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我以为看淡生死,却为一条年轻的生命痛哭失声

怜珊来看过去 2025-02-22 03:47:34

九十年代初的深圳,跟内地的城市比,优势还是很明显的。路更宽,楼更高,天更蓝,云更白,树更绿。

不过,这只限于中心城区,大约是东到黄贝岭,西到上海宾馆。上海宾馆再往西,就只有一条双向两车道的马路,两旁是水沟,路灯稀疏。那时候从深圳去广州,都要走这条路。我那时候刚到深圳工作,公司新建一个实验室,就在这条路旁边的工业区里。我们从市区发配过去,添设备,订制度。每次去市区都会堵车,路窄车多,堵一堵也正常。时不时会堵很久,那就是出了撞死人的车祸了。

深圳国际贸易中心。新华社记者 段文华 摄

有个周末,我一大早进城去会朋友,走到路口,看到路的中间,趴着一个胖女人。有点眼熟,似乎是路边某商铺的老板娘。清晨的车不多,零落的行人从尸体旁绕过去,也没法绕很远,毕竟路就那么宽。有低头看看的,也有熟视无睹的。肇事车辆早就不见了。中巴车来了,我也就上车走了。

过后不到一个月,跟经理在市内开会回来,看到路中间躺着一个人,头已经压扁了。经理一回来就去卫生间狂吐。

年底公司去肇庆团建,回程的路上,见到三个人躺在另一处马路的隔离带,我怀疑是不是有司机嫌他们躺在马路上碍事,特意搬去的。其中一个人似乎还在动。两边车辆飞驰。

经过那大半年,我已经不再对生死大惊小怪了。

后来工作变动,搬到市中心,依旧常见生死。其中也包括自己的。

一次出差去粤西某处,我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车进入一片山林,上来一人,坐在我左侧。我察觉到他不对劲,用心提防,背包却被右侧的人划了。他们是一伙的。

虽然钱财未丢,但我心气难平,甩手给了右侧的贼一巴掌。结果车里站起来五个人。他们分别上车,提前布阵了。为首的拔出一把匕首,对准我的右胸。车里二十几个乘客,个个低头俯首,安安静静。司机照常开车,售票员瞌睡不醒。我知道,不会有人帮我了。看看车的位置,驶出这片山林,大约还要半小时。再看看刀的位置,若戳进去,应该伤的是肺,不是心脏,不会马上死,但估计也活不成。想清楚了,也就冷静了。

五个贼人与我对峙数秒,才出声,“把钱交出来”。我喝道,你来啊,你戳我试试。我当时想,既然性命难保,那就拉个垫背的。他们只要一动手,我就会死揪住旁边的矮子不放,抓也好,咬也好,我会让他陪我死。贼不动,我亦不动。我怒目而视,贼的气焰却越来越低了。忽然贼首喊了一声“停车”,前面的司机马上就听到了。车一停,五个贼边下车,边瞪着我。车里二十多个人,又活了过来。我这时候才发觉,腿有点乏力,有点抖。

深圳京华电子厂的工人正在收录机装配线上操作。新华社记者 李长永 摄

那些年,我真的有点看淡生死的样子。见过不少的死人,自己也几次命悬一线(还有过一回,在火车上生病,当时意识已经模糊。火车中途停车,送我下去抢救)。却还能为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痛哭失声。

那次我去佛山出差。那时候深圳很少直达佛山的车,要在广州中转。深圳去广州要走大半天,广州转车去佛山又是半天。所以,从深圳去佛山,中间要在广州过夜。

记得那天上午在深圳开会,下午去广州,傍晚六点多直接入住动物园附近的酒店。放下行李去吃晚饭,出酒店门十多米,看到人行道上躺着一个青年。

二十不到的样子,上身赤裸,下身的裤子松松垮垮地罩着。他不像流浪汉。流浪汉多蓬头垢面,神态猥琐。他的头发整整齐齐,应该距离上次理发不超过半个月,唇上还没长出胡须。他虽然很瘦,肋骨一条条地突兀着,皮肤却不是长期营养不良的枯焦。

他也不像乞丐,乞丐总会盯着往来的行人。他的眼睛只是茫然地望向前方。我向来不放心给钱乞丐,觉得骗子居多。但实在是觉得他的样子可怜,就在路边给他买了面包,想想,又买了瓶水。我把面包塞进他手里,然后就走了。

吃过晚饭回来,看到面包还抓在他手里,放到嘴边了,却没吃。矿泉水瓶已经倒在地上。我弯腰告诉他,面包是刚买的,新鲜的,你吃啊。他眼珠动了动,没说话。我又问他要不先喝点水?他还是没答我。就想,算了吧,他不理我,我也不要在路边惹闲人围观了。

回到房间,看着电视,总觉得心神不宁。犹豫到十点多钟,终于起身再去看他。他还躺着,眼神黯淡了。

旁边店铺的老板告诉我,这人躺在这里好几天了,刚来的时候是赤裸着的,后来有人给他穿了条裤子。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躺在路边。我看看他干裂的嘴唇,重新买了八宝粥,牛奶,和香港流行饮料葡萄适,补充体力的。问他,是不是面包太干,吃不进去?他似乎看了我一眼。我说,这里有牛奶,你能自己喝么?他的眼光下垂了。我蹲着喂他不方便,就索性盘腿坐到地上,抱起他靠在我怀里。给他喂饮料,他却没有力气吸,最后是用勺子喂进去了些八宝粥。

吃了几口粥,他开始大口地喘气,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滴在我手臂上。再要多喂,喂不进去了。我问他,你家在哪里?我帮你联系家人好不好?他看着我,嘴巴动了下,没能发出声音。

这时候已经到夜里十一点多钟,路边停了很多等客人的出租车。我跟司机们商量,我多出点车费,拉我们去附近的医院。

司机们不接这个生意。他们也劝我别多事,医院不会收的。

我犹豫,要不要打110?我对九十年代初的广州警察不大相信(现在他们好多了)。满大街的抢劫、盗窃,警察们明显不作为。过了将近十年后,广州整治火车站周边治安,报纸上披露出来,车站周边派出所的所有警察全部换掉。

那时候车站广场上的小偷(或者叫强盗)是有指标的,每天每人要给派出所交钱。交够钱,即便被人扭送派出所,转头也就放了。

没交够钱的,就要被抓进去打。这个青年可能就是刚到广州,被洗劫一空,流落街头的吧?我在想。

我跟酒店商量,能不能请保安帮我把他抬进我房间。

1994年农历春节前深圳市深南中路的巨幅金融广告牌。新华社记者 刘彦武 摄

眼看着要下雨,这一夜秋雨淋下来,我怕他熬不过去。酒店不让他进门,这也正常。

雨滴已经滴下来了,我却还没有想到帮他的法子。只有打110了。110接线员很热心地找到当地派出所的所长。所长耐着性子听我唠叨,说这人他知道,明天安排人来收尸吧。

我火了,朝他喊,这人还活着啊,他还在喘气,他还在哭。麻烦你们把他送进收容所,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一口饭吃,他还能活过来,他还这么年轻。

电话反复打了几次,这所长沉默了好一会儿,答应我,好的,一会儿他来安排。我回到路边,感到无力。我也害怕这青年就这么死在我面前。我不敢看他,不敢看他的眼睛。

雨开始大了。我回房间拿来我的蓝格子的伞,我现在还记得那伞的样子。我把伞撑在他头边,告诉他,我是出差路过的,实在没有办法帮忙更多。我已经联系警察了,他们一会儿会来把你接走的。

回到酒店,我觉得很累,却睡不着。我洗澡,洗了一遍又一遍,换下的衣服都扔垃圾桶里了。不知道几点睡下的,不知道几点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已经十点。退了房,赶着转车去佛山。

走出酒店,就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路边,几个警察正在收尸。我的蓝格子的伞,撑在收尸袋的旁边。我脚步没停,更没有上前责问,昨晚为什么食言。

我转身走了,像任何一个平常的工作日。

直到坐上车,直到听到车上的收音机一遍遍地放一家海鲜酒楼的广告,“改革开放好,晚餐吃鱼翅”,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趴在前座的椅子背上,哭声越来越大。我完全不知道周围的乘客是什么反应,只知道我哭了一路。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那把伞,那个广告,那个夜晚。我还记得那个青年,记得他整齐的头发,他流下的眼泪。想起那晚,我就会想起狄更斯的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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