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宝允【韩国】:完整的道歉

柯远说文学 2024-08-30 12:37:04



平日里忙着生存,周末则无所事事。我的愿望就是全力以赴地生存,全力以赴地无所事事。周末要么看看小猫的照片,要么把涂成单色的曼陀罗贴满整个窗户再摘下来。偶尔也会数数热度急剧下降的旧报道下新回的帖子。整个周末我都在努力,尽可能无害又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妨碍我的唯有家人。以前与家人同住时,每天都必须做有用之人,片刻也不能松懈。

每每牵扯到家人,我总是吝惜真心。既不能给哥哥写信说“你真是个混蛋”,也不能管闭门不出的妹妹叫“霉菌”。至于妈妈,最好什么话也别说。现在,我想跟妈妈说的只剩下真心话了。

有时在梦中,眼睁睁地看着公寓的七层阳台熊熊燃烧。那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家。我悬在高空,身体轻盈,肋骨是完整的拱形。仅此而已,做梦罢了。醒来后却发现口水白花花地漫延到下巴。我烧了所有人的家,却不跟任何人说真心话,整整一周都在努力虚度。如果上天赐给我无需算计无需道歉的一天,那么生存应该完全没问题。

工作顺利吗?

妈妈不知情,周末打电话的时候才会这么问。

道允还是老样子吗?

我用反问代替了回答。这样她就无话可说。如果对方问我很难作答的问题,我就这样反问。妈妈沉默,我的心情好多了。

别再往道允屋里送饭了。冰箱也空出来。她要是不想饿死,自己会爬出来。

行了。至少要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吧。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什么出格的事,不会的。

道允在SNS【SNS专指社交网络服务,包括了社交软件和社交网站,比如Facebook和Twitter,也指现已成熟普及的信息载体,如短信SMS服务】上很活跃,时时刻刻忙着晒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活着,为什么非要活着,为什么还没死,这些问题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她的SNS时间线。所以不会有事。好奇心强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炫耀自己善于思考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死。要是家里失火,最先冲出来的肯定是道允。哪怕打破窗户,吊在栏杆上,她也会活下来,然后在SNS上神气活现地问,家里失火了,我怎么没死呢。

你哥快判了。

终于,妈妈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哥哥原本只是我们在家里窃窃私议的混蛋,自那晚之后就成了万人唾骂的狗东西。只有妈妈不知道他是混蛋。就算哥哥本人也知道自己是个混蛋。正因为知道,所以始终不肯道歉。正因为知道,所以一直给那女人打恐吓电话,直到人给抓走了还梗着脖子叫唤,说什么要到大律所给他找律师。

我希望哥哥判死刑或是无期。希望他胸前贴上红色名牌,怎么积极改造都没人搭理,直到死去。我可不想写什么请愿书。我不能写。我也不想再去找那个女人,给她送钱,即便我表明是前来道歉,她仍然嚎个不停。医疗费也好,慰问金也好,协议金也好,无论什么名字无非是钱。当时我还不明白。我不停地按门铃,逼得她差点打开阳台门跳下去。女人住在十一楼,我的道歉差点又害死她。出于真心,我就不再跟她道歉。妈妈明明知道,却还频繁地问我在做什么。做什么呢?最近忙不忙?

我很忙。

给炒了鱿鱼之后,我反而比做课后辅导时更忙了。直到昨天还在炸猪排。下周一开始,我就要接孩子放学了。接孩子放学还是第一次,炸猪排也是这样。只因招牌上写着“真心炸猪排”,我就去那儿工作了。每天七个小时,不停地炸着“真心原味炸猪排”和“真心芝士炸猪排”。三十份当中,总有那么一份,要么炸糊了边角,要么炸得变了形。真心也会这么轻易变形?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来上班的老板就会和我换班。老板把变形的“真心”切成小块,当作试吃品。给小孩子切好的大块,没有哪个孩子会吐出来。

但凡哥哥没那么混蛋,我也能把炸猪排块喂进侄子嘴里。不是变形的边角,而是原价买来的完整真心。春节会给压岁钱,中秋节也会和他分享豆馅松糕,争着抢着教托莉(托莉是那女人养的黑色泰迪,那晚死了)行跪拜礼。每当看见孩子们走过商店门口,我就会想起素未谋面的侄子,想象着藏在小袄里柔软而易裂的粉红色指甲。

*

平日里忙着生存。我比放学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来到小学后门。

还是叫小姨好吧?

面试的时候,东柱妈妈直接就这样问我。

小姨是自由职业者,运动时间正好赶上东柱的放学点儿。运动结束后带着外甥高高兴兴地回家。这不是什么怪事,对吧?

我点了点头。东柱妈妈似乎觉得这事很重要。叫小姨。面试结束了吗?东柱妈妈喊来东柱,让他站在我面前打招呼。

虽说我也怀疑东柱是不是十岁的孩子,却也不觉得过于惊讶。从学校到东柱家,走路不到十分钟。我仔细观察东柱。普普通通的脸庞。为了不和别的孩子混淆,我还留意看了眉毛和耳朵的形状。东柱好像也在仔细打量我。下周一开始,小姨来接你。你必须跟着小姨回家,绝对不能自己跑回来,知道吗?东柱妈妈唠叨了好几遍,东柱则是不厌其烦地回答说,好的,我会的,知道了。真是个好孩子。看着东柱那橡子般圆润的额头,我这样想道。

为了和好孩子东柱一起回家,我做起了运动。与学校后门相连的小片空地上排列着运动器材,都是些刷着新漆上了油的旧货。我尽可能地爬上更多的运动器材来活动四肢。我最喜欢的是高度及胸的器材,上面挂着类似大飞镖盘的东西。我抓住圆周边缘对称的手柄,左右转动肩关节。双臂张开,背部绷紧,感觉肋部疼得好像要断。尽管如此,吊在上面的话,感觉自己都成了维特鲁威人【维特鲁威人是达·芬奇在1487年前后依照维特鲁威定律所作的一幅钢笔素描上的形象。这幅画上的男人在同一位置上摆出了“十”字型和“火”字型的姿态,并被分别嵌入一个矩形和一个圆形当中,给人一种运动的感觉】。曾经的我也在那边的教室里教孩子们达·芬奇,现在的我转动着飞镖盘,不时地瞥一眼学校门口。

放学了,孩子们闹腾着出来。直到乱糟糟的孩子们走光了,我才看见橡子额头。东柱是和朋友一起出来的,身上还背着个男孩,脸蛋胖乎乎的,头发湿漉漉的。两人紧贴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男孩的胳膊勒着东柱的脖子。东柱身前抱着书包,身后背着男孩,走得踉踉跄跄。橡子额头胀得通红。

小姨!

东柱看见我,大声喊道。喊声里带着咳嗽。我向东柱走去。

小姨运动完了。一起回家吧。

约定的台词说完了,男孩依然无动于衷。他死死勒着东柱的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腿受伤了吗?我问。他说没有。

你应该说阿姨,我没有。不管是老师问你,还是阿姨问你,只要是长辈,你都要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没有,我没有受伤,没关系。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我从东柱脖子上扯下男孩的手。但他更加用力,胳膊像钩子似的卷起来。我连撕带拽掰开他的胳膊。孩子终于下地了,手背上还有我红色的手印。东柱的额头更红,但也不算什么。他的脖子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我们只是闹着玩呢,男孩拖着长腔说道,还想再趴到东柱背上。但让我给拦住了。

东柱要跟我回家了。

男孩比东柱矮一头,却梗着脖子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向他推荐了飞镖盘。

喜欢吊着啊,去那边吊吧。

我带着东柱走出了学校的后门。沿着宽宽窄窄的马路,盯着孩子们的后脑勺前行。旁边的东柱先是嗤嗤地笑,随后又哭丧着脸说:

都怪大婶,我明天死定了。

不是大婶,是小姨。

我更正了称呼。因为东柱妈妈很看重这件事。

光是当放学助手吃不饱饭。当然。我还得再找工作。当然。

没日没夜地翻看招聘广告,衡量资格和待遇,然后投递简历,参加面试,协调工作时间和津贴,有时想到这些就会感觉很泄气。我趴在地板上,数了数存折里的余额。存折里要是有很多钱该多好啊!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太需要钱了。

事实上,我还想继续做学校里的工作。我想和孩子们一起往蒙娜丽莎的脸上贴胡子。我想融化明胶,做出耳朵形的果冻。但是不可能了。

有家长认出了老师。

校长叫我过去,却只说了这样的话。这是我当了四年课后辅导老师的学校,给叫到校长室还是第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跟校长单独交谈,喝红茶。校长在我面前放下滚水冲泡的没有半点香味的红茶,稍微改变了一下措辞,再次说道:

偏偏就有家长认出了老师的脸。

啊!我轻轻叹了口气。校长以为我认同了他的观点,脸色变得仁慈起来。我对长辈毕恭毕敬。啊,这样的语气不是回答。尽管如此,我还是写了因个人事由申请离职的辞职书,然后走出了校长室。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明明是哥哥的错。更是那个人的错,在网上散布了哥哥乃至全家人的面容和个人信息。现在,不仅电话号码、家庭住址、SNS账号和邮箱地址曝光了,甚至我常去的超市也给扒了出来,我已经毫无隐私可言。我是受害者,却又无法抗议。我也没有因为委屈而起诉那些人。哥哥太混蛋了,我实在没脸去争辩。即便不是我的错,我也别无选择。

走出校长室,我坐上了长途大巴。大巴正好停在我跟前,此时能做的选择就是坐或不坐。

大巴在畅通无阻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了一个多小时,就开到了四面平坦的地方。道路被深绿色和墨绿色所覆盖,乘客们三三两两地下车,慢慢消失在笔直的路上。我跟在一个肩膀挺直、身姿端正的女人后面也下了车。低矮的建筑在道路两旁纷纷冒了出来,我在铁匠铺、门窗专卖店、塑料加工厂之类的招牌下面走了很久。

我一直走到联排住宅鳞次栉比的地方,那女人才回头看了看我。是要找房子吗?女人打开了房产中介的大门,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维他500”饮料递给我。我坐在沙发上,装出一副要看房的样子。沙发很旧,似乎更适合福德房【福德房,韩国房产中介所的旧称】的年代,而不是房产中介。马路对面是一排排杏色的联排住宅。十二栋楼的后面,隐隐约约露出像尾巴一样颜色不同的小学校。

我想住在这样的地方。突然间,我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住在如此偏远之地,应该很不错吧。街上到处都是门窗尚无的在建房屋,房子比人都多。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我吧。住在这样的地方,也许总有一天我可以跨进校门,重新上班吧。女人瞅了瞅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咂了咂舌。

附近的商店还在卖蜡烛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女人跟我说,这里经常停电,只要发布强风预警,附近就会漆黑一片。买个应急灯不就得了?女人听我这么说,又咂了咂舌。她说,风闻这地方要拆迁,后来又不了了之,所以空房子多,房价也便宜,住进去的话,维修费应该不便宜。一个月漏一次水,锅炉也会出故障。明明是签了合同的,中介费稳拿,女人的口气却像是不希望我搬过来。

您认识我吗?

我忐忑地问道。

这样的房子卖了也不省心。有的人搬进去之后经常来抱怨,为什么卖给我这样的房子。要是外地人搬进去,一定会过来闹上一场。

我不会。我不是那种动不动就委屈计较的人。

女子打量了我半晌,拿着钥匙串站了起来。不管是年租、月租,还是买房,各种面积都有,还是先看房子再说吧。女子锁上大门,又说了一句:这地方的人都很善良。过日子还可以,这里。

*

我吊在飞镖盘上。我的生存状态,越来越单调,越来越低廉。

三位老太太,并排坐在长椅上,打量着我,手指指点点的,说这个要这样,那个要那样。按照她们的指点,我把身子斜到极限观察着学校门口。东柱妈妈加班越来越频繁,我不光要接孩子放学,而且还成了他的保姆。有一天陪到晚上七点,还有一天陪到晚上九点。东柱妈妈对我当过教师的履历非常满意。东柱小姨,你能辅导东柱的数学吗?我没说自己是课外美术老师。

现在那儿都长白毛了。

三位老太太正在分享麦饭石熏蛋。运动器材和长椅离得很近,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似的。

起先还当是白头发呢。

长啊,怎么不长?人老了,当然会长白毛。

她们毫无顾忌地说着长白毛的部位。开始说自己长白毛的老太太一脸不高兴。看她为白毛苦恼的样子,也许还算不上老太太。我转动飞镖盘,眼睛盯着校门。操场上空空如也,东柱没有出来。

我没有。瞧这儿,最近还长了黑头发呢。

另一位老太太说,露出了额头上乌黑的发根。哎呦,天啊!惊呼声和责备声随之涌来。也有人说白发里面长黑发,那是内脏出了问题,肯定有问题。

你啊,还真是特别。怎么就不能顺其自然呢?

最先说自己长白毛的老太太瞬间得意起来。那么长白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我不得而知。如果先提到黑发,那么应该得意的就是另一位老太太。远处,东柱一瘸一拐地独自走了出来。旁边没有任何人。

大婶。

不是大婶,是小姨。腿受伤了?

没有。东柱摇了摇头。还真是个好孩子。我要背他走,他说不用。我在等着东柱先开口。时间多的是。拐过三个街角的时候,东柱终于开口了。我和胜奎玩踢腿游戏了。

那能叫游戏吗?

他说是。

我和东柱继续走路。

大婶,你会骂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学。

你要跟我学的不是脏话,而是数学。东柱走路一瘸一拐。我只好放慢了脚步。我知道的脏话,可不是东柱这种额头饱满、说话礼貌的孩子该说的。我知道的脏话太多了,反而骂不出口。好极了。坏透了。我想到的只有这么多。

你学骂人干什么?

我要踢断胜奎的小腿。

东柱解释了背背游戏如何演变成了踢小腿游戏。他和胜奎面对面站着,轮流喊出自己知道的脏话。如果说了同样的脏话,或者错过了机会,那么赢家和三四个围在旁边的孩子就会用力去踢输家的小腿。不管跟谁玩,胜奎从来没输过。

好想狠狠踢他,哪怕一次也好。

我说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了。

道允也说过类似的话。

哪怕一次也行。

道允在SNS上写过这样的话,很快就删除了。我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又好像永远不知道,只能照自己的想法去揣测。不到一小时,先前的文章全都删了,新的感情和疑问重新填满了时间线。道允的感情变化怎么这么快?我满怀好奇地观察着她和刚才相似却又有着微妙变化的感情。如果感情消失,那么记忆也会随之消失吧。那她为什么还不走出房间呢?

其实我知道。道允偶尔会走出房间。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频繁。有时她走出房间,去便利店买年糕味冰淇淋,然后去网吧打通宵游戏。偶尔碰到来家门口玩的朋友,还会去买当季的衣服和鞋子。有一次,她还拍下托业补习班的招牌,上传到了SNS。不知道她只是路过,还是正在上补习班,总之就是这样。道允爱走爱笑,也爱拍照。我通过SNS知道了她最近抽的香烟牌子和脚趾甲的形状。这一切她对妈妈和我都保密。

我决定尊重道允。

正如我平日里忙着生存,周末则无所事事,说不定道允也是这样。只有熬过了所有无用的时间,才会有生存的力量吧。这是个人的事情,他人无权干涉。事关生存,不能插手。祸从口出,更不能乱说别人的坏话。

“忙吗?”

我久久注视着妈妈发来的短信。这几天,收到了十多条,内容如出一辙。忙吗?不忙回个电话。忙得连个电话都没时间打吗?“忙吗”和“忙吗”之间夹着个“喂”。既没有前言后语,也没有标点符号,只有个“喂”。

喂。

收拾行李搬家那天,妈妈也这样叫我。叫完之后,却又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喘着粗气。她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拿着装满废纸的塑料袋。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腐臭的鱼腥味。三天两头就有不速之客在我家周围徘徊。门口被弄得乱七八糟。有一天是玉筋鱼酱汁,有一天是踩爆的辣椒酱袋。公寓管理室说他们只在喷洒易燃物时才能出面,监控也从没拍到可疑的人。

可别随便报警。因为你们家,我们公寓已经全国有名了。

但是,我和妈妈好几次看见过可疑人员。他们事先约好似的戴着黑帽子和白口罩,穿着黑色的T恤。他们似乎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又像是唯一的人。有时还像是威胁我们的管理所长。到处都贴着要求我们搬家的呼吁书和胁迫书。我们家人也好,其他住户也好,谁都没有去撕那些东西。坐电梯的时候,也会看见贴在镜子上的纸张在飘扬。纸上的内容以“抱歉”开头,结尾是“求你快滚”。妈妈平静地说,要等机会,形势很快会改变。

没关系,人们很快就会忘掉。律师也这样说。等舆论平息,可以搏一搏。冤死的何止一两个呢?更过分的事多了去了。

我不怕玉筋鱼酱汁、胁迫大字报、认出我的家长,却唯独害怕妈妈这句话。我一样不落地收拾行李搬家了。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彻底没有了我的物品。

我没给妈妈回信,而是给侄女发了条短信。

“秀英啊,你会骂人吗?”

过了好半天侄女才回复。

“我最近不这样了。”

也不知道她在反省什么。

“你知道什么脏话,全都发给我吧。”

再次发送短信后,堂妹却打来了电话。你这是干什么?到底想从孩子那里得到什么?当我说清来龙去脉后,原本声音尖厉的堂妹稍微平静了下来。

那样的话,当然得帮忙了。

谢谢!那就让秀英……

刚有坏苗头就应该掐灭。必须打折他的腿,看他还敢不敢。就因为无条件地惯着他,他才混成这副德行。你知道姑姑托我做什么吗?我说一起赎罪都不够了,她要让我到秀英的学校动员大家签联名请愿书呢。她简直是疯了,真的!秀英,你过来,快来。

堂妹在催促秀英。

好,骂吧。冲着这儿,快骂。

秀英生气地回了房间。通过电话那头的摔门声,我这样猜测。我去说服她,你等着。堂妹语气坚决地挂了电话。大约过了五分钟,我收到很多条带脏话的短信。秀英发的,还是堂妹发的,我不得而知。我再次拨通了秀英的电话。

这种东西发音很重要。

秀英犹豫了一会儿,说不能直接跟我说脏话,要发录音文件。

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录音文件。秀英还补充说,这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个发音标准、骂起脏话来既有嚼劲儿又可口的朋友给录的。

不是好朋友,而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发音流畅,骂得痛快。我给秀英转了五万韩元的零用钱。

你真要这样吗?

无意间接到的电话里传出粗鲁的声音。是妈妈。我犹豫着要不要挂断电话。只需简单地按下挂断键,妈妈就妨碍不到我了。妈妈和那些不速之客还不一样。妈妈不知道我的住所和我工作的地方,更不知道我经常光顾的超市。

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就算没见上面,那也是我的孙子啊。

妈妈改变了战略。

我天天想那个孩子。一到晚上,耳边就响起孩子的啼哭声。我每天凌晨都去祈祷,祈求孩子去好地方啊,千万去个好地方啊,没有痛苦的好地方。我这么做了,可是怎么能还清那些罪孽啊?

罪孽无法偿还。只有债务能够还清。无论做什么事,罪终究是罪。妈妈都说自己晨祷了,为什么还不懂这个道理呢?

即便如此。

妈妈的声音变得婉转起来。

死去的孩子再可惜,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啊。

哥哥怎么能算是活人呢?

我情不自禁地蹦出这句话。什么话都不能跟妈妈说。现在想跟妈妈说的只有真心话了。

哥哥是杀人犯,不是活人。不是死人和活人,而是死人和杀死人的人。哥哥是杀人犯,哪里有活着的人?

活着的人。幸存下来的人。我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我前去道歉不停地按门铃、从敞开的阳台窗户试图跳下去的女人。女人住在十一楼,我的道歉差点儿又要了她的命。我之所以没能成为杀人犯,是因为她没法从轮椅上站起来。女人失去了托莉,也失去了腿和腹中的婴儿。如果有一天,哥哥出狱之后去找她,如果哥哥找到她家撬门进去,她既不能猛然站起跑开,也不能打开阳台的窗户跳下去。

我希望哥哥死在监狱里。

有的真心,无论怎样掩饰还是会泄露。

我也有委屈得要发疯的日子。每次在热油锅里炸猪排,我都感觉有块儿炸焦的肉在肚子里翻江倒海。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哥哥给我的东西。哥哥刚参加工作就给我换了新手机。虽说是我来分期付款,毕竟也是他给我买的东西啊。准备学校面试的时候,他还给我买了件黑夹克。只不过颜色太黑了,反倒是去殡仪馆的时候穿得更多,但毕竟也是他给我买的。他还给家里寄过一箱公州栗子。我和妈妈蒸着吃、煮着吃,还直接剥壳生吃。又甜又大的栗子。是啊,我从那混蛋身上得到的太多了,应该付出代价。回想起得到的东西,好像还能稍微忍受,好像我也只能忍受。

这也是我最委屈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尽情地憎恨哥哥?为什么诅咒过后总会习惯性地产生负罪感?我羡慕那些肆无忌惮地说“撕碎哥哥”的人。真希望我也能成为那样的黑衣使者,正义凛然地诅咒坏人。我不想在痛骂杀人犯时有任何负罪感。

那晚之后,我经常想起哥哥。然而仔细想想,我想的不是哥哥,而是哥哥毁掉的一切。我想的是任何真心都无法触及的消失的一切。

*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东柱妈妈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看着放在她面前的东柱的手机。东柱妈妈按下播放键,脏话就涌了出来。既有嚼劲儿又可口的脏话,绝对不是秀英的好友,而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声音。东柱妈妈按下停止键,浑身颤抖。

天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脏话。

东柱妈妈继续说,东柱一直戴着耳机,还以为是在听歌;东柱边听边唱,还以为他喜欢说唱呢。

因为他说要玩游戏。

我也听说了那个无聊的游戏,所以呢?

东柱说他想赢一次。

赢了又怎样?赢了一次,然后呢?

我坦率地说自己并没有想过。我只想到东柱使劲踢胜奎小腿的情景。东柱妈妈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听说你前阵子还是老师呢,真的不懂吗?这种时候要尽量低调,不能引人注目。要想逃离那该死的靶子,那就要顺其自然,什么都别做。不要威胁召开什么学校反暴力委员会,也没必要厚着脸皮给那些孩子买好吃的,求他们跟我家孩子好好相处。就这样,什么都不要做。

东柱的房门开了点缝,然而东柱妈妈好像并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我欲言又止。东柱的事情只有东柱自己不知道,这很奇怪。

坚持一下,最终都会过去。不管他们最开始盯上东柱的理由是什么,孩子们很快就会忘掉。世上不缺惹眼的孩子,他们很快就转移目标了。

您是说等待他们转移到下个目标吗?

东柱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听到这声低沉、缓慢而悠长的叹息,我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被压炸了。如果她再次发出那么顽固的叹息,也许我会不知不觉地回答说,好的,我知道了,我会照做的。

那有什么不好?

东柱妈妈问道。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暂时低头。有什么不好?

我向东柱妈妈道歉,说了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不,我一无所知,我本来就对生活一窍不通。

老师还是适合在学校工作。

东柱妈妈把算好的钱装进白色信封递给我。她说平等地关心学校里的每个孩子更适合老师。那样才是既正义又不违背本心的态度吧。

我不知道。不过,帮助东柱完成心愿也是出自真心。对我来说,没有一天不是真心的。真的。

被炒以后,我还会去玩飞镖盘。身体的某个地方会因此变得健康,所以不是无用之事。也正因为这样,我都在平日里运动。妈妈又发来了短信,随着开庭日期临近,舆论再次沸腾。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埋怨,我没给她回复。我不再投递简历了。

我转动飞镖盘,东柱就会出现。我和东柱彼此熟悉,正好也做完了运动。我和东柱友好地走回家也非什么怪事。我俩离开放学回家的路去吃炒年糕。我本想走到更远的市场,给东柱买“真心”炸猪排,但害怕东柱妈妈发现,于是就忍住了。你喜欢炸猪排吗?东柱说不喜欢。原来还有不喜欢炸猪排的孩子啊。我莫名地感到安心。

东柱的放学时间明显提前了。知了似的缠着东柱的胜奎不见了,然而真正的蝉鸣还是跟在我们后面。我和东柱并排咬着吸吸乐冰淇淋,拐过胡同回家。东柱的家里基本上没人。我的家里也是。为了回到各自的空房子,我和东柱努力地往前走。

对了,小姨。

嗯?

为什么一次也不行呢?

东柱用手背揉了揉橡子般的额头。似乎汗水让他感觉很痒。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东柱手背下的肉都挤到了一起,眉毛也跟着晃动,好像在笑。

踢胜奎的腿,只要一次就行了。那样我就有信心不再难受了。为什么不行呢?

东柱的眉毛晃得越来越厉害了。

这也不让做,那我还能干什么?

*

我是个不求上进的人。生活偶尔拮据,总体上还是不求上进。

为了做个不求上进的人,我必须拼命努力。不求上进并非因为懒惰,而是努力的结果。我每天都坚持不懈,执著地不求上进。为了做个不求上进的人,有时还要暂时放下生存。我不找工作,也不出门,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呼吸。

不求上进的时候,我不会看那些关注度急剧下降的旧闻,而是会看关于哥哥案件的报道,会看激增的回帖。哥哥曾经的熟人重新作证这起事件,其中有我知道的事,也有我不知道的事。真让人惊讶。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关涉家人的信息也不像以前那样疯传了。这也许是幸运的事情,却不能成为我追求上进的理由。我读到了杀人犯家属经营的高级韩食正餐店最终关张出兑的相关报道。妈妈的消息就这样传递给了我。

道允还是老样子。说是老样子,也不全是。在时间线上,她上传的文字也是半个月前了。也许她只是创建了新账号。不过,我只知道道允的这个账号。

我下定决心作证了。

道允最后的文章很简洁。所以不知道她要为哪个案件的哪方作证。不。其实我知道。需要下决心的通常是伤害家人的事。下定决心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法平静的生活。道允在做什么呢?我想去转飞镖盘。我想转到疼,疼得肩膀要脱落,肋骨要撕裂。我想成为健康有力的人。

虽是深夜,并排站立的联排住宅周围依然灯火通明。比起空房子的漆黑,隐隐约约的灯光更显清晰。我不能去那么明亮的地方。要是停电就好了。跟那个女中介说的不同,这里从未停过电。漏水或锅炉爆炸似乎也是谎言。尽管如此,我也不想计较。我在这房子里既没开过灯,也没用过锅炉。即使外面有人按门铃,我也不出去。最重要的是,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感到委屈和计较的人。我没那么激烈,感情也不丰富。我只是个不求上进的人。

即便如此,偶尔我还是会想东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见妈妈和道允,也不想见堂妹和秀英。即使努力什么也不想,我还是会想起他橡子般圆润的额头下翘起的眉毛,以及像大拇指似的小耳朵。回想起来,还没跟东柱道别呢。课后辅导老师被解雇,不,我以个人原因递交辞职书的时候,也没能跟孩子们告别。那时没有闲暇。现在有了。我对长辈毕恭毕敬,对晚辈和蔼可亲。问候晚辈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起身了。度过一天很简单。只要闭上眼睛,蜷缩身体,不去思考,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十二点半。午餐吃抹了花生酱和蓝莓酱的面包和牛奶。两点半。拿干抹布挨个擦拭放在窗框上的迷迭香叶子。偶尔摘片叶子咀嚼。有点儿苦涩,可我不会吐出来。三点一刻。今天是星期二,东柱走出校门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分。洗完澡,换上衣服。我选择袖口宽松的衣服,便于活动胳膊。

有位老太太正在转飞镖盘。不知道是长白毛的老太太,还是说长黑毛的老太太。不管是谁,我只记得她闷闷不乐。我在老太太们并排坐过的长椅上坐下来,注视着吊在飞镖盘上的老太太。每次老太太左右摆动上身,双腿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抖动,仿佛下半身也想参与进来。

我偷偷地瞟着老太太,同时注意观察校门。老太太不想下飞镖盘,东柱也没有走出校门的打算。三点五十五分。东柱还是第一次这么晚。看到我焦急地抖着腿,老太太问我要不要给我让位。我不需要飞镖盘。我大步流星地走向校门。

东柱在操场那头,和朋友一起。东柱可没什么朋友。四个人围着东柱,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篱笆。他们不停地变换位置,围住东柱。孩子们的步伐很慢很慢。位置变换的时候,我看到了东柱的橡子额头。鼓鼓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东柱前面抱着书包,脖子上还挂着一个,背上是胜奎。胜奎紧紧勒住东柱的脖子,时不时地放下胳膊。也不知道被掐到哪里,东柱突然跳了起来。他就这样蹦蹦跳跳地朝校门走来。

那晚之后,我经常想起哥哥。然而仔细想想,我想的不是哥哥,而是哥哥毁掉的一切。我想的是任何真心都无法触及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哥哥打断道允肋骨的时候,我在洗手间。客厅里两次响起健身球爆炸似的生硬而沉闷的巨响。我拼命屏住呼吸,藏在卫生间里。我感到恐惧。头顶的伤疤和打了将近两个月石膏的胳膊肘等部位也刺痛不已。哪怕已经长大成人,恐惧也并未消失。

如果当时我踢了哥哥的小腿,那会怎么样?遇到东柱后,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哪怕只有一次,如果狠狠地踢了哥哥的小腿,那会怎样?道允就能生活在房门以外的世界吗?哪怕再次被打破脑袋,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吧。

我走向胜奎。我坚定不移地走向胜奎。

住手!

最近几个月我每天转动飞镖盘,双臂充满了力气。好像随便乱挥,什么都能打倒,好像足够掐住任何人的脖子。

给我把手拿开!

我的胳膊像橡胶似的伸过去,从东柱脖子上扯下胜奎的手。我毫不犹豫地扯下缠住东柱脖子的双臂。胜奎是不管跟谁玩都没输过的孩子。但是,他的个子只到我的腰部,第五颗槽牙都没长出来。胜奎摔倒在地。我不记得是我推的,还是他自己摔倒的了。还没有踢他的小腿呢。胜奎是那么矮小,那么不起眼。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啊。原来我是毫不犹豫就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啊。原来我是瞪着阴森卑鄙的眼睛无情地推倒毫不相干的小孩的人啊,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难道只有两条路?如果不想成为弱者,那就只能成为欺负弱者的人吗?回头看时,东柱躲在远处。东柱正迟迟疑疑地离我而去。仿佛他无论藏进哪儿都会锁上门。仿佛他再也不会让我看见鼓鼓的额头。

周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过,我还是想确认。你要道歉吗?我问胜奎。我的胳膊很沉重。这胳膊似乎可以伸到任何地方,沉重得让我无法忍受。正如老太太们所说,如果用错误的姿势运动,胳膊会受伤。我垂下胳膊。还是道歉吧,我说。道歉,胜奎,我求你了。

拿出真心。

近处传来哭泣声。我只是耷拉着胳膊,静静地等待回复。

END

作者简介

安宝允(1981—),韩国当代女作家。曾荣获“文学村作家奖”(2005)、“元音和辅音文学奖”(2009)、“李箱文学奖”(2014)、“金承钰文学奖”(2021)、“现代文学奖”(2023)、“李孝石文学奖”(2023)等众多奖项。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您那比较平安的一天》《少年7的告白》,中篇小说《阿尔玛的森林》,长篇小说《鳄鱼群出逃》《绿野医生》《琐碎的问题》《首先停止》《装作不知道》《夜晚的去向》《余震》等。

小说《完整的道歉》为2021年度“金承钰文学奖”获奖作品。叙述者“我”是一个杀人犯的妹妹,因为哥哥的暴力行径全家遭到网暴,自己又在流离失所中亲见了校园霸凌,因而对暴力进行了一系列反思。小说的结尾,“我”垂着胳膊站在那里,暗示着故事并未结束,问题并未解决,那个“完整的道歉”依然是“我”尚未触摸到的东西。

《完整的道歉》最初发表于《韩国文学》(2020年下半年刊),2021年收录于《2021年金承钰文学奖获奖作品集》(文学村出版社),2023年编入个人小说集《夜晚属于我》(文学村出版社)。本文译自作者本人提供的《韩国文学》所发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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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远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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