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吕芬【法国】: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

柯远说文学 2024-08-31 10:14:36

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

让-克里斯托夫·吕芬作 王欣译

多洛米蒂山脉【多洛米蒂山脉是阿尔卑斯山的一部分,位于意大利东北部】位于意大利与奥地利的交界处,那里的登山运动和阿尔卑斯山别处的登山运动不太一样。奥地利人为这项运动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与勇气:他们将大片登山路线铺设在平滑陡直的悬崖峭壁上玩起了攀岩。虽然意大利人也在山上开辟出了一条条攀岩道,但他们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将攀岩过程中的艰难险阻给柔化了。登山对他们来说更是一份生活乐趣,只要从寂静荒僻的崖壁之间返回到高山小屋,就立刻会有香喷喷的玉米粥或烩饭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时候,一盘热气腾腾的阿马特里切风味意大利面【阿马特里切风味的意大利面是拉齐奥地区的传统美食,主要成分为熏肉、乳酪和西红柿】霍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叫他们怎能不欢呼雀跃?此时就连蒂罗尔【蒂罗尔是欧洲中部的一个地区,目前分属奥地利和意大利两国】式的古板木桌都仿佛洋溢着亚平宁半岛的似火热情吧。除了高山小屋,还有什么地方能给人带来如此曼妙的幸福感呢?付出了汗水和努力,征服了“高处不胜寒”的慌张感,经受了恐惧、有时还有暴风雨带来的重重考验,登山健将们来到高山小屋,与游客们欢聚一堂。当然,后者大都是驾车来到此处的,他们把车开到停车场后,披上在科尔蒂纳丹佩佐【科尔蒂纳丹佩佐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城市,曾于1956年举办过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出重金购买的毛皮大衣,步行约五十米便来到了高山小屋。不过,这些气喘吁吁的游客可把走这五十来米的山路看作一大壮举,他们对此过程的描述听起来通常比伟大山里人的故事更为惊心动魄。

没有人会介意这些游客的做法,而那些登山健将们甚至似乎也渴望着像他们一样优雅,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我不止一次看到,在山道最后一个拐角处那块遮住高山小屋的岩石后面,一些疲惫不堪、胡子拉碴的登山爱好者们停下脚步、放下背包,用伤痕累累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梳子和一面小镜子,预备在进入高山小屋前把头发重新整理一下。

在多洛米蒂山里,不完成从一座高山小屋出发然后又返回的过程,也就是说,不经历从一种幸福到另一种幸福之间的锤炼——不论两者之间有多少炼狱般的考验——就称不上一种伟大。许多法国人不能理解当地的这种精神,他们固执地将勇敢与严肃混淆,把认真当作悲伤,视意愿为绝望。他们还有意无意地信奉着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保卫祖国,从山开始。”有时这些理解上的差异会导致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发生,我今天就忽然想起了这么一桩轶事。

让·吕芬照片

那年我和一个朋友去法尔萨莱格走廊【法尔萨莱格走廊是阿尔卑斯山在意大利威尼托地区的一处山坳,也是当地重要的交通枢纽】地区爬山。爬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决定重新下山,到山谷处去寄掉一些信件,再买一点食物。可是后来要想再返回山上的小棚屋就太晚了,于是我们只得在购买食物的村庄过夜。那村庄是个冬季滑雪场,夏天虽然还有寥寥几家旅馆依旧开门营业,但生意十分清淡。我们去吃晚饭的那家普普通通的饭店几乎是无人问津,只有一个老男人孤零零地坐在窗边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汤。女店主恰好把我们引座到老男人旁边的那桌,当时我们也没敢拒绝。

老男人的个头虽不高,但他那运动型的身材足以表明他的身体状况非常好。他蓄着灰色的大胡子,看上去有些古怪,敢情是疏于打理。这处细节与他考究的穿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说真的,他那套“奇装异服”绝对是煞费苦心才搭配得出来的,因为那是一套货真价实的三十年代登山运动员的行头。他算是装备齐全了:格子花呢肥衬衫、粗股线毛衣、在膝下收口的宽松七分裤、几何花样的彩色袜子,还有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超级引路者牌皮鞋。真应该把他送到霞慕尼【霞慕尼是法国东南方接近瑞士与意大利国界的一个山中小镇,也是欧洲知名的滑雪胜地。1924年,第一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曾在此举行】登山运动博物馆去,陈列在博物馆的中央位置供人瞻仰,相信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表演“阿尔芒·夏莱首次成功登上五鬼峰【五鬼峰是阿尔卑斯山最高峰——勃朗峰上的五座峰尖。1920年法国登山健将、著名导游阿尔芒·夏莱首次成功攀登】”的真人模特。而如今,我们都千篇一律地穿着防水透气的特氟龙纤维服和极地裘皮大衣,感觉到相当庸俗的现代化。见我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他鄙夷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至少我们当时以为是那样的,后来才发现他那时正怒火中烧着呢。

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已经忍无可忍了:只见他怒气冲冲地吃着东西,切起面包像是扼杀一只毫无防御能力的小动物。他认为盘子里的肉烤得不好,便张牙舞爪地威胁服务生帮他把那肉给退了。我们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咕哝着,看他烦躁地摸弄着一小捆用细登山绳串起来吊在脖子上的钥匙。

他那焦躁不安的样子给空荡荡的餐厅蒙上了一层沉重的氛围。女店主和服务生屏气敛息地站在吧台后方,就像逃亡的斗牛士躲在栅栏后似的。我们没敢出声,因为他正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呢。另外,他嘴里反复叨念着的那些话似乎是法语。我们明白了,女店主可能判断出我们是他的同胞后,有意把我们安置在他身旁,以便去安慰他的。两杯阿斯蒂葡萄酒【阿斯蒂是意大利西北部的一座小镇,盛产葡萄酒】下肚后,我们的情绪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无所顾忌地谈论起白天爬过的山路、下山时所遇到的困难,还有最终没能降临的暴风雨等等。我们已然忘记了邻桌顾客的存在,而此时他正向我们俯身聆听着。

“你们是法国人?我没听错吧?”

他的语气中流露出糟糕的心情,从而使这个问题听上去相当突兀,甚至带有些许侮辱性。

“是啊,那又怎么样?”

我的同伴平时是个挺温和的人,可这时他竟用相同的语气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看他的神情明摆着是想把那老男人给痛扁一顿。这真是个好办法,对方的言行立刻变得友善些了。

“我听到你们在说萨索·波尔多伊【萨索·波尔多伊是多洛米蒂山脉上凸起的一块山地】,所以我想打听一下现在米开路琪攀岩道是否可行?”

萨索·波尔多伊是一座挺容易爬的山,山面上开辟出许多条攀岩道。米开路琪是一条传统的攀岩路线,也是对公众开放的长距离攀岩路线之一。虽然它有些过时了,但仍深受攀岩老手们的青睐,而菜鸟们则倾向于绕道而行。我们攀过的那条道离它不远。

“攀岩道状况良好,”我回答道,“就像时下整条山脉的路况一样。”

老男人点了点头,看上去他的心情依然很糟。不过,既然他的怒气不是冲我们而来的,我也就斗胆向他提了个问题:

“您来这儿很久了吗?”

他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我不觉得我的问题问得很冒昧,可是我却触及了他内心最敏感的部位。

“我明天回去。”他苦着脸坦白道。

“多可惜呀!”我同伴说,“您的行程就快结束了……”

“其实,”老男人冷笑着说,“我们是前天才到这儿的。”

这个话题好像唤起了他的苦恼,谨慎起见,我觉得换个话题会比较好。

“您已经攀过米开路琪道了吗?”我问。

“是的,先生,我一九五九年就爬过了,那时您很可能还没出生呢。当时这条路线被认为是高难度的。”

“现在也是啊。”

“谢谢,您过奖了。”

从他薄薄的两片嘴唇上第一次展露出自然的、几乎是平静的微笑。

“当时我的身体状况非常好。不是跟你们吹牛,登山协会的领导们对我寄予厚望,他们曾提名派我去喜马拉雅山参加国家探险项目。算了,不提这事了……”

他抄起桌上的一只妖精形状的小盐瓶,使劲用手指掐它。

“我已经三十二年没爬过山了。”

“发生事故了?”

“差不多吧,”他冷笑道,“但只是一场平凡的事故,它的名字叫结婚。”

我们正忙着把嘴里的排骨吞下肚,一时来不及回应他,不过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但他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不需要我们接话,自己也能口若悬河地继续下去。

“我太太那时是考古系的学生。她不爬山,但说想学学看什么的,我信了她。我们出游了几次,尝试了几条短途登山路线。我本以为她可能会喜欢上登山这项运动的……”

他耸了耸肩。一小截面包在他的指间迸发出一阵骨裂的声响。

“我们的儿子一出生,她就以此为借口,中止了一切活动。随着其他孩子的呱呱坠地,这情况更是好不起来了。”

“你们有几个孩子?”

“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敢打赌,他们比你们都大。我女儿是三个孩子里年纪最小的,今年二十六岁。”

我满口含着食物,手中捧着杯子,点了点头:我今年二十五岁,我的同伴比我还要小两岁。

“起初我以为我们可以把假期一分为二,体验不同的假日风情,比如:半个月去海边,半个月去山里。可是我们两次去阿尔卑斯山,两次我都没能离开过婴儿车。再说,我是去那儿干吗的呢?和谁在一起?最后,我宁愿整个假期都躺在海边的长椅上,至少这样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不会有挑逗着我的一座座山峰。我在行政部门工作,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也深受上司的好评,直到去年退了休。我有一张相当光鲜的测评表,只是在缺点栏里记了一条:三十二年间再也没有涉足高山。”

这时我比较能够理解他为何这么穿戴了。他的袜子、灯笼短裤都过时了,因为那都是他当年的装备。看得出他的皮带是勉勉强强才系住的,还有他裤子最上方的那颗扣子已经扣不上了。

“但今年,”他大声喊道,语气中透露出悲壮的胜利感,“终于盼到重出江湖的那一刻啦!”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本想重新把酒杯倒满的,但他的酒壶空了,我们的也是,于是他叫来了服务生。

“请给我们再来一瓶好酒。有没有芭得里诺【芭得里诺是意大利著名红酒品牌】?你们喜欢芭得里诺吗?他们喜欢的。好,来一瓶,再加三个杯子,让我们为我重返大山干杯!”

尽管他的语调喜悦,这些话听上去还是有些不祥的意味,我们担心起之后要发生的事。

“我叫罗歇·桑德。”他继续说道,“记住这个名字,就是这个人苦苦等待了三十二年,终于又回到了大山里,但以后他不会再来了。”

我和我的朋友互相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目光:大事不妙。

“今年总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去年我们的小儿子结婚了,虽然我不太喜欢他媳妇,但这姑娘酷爱运动,听说我们要去爬多洛米蒂山,她很兴奋。趁着他们还没有孩子,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我太太最疼这个小儿子了,因此她也勉为其难地答应加入我们爬山的行列。我女儿也跟我们一起去了,她很早就被我说服了,甚至还曾经去地中海的小海湾参加过攀岩初学者夏令营。然而她不是最有登山天赋的,何况她还患有哮喘病。只有我大儿子由于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烦,独自留在我们南特【南特是法国西北部大西洋沿岸的一座重要城市】的家中。”

服务生端来了芭得里诺,手臂上还挂着一条餐巾。他战战兢兢地让那位喜怒无常的顾客品了一口酒,在得到了后者的赞许后,服务生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个灿烂的微笑。

“为我们的探险之旅干杯!”我们慷慨的邻座说道。

我们互相碰了碰杯,很高兴能够转移一下话题,谈论一下葡萄酒的质地。但他又接着讲起他的故事来了。

“于是,我太太、我女儿、我儿子和媳妇,在一名资深可靠的导游的带领下,服从命令听指挥,就这样出发了。”

他举起酒杯:

“这导游就是我本人!”

这时进来了两位新顾客,他们坐得离我们远远的。

“我给他们人手买了一套装备,全副武装了起来,和我自己的这套一模一样。我对当今人们生产的塑料质地的东西不放心。说到当代服装,不好意思了,可能我的话会冒犯你们,但我真的觉得现在的衣服品位很差。对我而言,传统的东西才是安全和优质的。”

我想象着他们五个人穿着硬邦邦的皮鞋,提着木制冰镐,应该会受到日本游客的啧啧称赞。我没敢问现在哪里还能买到这些东西。

“我对这座山脉的记忆还是比较清晰的。我知道一般让登山菜鸟们练习的第一步就是登上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你们应该知道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吧?”

我们双双摇头。

“这太不可思议了,实在是。”他责备式地冷笑道。

我开始觉得这家伙真的是令人不安啊,但为时已晚,我们早该撤离的。

“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是一座真正的高山小屋,而不是驾车就可以前来用意大利千层面填饱肚子的高山宾馆。来登山又不是来旅游,真是的!我已经对我的小团队重复过很多遍了。一座高山小屋之所以配得上‘高山小屋’的称号,就是因为人们必须得付出好几个小时的努力才能来到那里。但到达以后,人们的心情将会多么欢畅啊!不是吗?”

他帮我们把酒杯斟满,又使劲喝自己的酒,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醉了。但不管怎样,他扯开嗓门更大声地接下去说:

“早晨五点出发!四点起床。他们当然要发发牢骚,但我对他们重申:‘我们在山里,就要早起。’也许我跟他们说话的态度不是很客气,但这是为了带领一个小团队,他们应该服从我,你们同意吗?”

我们点点头,尽管他的这些理念听上去很奇怪。我们做什么事就图个开心,并且一向都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的。

“行囊是临行的前夜准备的。男人背十六公斤,女人背十四公斤,每个背包都经过测力机的检测。”

我忍不住发出惊叹的嘘声。

“你们这是武装好了,准备向珠穆朗玛峰进军还是怎样?”

“我们要去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但接下来,我们得花三天时间在几座山坳里绕一圈。我不希望他们受寒、淋雨,也不希望他们发生危险。因此,我仔细检查了我们是不是带足了所有东西:雨衣、滑雪衫、防滑鞋钉……”

“防滑鞋钉!可是这里没有冰啊。”

多洛米蒂山脉由低矮的群山连接而成,夏季去那儿,映入眼帘的美景应该是青翠欲滴的牧场、绿葱葱的森林和光秃秃的岩石。

“谁知道呢,这雪说下就下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恶狠狠的,我低下了头。

“此外,每个人带五升水,装在皮囊水壶里。”

我不敢再发声,但心里还是默默地大吃了一惊:五升!

“一开始,”桑德接着说,“他们基本还算是在中规中矩地往前走。我们戴着头灯出发,接着天色就渐渐地亮起来了。山间的景色雄伟壮丽,我向他们一一介绍花儿呀、山峰呀、动物呀,还有周围的一切,我希望能与他们分享我终于回到山里的幸福感。不幸的是,十点左右,我儿媳率先打破了这气氛,她问我能否把嘴闭上一会儿,让大家清静一下。我隐忍了。”

从内心来讲,我是很理解他儿媳的,不过我忍住了,没把这话说出来。

“正午,停下午餐。天气很热,而且由于我们已经爬得挺高了,找不到能够为我们遮荫的树木,这也不是我的错。午餐内容:油浸沙丁鱼罐头和牛肚。显然,这些东西不对女士们的胃口,不过我还是坚持让她们吃。爬山对体力消耗很大,当然需要摄入高热量的食物了。我对他们照料得十分细心,我用我的瑞士军刀给他们开罐头,然后分发餐巾,而且还故意试着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来逗乐他们。”

听上去事情进展得还不错,但我们还是感觉到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了,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显得不太情愿。接下来听到的内容并不令我们感到意外。

“突然,我女儿站起来,跑到一块岩石后面去吐了。她嫂嫂护着她,说我们应该回去了。好在我女儿不同意,她说她没事,想继续往前走。我知道她这么说完全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我也非常感动。最后,我拿起她的背包,连同我自己的那只一起背上,我们就重新上路了。”

夜深了,我看到我朋友在打哈欠,我自己也觉得很累,这些天的疲惫一下子都涌上了身。可是我们的聊友对我们也不见得比对他的家人多同情几分,他还在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们走在山间小道上的时候,一切都很太平。我太太说她的腿疼,但这是她的老毛病了,多少年都过来了,我就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听她抱怨。走着走着,哎呀,前方的道路的走向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必须翻过一座由崩塌物堆积而成的陡坡。我让他们取出冰镐,并且把他们绑在了同一根安全带上。”

“绑在同一根安全带上!在崩塌物上面?”

“为什么不呢?这是个传统的办法,有效性是经过无数实践证明的。再说,要不是我女儿爬到半途哮喘病发作,本来是不会发生任何问题的。我从包里拿出泛得林定量喷雾剂【“泛得林”是一种速效气管扩张剂】,让她吸了三口后,她就感觉好些了。其实她这次喘得并不厉害,要不是她哥哥插手,企图站在他妹妹和老婆那边要求原路折回,本来也不会怎么样。”

“其实也许他说得对。”

“当然不。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脚上起了几个水泡,一般起了水泡的人都贴创可贴,但他偏偏不同意我给他贴。不管怎样,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我们已经走了大半程的路,这时候离高山小屋倒是比离出发点更近些,要想折回是件很麻烦的事。我跟他说,所有人到了高山小屋就都能疗伤了,除了继续前进,我们别无他选。就在这个时候,他老婆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

前面喝了点芭得里诺,现在酒精开始起作用了,我感到头疼,于是尽量不去摇头。

“不知道。”我喃喃地说道,身体尽量保持不动。

“她转身嗲里嗲气地对她老公说:‘怎么,亲爱的,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们回不去的真正原因,就是我们现在连自己走到了什么鬼地方都不知道呢。’那一刻我终于忍无可忍了,我气急败坏地找出地图,这是一张一九五一年的军事地图,但也是一份参照!我用‘一加一等于二’的笨办法一步步解释、证明给他们看我们确实没有走错路,如果不过度放慢脚步的话,顶多再走个半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了。说着,我扯起串在他们身上的长绳,重新上路,而他们也不得不被我拖拽着迈步走出这个荒唐的崩塌物堆。”

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是怎么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对了,”我问道,“您太太和您的孩子们……他们现在都在哪儿呢?他们不和您一起吃晚饭吗?”

“不,他们在宾馆里……睡觉。唉,希望如此吧。”

“你们是怎么回来的呀?”

“您心也太急了,请让我把故事说完。”

我原本是想让他长话短说的,可惜这一招失败了,我们只好被迫硬着头皮听下去。走过了那堆崩塌物,烈日依旧当空,他们来到了一座长长的山谷,谷间有急流涌动不息。桑德太太蹒跚着走在最前面,她已经跌过三跤了,不幸的女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膝盖处血迹斑斑。跟在她后面的是她儿子,他的情况也不容乐观,需要在老婆的搀扶下才能前行。可怜的哮喘病人已经精疲力竭了,她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当然,紧随其后的就是她父亲,他边走边怪声高唱着些进行曲。

“带着这么伤兵满营的一队人马,要是我的话就该呼救了。”我的同伴沉思着说道,看来酒精给他壮了胆。

“别跟我讨论,讨论是无济于事的!您有您的理念,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们谁也改变不了谁。不管怎么说,走到这一步,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

“那么,你们还是继续往前走了?”我用随和的语气说道,并示意我的朋友别再跟他唱反调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要相信我。总是有人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脚步,要想再让他们重新上路,一次比一次困难。最后,我只能对他们实施‘瀑布信念法’了,这差不多也是我最后的招数了。”

“瀑布信念法?”

“别告诉我您没听说过!在您拖拽着一群筋疲力尽的人往前走的时候,特别是对小孩子,难道您就从没假装兴奋地大声说过:‘噢,对啦!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快到瀑布了,很快我们就能泡个清凉的瀑布浴了?’我曾经一边描述着清冽的瀑布水,一边成功地哄着人走过一个多小时的路。在人觉得很热的时候,这招就会奏效。”

“真的有瀑布吗?”

“当然没啦。我铤而走险了。”

“那么,您用瀑布信念法让他们走完最后半小时的路了吗?”

“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可不是仅需半小时就能走到的,事实上我们还得再爬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

他的故事悬念重重,竟把我们化生成了啦啦队员,幻想着正在山道边给这些与我们素未谋面的人们摇旗呐喊,加油鼓劲……

“他们最后到达目的地了吗?”

但我们这位老男人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现在对他而言,他达到目的的方式比结果更重要。他在脑海中把整件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回顾了一遍,他们在这段苦路的每一站的经历都令他痛定思痛。

“瀑布信念法,”他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这是个错误。你们想象一下啊!我儿媳趁此机会一跃走到队伍的前方,定定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着大家,手臂在空中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最后对着前方地平线的方向一指:坡道地势平缓,就连一小块岩坝、一小座褶皱山都没有,哪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遮住瀑布呢?尽管他们又热又渴,但他们毕竟还没变成瞎子。自从我儿媳点拨了大家后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如梦初醒了:原来我一直在把他们当白 痴耍。她掏出手机,对我使了个挑衅的眼色,说:‘现在,我受够了!我要求援了。’”

“接着救援直升机就来了。”我朋友总结道。他和我一样,对这个结局有些失望,但故事总算是结束了,我们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不。手机没信号。”

“噢!”我们异口同声地惊呼了一声,惊得其他顾客都放下了刀叉。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闷了。他需要给自己增加勇气。我们毕恭毕敬地等着他把故事说下去。

“所有人都坐到地上。我儿子把鞋子脱了,看着他脚后跟正淌着血的大泡,有些血泡像乒乓球那么大。我太太往自己的膝盖上抹着红药水。我女儿不时地往嘴里喷着让支气管扩张的药。还有我儿媳,那段时间一直摆弄着她的手机,试图让那玩意接收到那么一点信号。”

“那您在干什么呢?”

“我?你们一定会觉得我很傻,那时我在看风景,看远方灰色的山峰连成线,呈花边状连绵起伏;看绿油油的高山牧场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仿佛一大块珍贵的动物毛皮;还有天空,那天空已经不再是我们刚上山时看到的样子了。我想我没有白来,尽管这么多年没再回到山里,我对这些地方的爱依旧保留得完整如初。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它们,没有抛弃它们,我想我是对的……”

“可你们总不能无休止地干坐在那儿吧?总得作出个决断。”

“是啊。他们召开了个家庭会议,或者说更像是个军事会议。我是被告,他们让我坐下,用‘是’或‘不是’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诸如:我们是不是离高山小屋很近了?是。对此我是不是确定?是。我们是不是有可能走错了路?不是。高山小屋里是不是有疗伤的东西?是。他们甚至还问我那里能不能吃饭、睡觉、打电话。到那里后,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不可以打电话呼叫直升机带我们下山……他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接着陷入了长时间沉默。最后,我太太说:‘罗歇,我们对你寄予信任。你是个爬山好手,我们选择继续。’”

桑德说这话时的声音颤颤巍巍的。我们能感受到他当时的情绪是多么激动。在经历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拉锯战后,他终于在前线签下了一份停战书。

“于是,我们又启程了。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默默承受着自己的痛苦。我承认那时我钦佩他们每一个人,我感到自己很幸福……终于,我们来到了最后一座小山的山脚下,翻过这道岩坎,就能看见高山小屋了。尽管岁月如风,一晃大约三十五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到达目的地前最后的这一程。在我年轻时,这条路线我走过两次,而且每次我都被这最后一块肾状岩石的美丽所震撼,当然也因为它还昭示着:藏在岩块后方的,就是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

在他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夸张,只见他的下嘴唇开始微微颤抖,一声抽泣使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

“我们就快到达高山小屋了。他们做到了!我为他们感到骄傲。所有的痛苦都会被迅速忘却的。重要的是他们对我委以了信任,而此刻我就要向他们证明我没有辜负他们,我是值得他们信任的,这样一切都会重新变得有可能。”

正说着,忽然,一阵痉挛划过他的脸庞,使他的脸部肌肉挛缩起来。他悲伤地抽噎着,身体也随之一起一伏,晶莹的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他抓起餐巾,用它遮住了自己的脸,接着突然起身闪进了洗手间。我们当时有多么难堪啊,恨不得在他回来之前就开溜,可是账单迟迟不来,一直到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在那儿待着。看得出,他洗过脸了,头发也重新整理了一下。

“不好意思,”他的语调重又恢复了平静,“给你们讲我的故事,打扰你们了。现在我得去和我的家人会合了,当然,我是说,家中还剩下的人。”

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不过这次他克制住了。我们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个故事好像并不十分完整,要想完全理解,还缺最后一处细节。

“高山小屋里怎么样呀?他们的伤都治疗了吗?你们吃上饭了吗?……”

桑德低下了头,然后神经质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将餐巾丢到桌上。

“你们要知道,”他愤愤地说,“万一你们想要带人上那儿去的话……”

在消失之前,他又补充道:

“皮耶特罗的高山小屋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关闭了,现在那地方就只剩一片废墟了。”

END

作者简介

让-克里斯托夫·吕芬(Jean-Christophe Rufin,1952—)不仅是一位活跃于法国当代文坛的作家,同时还扮演着旅行家、医生、历史学家、外交家的多重角色,丰富的人生阅历为他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1952年6月28日,吕芬出生于法国中部城市布尔日。1997年开始写作,处女作《埃塞俄比亚人》同时获得了当年的龚古尔处女作小说奖和地中海文学奖。2001年,他的历史小说《红色巴西》将该年度的龚古尔文学奖纳入囊中。从1997年至今,吕芬以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为素材,创作出九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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