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陕西因干旱,爆发饥荒。
还是这一年,庚子事变,慈禧逃难到西安,人虽然是打着逃难的名义,但排场不能小,一应开支用度,还得摊派到当地人身上。
当地的农民雪上加霜,饿死事小,绝户为大。
不过,居住在长安县南郊25公里的东大村的张氏兄弟俩,倒是不用为此担心。
这兄弟俩, 老大张鸿儒,是个秀才,老二张鸿恩,在家种地务农。
老张家是当地大族,但兄弟俩这一支人丁却不太兴旺,备受欺凌,到他们父亲这一代,手里也只剩下几亩薄田。
传到兄弟俩这里,可以说有点清贫了。
好在兄弟俩都比较勤劳能干,愣是齐心协力把家产给置办起来。后来分了家,老大张鸿儒住祖宅,老二张鸿恩则搬到了村口的园子里。
张鸿恩,就是张灵甫他爹。
张鸿恩读书不如他哥,但种地绝对是个好手,靠着庄稼人的本分,愣是操持起三十多亩水田,当地的习惯是,穷人养牛,富人养骡子, 但张鸿恩牛和骡子都养。
单凭这一点,他就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了。
实际上,张鸿恩后来不仅在城里开了十几家米铺,还将自家的水田扩展到一百二十多亩,到解放前,他已经拥有十几个长公,平日里也不用在亲自下地,而是端着一把旱烟,坐在村口的太师椅上吧嗒吧嗒了。
当然,这些,张灵甫都看不到了。
长安区东大村张灵甫衣冠冢
1903年,持续三年的饥荒终于结束了,但让张鸿恩高兴的不仅如此,他的二小子出生了。
按照张家的取名传统,张鸿恩给二儿子取名张仲麟,字灵甫。安分守己的老父亲不会想到,这个襁褓中的小娃娃,日后会成长为战场上横刀纵马的悍将,并不惜为他心中的那个“党国”献出自己的生命。
张灵甫五六岁的时候,娘没了。这个女人的离世,对张灵甫的性格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彼时的中国大清行将入木,不久后诞生的民国又很快进入军阀混战时代,乱世来临,土匪横行,从小生活在阳盛阴衰的环境中,再加上恃强凌弱的生存法则,以及关中地区彪悍的民风,让张灵甫后来养成了行事果断、做事强硬的一根筋性格。
彼时的张家也不过是刚刚兴起,张鸿恩没有那么多时间带他,也就任由他在村里跟一群孩子玩耍。
关于他童年的记载不多,后来民国“国防部”出版的《张灵甫“烈士”传》记载的很有意思:
“幼时与村儿嬉戏,习战阵,自任指挥,授以作坐进退之方,率能中矩。”
我忍不住翻了下史书,发现刘裕和赵匡胤的童年都是这样的,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说能打的武将都有一个相似的童年。
不过,自打他进入私塾以后,性格上的野性就收敛了很多,注意力反而比其他孩子更集中,据说有过目成诵的本领,课间别人都出去撒欢,他掏出笔墨纸砚练习书法。
此后很多年,不论是求学,还是在战场上,甚至是在南京蹲监狱期间,他都没忘记书法这个爱好,甚至,连他的命运,也因为这个爱好,被彻底改变。
大概在十岁那年,张灵甫进入长安县(今长安区)高小就读,成绩牛的不行,据说还拿到过县会考第一名,一度被村里誉为小才子。
这份成绩也感动了他爹,张灵甫高小即将毕业的时候,张鸿恩原本打算让他回家种地,毕竟,他的哥哥张秀甫读完私塾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张家虽然也有雇工,但家里人丁少,张秀甫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帮父亲料理牛和骡子,日子过的并不算轻松。
更何况,张灵甫还多读了一个小学,现在也算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张灵甫的人生或许就跟他大哥一样,子承父业,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故事,未来的历史也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从他的结局来看,很难定义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张灵甫的命运。
就在张灵甫准备下地的时候,他的堂兄,也就是长房的长子张德甫上门了。
张德甫比张灵甫大十来岁,或许是父亲张秀才的原因,这位长兄顺利在西安完成学业,并且在当地有了自己的工作,就连他自己的三弟张致甫,也是在他的帮助下在西安完成的学业。
这两位,也是张家兄弟除了张灵甫以外,唯二的两个吃公家饭的人。
张德甫对二爸表示,张灵甫是个可造之材,以后搞不好可以为张家光宗耀祖,如果就此肄业,难免太可惜了。
并且他很慷慨的向二爸保证,如果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他完全可以负责五弟的学费开支(张灵甫在两房中排行第五)。
张鸿恩见大侄子如此仗义,终于同意了,家里虽然缺人手,但是紧一紧还是能忙的过去,只是要委屈下大儿子了。
一个小小的决定,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在张灵甫的一生中,会有很多人,用他们不经意的举动,影响着此人的命运走向。
在张德甫的帮助下,张灵甫的学业得以继续,高小毕业以后,他幸运考入陕西第一师范中学,这是一所古老的学校,前身是明朝万历年间成立的关中书院(今陕西文理学院),眼下是西北最高学府。
那一年,张灵甫才十五岁。
彼时的中国,正在进行着残酷的军阀混战,知识分子们普遍在思考中国的未来将是何方,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陕西第一师范学校里也酝酿着很多新思想。
学生们除了完成学业,也在不断地参与到国家出路的探讨中,有人反对军阀搞游行,有人慷慨激昂演讲,鼓励大家抵制日货,有人则在秘密宣传新主义,发展新成员。
在张灵甫的身边,有一个人物尤其需要交代,此人叫师哲,是张灵甫的四年同窗,五四运动以后,师哲积极学习宣传俄国革命,并影响了不少学生,后来还跟张灵甫一前一后投入到河南督军胡景翼的第二军。
很多年以后,师哲从苏联留学回来,成为教员的俄文翻译,并且成为苏联问题专家,建国以后曾任中共中央办公厅政治秘书室主任。
只是有一件事让我费解,作为张灵甫的同学,师哲居然没有跟张灵甫擦除革命的火花。
唯一的答案,或许是张灵甫的精力并不在革命事业上,而是学业。
除了完成基本的课程,张灵甫的书法兴趣此刻也得到了充分体现,闲暇之余,别人去搞运动,他居然一个人带着笔墨纸砚,跑到西安的文庙碑林去,临摹那些历代书法家的碑帖。
张灵甫对书法的兴趣已经不只停留在爱好的角度,而是到了痴迷的程度,在这份努力和坚持下,他的书法水平在当地已经颇有造诣。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第二个影响他命运的人物——韩兆鹗。
韩兆鹗是张灵甫的老师,在当时或许默默无闻,然而后来却也是一位历史名人,此人早年毕业于京师大学堂,后来成为民盟在陕西的负责人,建国以后一度担任陕西省副省长。
韩兆鹗很欣赏这个学生,也时常引以为豪,因此经常帮助张灵甫举办书法展览会。
张灵甫的名气也因此越来越高。
而这也间接促使张灵甫跟另一个大佬产生了交集。
这个人,就是第三位堪称改变张灵甫命运的人——外号于大胡子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
于右任1906年参加同盟会,追随孙中山闹革命,在辛亥革命、护法运动、国共合作中均发挥了重大的影响作用。
除了政治头衔以外,此人还是一位教育家、书法家、诗人。
眼尖的朋友应该已经发现了两人的交集——书法,没错,两人不仅都喜欢书法,甚至都对清代著名的书法家何绍基有过研究。
换句话说,于右任的字本是从何绍基的魏碑体演变而来。
巧的是,此时的于右任,受具有进步思想的胡景翼邀请,前来陕西靖国军主持大局,刚好就在西安。
于老左手干革命,右手抓教育,作为西北最高学府,陕西第一师范学校也成为他经常造访之地。
一来二去,于右任也就听说了张灵甫的事迹,于是顺理成章,在一次参观中,他叫来了张灵甫。
张灵甫并不怯场,当场在于右任面前挥毫泼墨,于右任一看忍不住连声夸赞:“好字,好字!后生可畏!”
此后两人如何探讨我们并不清楚,但可以知晓的是,张灵甫模仿“于体”的笔迹,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只是张灵甫并没有意识到,于右任对他的更重要的影响,并不在书法上,而是几年以后,当张灵甫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观望的时候,是于右任帮他做出了人生的选择。
这个选择,也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
1923年,张灵甫师范毕业,按照惯例,师范生毕业要回家教书,这一点无可厚非,张灵甫也没有抗拒,只不过在教了半年书以后,他终于感觉到乏味无聊。
毕竟,整天带着一群小孩子朗诵“人之初,性本善”,是一件非常枯燥且需要耐心的事情,这恰恰是他最缺乏的。
刚好此时,他的三哥,也就是我们上文提到的,长房第三子张致甫,从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毕业,回到西安工作,在三哥的影响下,张灵甫决定扔下教鞭,去北京闯一闯。
必须承认的是,张灵甫的学业功底是非常扎实的,因为,他居然一举考入北大,这个当时被称为中国最高学府的学校。
1924年,得益于张灵甫扎实的历史功底,他成功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那一年,他才20岁。
单凭这一点,我们就不能否认此人,张灵甫并不像后来看到的那样,只是一介武夫。
严格来说,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出生的儒将,此人喜欢历史,尤其喜欢岳飞、文天祥,他最喜欢朗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与人谈话最喜欢引用的,也是古代忠臣良将的至理名言。
这或许也间接决定了他后来的选择,此人不信主义,甚至连三民主义也一知半解,但他信仰“将有令,兵不可不从”,信仰“国家兴旺,匹夫有责”。
理解了这一点,对于他后来在抗战和内战中的表现和动机,我们也就清楚了。
北大是一个更大的世界,各种运动也就更加激烈,各种主义、讲座、街头演讲一个接一个,只是由于史料的缺乏,关于他在北大期间的行动泛善可陈。
他性格沉闷内向,又不太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所以说他上街游行,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我估计不太可能,但是此人后来也曾著书立说,写过《遭遇战之研究》、《山地战研究》、《日军作战心理的分析》等著作,所以他绝对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家伙。
也就在这时,北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直系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联合山西第一师师长胡景翼,率部从古北口返回,10月22日突袭北京城,发动“北京政变”,软禁直系曹锟,免除吴佩孚一切职务,并邀请孙中山北上商谈国事。
这件事对张灵甫的认知造成了强大的冲击,秀才造反十年不成,而冯玉祥帅旗一举,一夜之间就可以令北京变天。
这个年轻人被深深的上了一课,在乱世中,举事的武人,要远比坐而论道的秀才更能够实现自己的主张。
三年以后,教员在八七会议上进一步总结了这个概念:枪杆子里边才能出政权。
道理都是一样的。
不过,促使张灵甫立刻做出选择的,是比这件事更加严峻的事情:
他没钱了。
张灵甫一辈子没怎么下过地吃过苦,高小是父亲支持的,师范是大哥赞助的,就连这次到北京读书,也是长房的大哥和三哥掏钱,所以在他此前的成长中,他从未为钱发过愁,因此也就不太会精打细算。
然而,北京不必西安,一切吃穿用度都需要钱,张灵甫也不打算勤工俭学,所有的开支都是只进不出,每个月高低得几百大洋,钱花完了,他只好继续向父亲写信开口。
不久之后,他接到了父亲的来信。
根据张灵甫长子张居礼的回忆,这份信的意思可以归纳为如下一句话:
家贫,无以为继,回来吧。
张灵甫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还是比较体贴父亲,于是,在北大读了一年书以后,他收拾包袱回家了。
彼时的西安跟一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在冯玉祥的鼓励下,到处都在闹运动,又反帝,还要反军阀,大部分学校都处于瘫痪状态,年轻人们互相聚在一起交流,讨论的多了,总要想个法子投身实践。
既然要反军阀,那总不能去投北洋军阀了,于是,几个年轻人一番商量下来,决定去河南投奔胡景翼的国民第二军。
胡景翼,早年在陕西起事,组织靖国军参加护法运动,张灵甫读师范的时候,于右任之所以到陕西来,就是受到胡景翼的邀请。
再加上此人跟冯玉祥在北京搞的那一出,张灵甫对胡景翼印象极佳。
几个年轻人说干就干,马上就收拾行李去河南投军去了。
需要注意的是,这个决定估计没有得到张父的同意,因为张灵甫随身带的钱财,差不多只够买一张车票。
根据他的最后一任夫人王玉龄回忆,在火车上,人家吃饭,他就只能盯着窗外发呆,就这样,1925年的夏天,张灵甫一路饿着肚子到了河南开封。
到了几个招兵的地方,没成想人家居然不要他,理由居然是他个头太高(一米八七)——不知道是嫌弃他目标太显眼,还是怕他太能吃。
辗转几路,最后找到了国民二军的驻豫军官训练团,总算是要了他。
驻豫军官训练团前身是开封陆军训练处,是胡景翼培训下级军官的重要机构。
当时第一次国共合作已经开始,各地洋溢着热烈的革命气息,胡景翼主政的河南也跟南方的广东革命政府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该训练团的目的,就是仿效黄埔军校,改变国民第二军由兵油子充斥的现状。
不仅如此,得益于胡景翼的开明,当时的开封和郑州,聚集了各路各派名人马,姓共的,姓国的,大学毕业的,国外留样的,有苏联军事顾问,也有各派大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才的地方就有伯乐,大家争相前来的目的,一个是为了扩大影响,实际上第二个目的,就是为自己招揽人才。
偏偏这个军官训练团搞的一团糟,再加上胡景翼在张灵甫抵达开封之前,刚刚病逝(1925.4),关于第二军的改造计划也逐渐停滞。
命运就是这么的机缘巧合,就在张灵甫纠结的时候,他的一位故交又恰到好处的出现了。
没错,还是于右任。
于右任是这年六月受邀来开封演讲,宣传他的革命思想,张灵甫一听故交在这里,自然是不肯错过机会,于是马上登门拜访。
这次拜访,基本决定了他此后的命运。
去广州,报考黄埔军校!
这是于右任给他的建议。
其实于右任的这个建议并不是特例,早在黄埔一期招生期间,他就一口气推荐了十来名陕西籍年轻人。
据说当这批人后来为路费发愁的时候,他还当了自己的袍子,为他们凑足去广州的路费。
这批人中, 也不乏后来的抗日名将,比如大名鼎鼎的杜聿明、关麟征、张耀明等人。
于右任原本就对这位亦生亦友的年轻人欣赏有加,此时刚好张灵甫要投笔从戎,自然也是极力推荐,于是马上执笔,为张灵甫写好了推荐信。
对张灵甫而言,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一来这是恩师的建议,二来,当时的黄埔军校不仅民生大作,而且还处在国共合作的蜜月期,对旁人来说,自然是投身革命的最好去处。
张灵甫收了信,马上收拾包袱准备南下,准备开启他人生的新篇章。
不过这里其实还有个小插曲,此时在驻豫军官训练团中,还有一个张灵甫的故人——老同学师哲。
在师哲老先生的回忆录中,记录了这个小插曲:他邀请我一起去黄埔,因我有任务在身,故不能一同南下,因此拒绝了他的邀请。
张灵甫并不知道的是,师哲在一年前已经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选择了自己的信仰。
不久,张灵甫被黄埔军校录取,在入学仪式上加入国民党,而几个月后,师哲也被派往苏联基辅联合军官学校学习,并在第二年加入我党。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从此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