他的人生新路,就听说刘莲出事了。

她疯了!

他第一时间冲到刘家去看她。

刘母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每来一拨人,她就将声音调高几度。

“我莲可怜啊。盛家那帮杀千刀的,哄她在交卷前把姓名涂了,改成小盛,小盛那边改成她的。我莲成绩好,小盛那个烂摊子,自己考不好,他那烂父母就想出这么个烂点子。”

“结果,我莲给小盛考了高分,他有后台,心急火燎上大学去了。小盛给考的那几小分,让我莲名落孙山。这娃本就想不开……没想到,小盛刚上大学就写信回来说退亲,他跟班里一南京来的女同学好上了!”

“那姑娘没有我莲漂亮啊。他们家贪她出身好,父母都是干部。”

“这让我怎么活呀!”

刘母哭得闻者悲,见者伤。

有人闻:考卷上改名字这么大的事儿,如果你没点头,小盛父母敢操作?

刘母:我是被猪油蒙了心啊。

大盛在屋里看到刘莲,小仙女蓬头垢面,死气沉沉,陌生地望着他。

人们在外面七嘴八舌地感慨,作孽,这小盛家做缺德事不是第一回。

当晚,大盛回家对祖母和母亲表示了想娶刘莲为妻的想法。

两个女人大吃一惊。

“刘丫头人虽好,我也不嫌弃她疯癫。可是大盛,你忘了你爹和你姑咋死的吗?”

“你接手小盛不要的女人,我们全家这辈子怎么抬头做人!”

“你爷爷生前处心积虑,让我们把财产藏在地底下,你看看我们这个房子被他们挖成什么样子了?这些,都是我们这家人活生生的耻辱啊!”

大盛主意已定,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刘母提亲。如果家里容不下她,他就带她去私奔。

活了二十来年,这是头一回,他为自己的人生作打算。

第二天,大盛起早去了刘家。

刘母又坐在家门口嚎啕。

“我可怜的闺女啊,你跑哪里去了?娘喂个猪的功夫,你就跑了。这世界之大,除了我这儿,哪里还有你容身之处哦!”

刘莲居然跑了。

她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如何在外面生活?大盛浑身血液逆流。

这时,一辆吉普抛下一阵轻烟,直到即将撞上刘家大门才刹住车。

大盛看到,小盛的父母,那对用数十个黑陶瓮的家产换了职位的夫妻,穿戴一新,两手提满礼品,进了刘家大门。

他想冲过去砸烂这两位的狗头。刘母却一秒止哭,神速将门重重关上,还瞥了大盛一眼:

“这是我刘家门,轮不到你一外姓后生来惹事。”

等小盛父母再出来,后面跟着相送的刘氏夫妻。

原本糟乱不堪的刘母此刻已经梳洗一新,眉眼带笑,恍若新生。

“不知又给了她多少钱。不然不会笑得这么开心!”

“投胎到这个女人家,算是刘莲那孩子倒霉。”

“啧啧,疯闺女又卖了一笔钱。”

大盛从角落起身,在小盛爸妈上车之前,他抡起墙角一把铁锨冲了过去。

他果然砸到了仇人的狗头。

一人一铁锨,两只狗头都血流不止。

他还想砸,却被人群扯住了手脚,施展不开。

刘莲疯了,大盛被抓去吃牢饭。

这两大新闻一时让全村人有点消化不良。

刘家没损失,小盛父母又送来一笔钱,甚至还给刘家两个儿媳妇一个送了一只金戒指。

大盛家乱成一团。大盛那无法直立行走的奶奶,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爬出家门,不知经历多少坎坷,终于爬到县城小盛家门口。

打开备好的农药,寻了短见。

兹事体大,大事化小。祖母的一条命,换回了大盛的自由身。

再回首,尽是沧海桑田。

大盛又做回了过去的大盛,种田,抓鱼摸虾,为一家生计日夜奔忙。

他偶尔得空便出门去寻找刘莲。

人虽未找到,却时常听到关于她的传说。

有人说,某地的某小学,某天突然来了个聪明绝顶的女教师,她给学生上了几天课,校长才反应过来,上面没给他们分配这个人。最后一查才得知,这是疯掉的刘莲。

也有人说,某地的某个村,两帮妇女约架。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娃娃抡根棍子,不分敌我,见人就打。好几个妇女的腿都叫她给打折了。公安到场抓人,才发现是个疯子,叫刘莲。

还有人说,乡里侯三的猪肉摊前,这天突然招惹了一个麻烦的丫头片子。她趴在猪肉上一块一块地闻,但凡有人来买肉,她就一本正经捂着鼻子告诉人家:这肉有狐臭,不好吃。

大盛做梦都想不到,刘莲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1979年的清明,他去给祖父祖母扫墓,刘莲就坐在二老墓前,怀里抱了只不知打哪儿捡来的小狼崽子。

他将她牵回家。她有点不太情愿。他像之前她求他收下那些零钱和包子那样,用温柔的嗓音央求她留下来。

“就算不嫁我,你也留下来,我妹妹会做饭,我会挣钱,可以经常给你做新衣裳。”大盛说。

“好好好,我留下,留下。”刘莲被疯劲左右,胡说乱侃。

大盛这年24岁,刘莲20。

大盛付了刘母一笔彩礼,也没办酒席,将刘莲迎过门。

结婚那天,刘莲却赖在娘家不肯走。

“妈,结婚要放鞭炮的呀,你为啥不给我放?”

“妈,结婚要穿新衣服,你为啥不给我做新衣服?”

“妈,这么多人看,你为啥不给大伙儿发喜糖?”

刘莲像个几岁的孩子,拉着母亲手问个不停。

大盛气得脸发黑,他问岳母,“鞭炮喜糖礼服,我哪样没给钱让你准备?你为啥要短我们的?”

刘母寒着脸,“一个疯丫头要什么排场?不如省点钱,她两个嫂子都怀孕了,我们家又添一代人,这往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大盛愤怒之余,只得临时请人去给刘莲置办婚礼所需。她才破涕为笑,高高兴兴跟他回了家。

婚后,不知何因,大盛用最快的速度,带领全家另迁他乡。

此后十几年,坊间再无这家人的传说。

倒是小盛一家,兜兜转转,居然举家从县城回了乡下。

他们当然不会承认,随着某革结束,他们已被正义的新时代几巴掌打回原形。

小盛爸失了工作,和小盛妈一起套牛犁地,下水插秧。

小盛受不住乡间蜚短流长,外出找工。留下个小媳妇每日在家开门营业,卖她自己。

寿命远长过大夫人的二夫人,就是当年出卖同宗的那位,在此后二十多年时间里,隔三岔五抓着村干部就问:你们说,真的不革命了?那么好的光景真的回不来了?

于她而言,那一段能够欺人压人的糊涂岁月是她这一生,为她子女经营的最好光景。

黄粱一梦,注定不复回。

星转斗移。到了香港回归那一年。

乡间突然传来消息,说有商人捐巨款,要为全乡扩宽修路,从前那些河面上的小桥逐一拆了改造大桥。

村民们没人知道这位能随手一掏抛出巨资的商人是何方神圣。只是2000年完工的时候,新路牌清清楚楚地写着:大盛路。

村口新桥头也规规矩矩地刻着名人真迹:大盛桥。

大盛回来修路筑桥了。

但是,坊间任何人,仍旧没有关于他和刘莲的点滴传说。

尽管人们都好奇,但没一个人知道他们一家到底去了哪里?做何营生?生了几个娃?刘莲的疯病好了吗?

人们仅靠造价不菲的路和桥推断,大盛肯定发了。

不过发了的大盛,并未改造老宅。他的老家仍是旧屋,仍保持着当年被挖得七零八落的样子。

仍跟小盛一族隔河相望。

小盛这些年也没盖新屋。

前者可能为了低调或者怀旧,后者则是经济不允许。

时间推进到2005年秋。大盛全家回村祭祖。说是他家有两个孩子上了清北,回来告诉先逝的祖父母一声。

有不少上了年纪的村民前去围观。据他们说,大盛没架子,刘莲胖成球,看起来脑袋十分正常。

终是没人搞清大盛究竟因何机缘发的财,只是看得出他跟市里某大领导私交甚笃,因为大佬陪他一起扫墓呢。

村里几位见识过盛家二房夫人门户荣辱的老人凑在一起一合计,得出真理:

命里有时终会有。当年大盛家那么多财宝被挖被抢,如今老天不过是还给他。人家天生就大财主的命格!

至于小盛,后来许多年,他家上下别说才子佳人,连个正常点的普通人都没出过。命由天定,运由己造。他们这一门的“运”,自那二夫人出发告密那天起便被败光了。

再说刘莲娘家。刘父有兄弟五个,另四家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唯独刘莲的两个亲哥,自己爬不起来,任谁也扶不起来。

当年刘母靠卖闺女,为儿子盖屋娶妻。后来她年迈,住在两个儿子家,今天小媳妇嫌弃婆婆吃得多,明天大媳妇抱怨说婆婆在路上捡到棵仙人球居然没栽在她家花盆里,昧着良心送到小儿子家去了。

一切有因有果。

万般皆空,唯因果不空。

作恶、为善。

一如磨刀之石,不见其缺,日有所损。

一如春天之草,不见其长,时有所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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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之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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