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有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守村人。
他们每天乐呵呵地游荡在乡间地头,没人注意他们,没人在乎他们,哪怕是他们的自家人。但,无论谁家有婚丧嫁娶,都不会忘记他们,就像古早的记忆忽然间被破土唤醒,他们要是没到席,主家是心有忐忑的。他们到了,或独自开一桌,或捧着饭碗圪蹴在墙角,走时兜里塞着主家给的烟酒,仿佛有了他们,所有的事,才会圆满。
当一个村子没了守村人的时候,这个村子也便几近荒废,除了寥寥无几的留守老人,断壁残垣、清风寂寂,晒着太阳的人们,偶尔说起从前,满眼都是对曾经热闹的憧憬和回味。也只剩了回味。
我们村子最后一个守村人,是我的儿时伙伴。孩提时代,我们都爱和他玩,他大方。有什么好吃的,他都会拿出来与大家分享,有时东西少,自己不吃看着别人吃也开心。
按照辈分,我是他祖父辈。小孩子不懂这些,他更不懂。他称呼我为“哎、哎”,我称呼他的小名——七根儿。他在家中行辈为七,在我们的方言里,老小为根儿。
没什么文化的村民们,恪守着传统的本分。村子里的小孩们,没人欺负七根儿,吃他一次东西,回家大人必定让还回去一次,有来有往,方为人情。七根儿并不完全痴傻,起码,我们觉得他是。
七根儿十岁时还数不明白二十个数,可他会掏鸟窝、会摸鱼。只要到了水库、地头,身旁没有太多人,他就像开了挂一般,灵活无比。若是看他上树、下水的身手,你恍然间觉得那是一位飞檐走壁的大侠。他掏下鸟蛋、摸出小鱼,让你看看,不玩、不吃,然后再放回去。鱼儿尚好,鸟蛋沾染了人的气味,大鸟多不会再要,还不如烤了吃掉。当然,你和七根儿是说不通道理的,他有自己的世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小伙伴们长大,一个个离开了村子。唯有七根儿,无可奈何的留了下来。他看着身边日渐稀少的伙伴,看着忙于学习、活计,难有时间和他玩的伙伴,一天天沉默了下来。
不知何时,七根儿学会了抽烟喝酒,烟,无所谓好坏,别人扔掉的烟头他也捡。酒,喝起来量极大,好似不会醉。他的眼神逐渐黯淡,再没有了儿时的清明。
都说心宽之人好养活,七根儿正应了此言。尽管他冬天穿得薄夏天捂得厚,我却从未见过他生病。而且,七根儿有一身大力气,村子里谁家干个力气活,也愿意喊他帮忙。
忙完了,招待一顿酒肉。七根儿不上桌,不是捧着碗在地上吃就是拿回家给他娘。说起七根儿的家,并不穷困。他有一哥一姐,聪明的不行,先后进城工作,收入颇丰。他的堂哥堂姐一大堆,不管谁回来,都落不下这个弟弟的好,烟酒吃食可劲给他家搬。
有多少顺心事,就有多少烦心愁。七根儿的父母操心这个儿子,担心自己将来走后没人照料,无论自家孩子、侄男外女如何保证,老两口的眉头从未展开。他们闷头干活、养殖,想多攒些钱留给七根儿,明明是好日子,自己把自己过的苦巴巴的。
十几年前,我一次回村,按照惯例在村口停留,散烟赔笑,与大家寒暄。七根儿老远地看到我,一溜烟的跑来,嘴里喊着“哎、哎”,我笑着拉起他黑黢黢的手,把准备好的两条烟两瓶酒递给他。七根儿当下拆了一条烟,发与众人,不待大家拒绝,又一溜烟的跑掉,搞得人们哭笑不得。
正当我和大家说完话要回大伯家时,七根儿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他拿着一张胡麻油烙饼,不由分说的塞到我手里。
“吃。”七根儿眼巴巴的看着我。
我拿着饼咬了一口,七根儿笑了。笑的很满足。
旁边的婶婶告诉我,你昨天说回来,七根儿就给你留了这张饼,在村口等了一天。这样的待遇,不单是我一人独有,凡是儿时伙伴,只要七根儿听到谁要回村的消息,都会缠着他娘烙一张大饼,等着、守着、盼着。
我看着有黑指印记的大饼,突然想哭。小时候人们普遍不富裕,大饼算是村里的好吃食。那会儿的七根儿,家里烙饼,他都要拿一张出来,撕成若干份,分给我们吃。好多次,好多好多次,他都不吃一口,就为了分给我们的饼块儿,大一些,再大一些。
我一角一角撕着吃完了饼,抬头看七根儿,他已经叼着烟卷蜷到了墙根,笑呵呵的听别人聊天去了。看着他的脸,我产生了错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无忧无虑,也好像,我们不应该长大。也许,我们应该羡慕七根儿,他,便没有长大。
多年后,七根儿在一个雪夜拎着酒瓶不知所踪。村里人寻了一夜,在草滩边的树下发现了已经故去的他。他的家人,包括村子里的许多人,难受了好久,人们互相说着:“七根儿走了挺好,要不老了受罪。”
不知道对不对,我宁愿相信是对的。
现在想起七根儿,不知为何,他的面貌已经模模糊糊,我总记得他给我饼的情形,甚至那张饼什么样子,有几个指印都清清楚楚。我从那以后,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饼,不热,却热气腾腾;不干净,却干干净净。
儿时的玩伴,承载这儿时的自由,快乐,幸福。随时岁月胖了身子,弯了腰枝,白了鬓角,重了呼吸,也就只能靠着回忆去怀念儿时的欢愉了。 感谢作者,又一次让我在雨夜里,享受了儿时的温暖。[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