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辉涉【越南】:森林的盐

柯远说文学 2024-07-15 09:58:36

森林的盐

阮辉涉作 夏露译

春节【越南与中国一样过传统春节】过后一个月,森林迎来了最好的时节。绵绵春雨里,树木吐绿,丛林散发出温润的气息,宁静的大自然仿佛满怀深情。

这一刻,你若行走在森林里,脚踩上软软的落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真是莫大的享受。偶尔,在你不经意间,或许会有一滴水从树上落到你的肩膀,令你浑身上下猛然间感受到一阵清凉。有时候,你看到一只小小的松鼠在木奶果树上啃树皮,那副有趣的模样,会使你在顷刻之间就将生活中遇到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

老杪【此处原文为Diểu,是作家自创的一个越南语名字,对应的汉越音汉字即为“杪”,意思是“树梢”】正是在这个时节去森林打猎的。

他在国外留学的儿子寄了一把双管猎枪给他。那把枪相当不错,轻便得像个玩具,他在梦中都没见过这样的美物。就这样,他萌生了去打猎的念头。六十岁的人了,带着一把新枪,在春光里去森林打猎,这样的日子是值得活下去的。

老杪套上暖和的衣服,头戴皮帽,脚蹬高筒靴,穿戴整齐后出发了。他还细心地带了糯米饭团。就这样,沿着干涸的小溪逆流而上,一路走到源头,再往前走,到处都是石灰岩山洞。

老杪拐上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两旁的树枝上落了不少蓝鸟,老杪都视若无睹。他觉得用这柄新枪打蓝鸟无异于浪费子弹。蓝鸟他已经吃腻了。好吃虽然好吃,但总有一股腥味。他家里不缺鸟,鸽子多得是。

小径一转,老杪被荆棘丛里的一阵动静吓了一跳,他望过去,眼前是一团花花绿绿的藤蔓。他屏住呼吸,只见两只野鸡迈着碎步低头往前冲,咯咯叫着。他端起枪紧随其后。“现在开枪,很可能打不中!”他思忖着,一动不动地在野鸡的后方坐着,观察了很久。他想等林子静下来,到时候也许野鸡会以为四下无人。那样是最好的,对于野鸡、对于老杪都是如此。

眼前是巍峨耸立的石山。老杪环顾四周,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想着要是能猎到一只猴子或一头山羊就再好不过了。他深知山羊很难捕获,想要成功全靠碰运气,而良机鲜少找上他的门。

权衡了一下,他决定从谷底的小路穿过去,到对面的林子里去打猴子,可能更有把握一些,不至于白费力气。那片林子可称得上是山谷里的“花果山”“水帘洞”,长满了木奶果树,猴子很多,而且往往成群结队,要在那里猎到一只想必不难。

老杪在一处藤蔓茂密的地方停了下来,那些枝枝条条是什么植物,他不太清楚,叶片发白,看似胡颓子,明黄色的花朵像耳坠一样垂向地面。

老杪静静地坐着观察。会不会有猴子呢?猴子聪明如人,觅食时总是格外警觉,猴群会安排一只灵敏的猴子负责放哨。猎人要是留意不到放哨的猴子,就不要妄想能有战利品,更别说打到猴王了。虽说猴王也不过是一只猴子,但老杪总想捕获猴王,对其他猴子没什么兴趣。那么,他就得想办法伺机擒王。

老杪静静地等在原地,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春雨细密柔软,并不令人感觉寒冷。他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坐着等待了。这一刻,他心无挂碍,不悲不喜,不担心任何事,也不算计什么。森林的宁静感染了他。突然,从木奶果树林里传来了一声嘶吼——有大人物出没。老杪知道,这是领头的猴子要来了。过了几分钟,猴王真的来了,威风凛凛,颇具王者风范,展现出一种粗犷的自信。老杪微微地笑了,专注地看着。

猴王跑得太快了,几乎一刻也不停留休憩。老杪对它的敏捷和柔韧度叹为观止。只是一个虚晃,猴王就消失了。老杪感觉到一阵刺痛:显然,他是打不到猴王的,没有那个帝王命。他感觉自己从出门到现在的兴致消散了一半。

猴王消失后,有二十来只猴子嘶吼着从四面八方出现了。它们有的兀自在树上玩耍,有的倒挂在树枝上荡秋千,有的跳到地面上。这时,老杪看见三只猴子始终紧紧粘在一起,可能是一家三口:公猴、母猴和小猴。公猴的行为让老杪心生愤怒。他暗自骂道:“污浊东西!放荡!鲁莽!混账!”老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热,他把帽子和棉衣脱了放在树下,把饭团也放到地上,慢慢挪动到地势更低的地方。

他仔细观察着,发现放哨的是一只母猴。这就方便了。因为雌性动物总是很容易分心。看!看见了吗?正放哨呢,它却去捉身上的虱子,这不是分心是什么?雌性动物总是最关注自己的身体。这一点不难理解,也很美好,但同时,又充满痛苦……

老杪考虑了一下,决定顶着风去接近那只放哨的母猴。他感觉必须走到距离猴群二十米的地方才能一击即中。他移动敏捷,小心翼翼地瞄准,认定自己会成功。他觉得这只猴子是老天赏的,自己必能射中。他甚至认为,哪怕自己脚步再重一点,弄出动静来也没关系。这好像有点不理性、没道理,其实也正常。

虽然这么想着,老杪接近猴子的时候还是格外谨慎,他知道大自然充满变数,意料之外的事情时有发生。谨慎行事在任何时候都不多余。他把枪架在树上,那一家三口尚不知灾祸将临。公猴从树上把果子扔给地上的母子俩,扔之前总要挑一个好的自己先吃掉,真是卑鄙!老杪扣动了扳机。剧烈的枪声,猴群瞬间四散。公猴两手摊开,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的混乱把老杪吓得发抖。他觉得自己做了坏事,四肢瘫软,像是刚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

起初,母猴和小猴也跟着其他的猴子一起跑开了,但是过了一会儿,母猴忽然回来了。公猴肩膀中枪,勉强站起来,又倒下去。母猴打量着四周,小心地往公猴身边靠。那一刻,森林里寂静无声,紧接着,公猴开腔了,呼唤着母猴,它的声音听起来凄惨异常,痛苦不堪。母猴停下来,一动不动地听着,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快走开!”

老杪轻轻呵斥了一声。母猴却似乎想要冒着生命危险走到公猴身旁去扶起它。

老杪恼怒地举起了枪。母猴的牺牲精神竟让他心生忿恨。狡猾的家伙,你是想证明自己像一位贵妇吗?

然而,目睹了这群猴子的一系列行为,老杪的内心开始土崩瓦解。他哪里骗得了自己呢?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母猴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惊恐。一惊之下,它把公猴扔到地上一溜烟儿跑了。老杪叹了口气,又轻轻笑了,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坏了!”

老杪暗自骂了一句,因为母猴又回来了。“这下它知道伤害公猴的是人了,完蛋了!”母猴一边偷偷瞄着他,一边冲到公猴旁边,飞快地把它抱进怀里。两个猴子在地上打起了滚。此刻的母猴像个傻瓜一样疯狂,这样狂热的牺牲,或许是因为它觉得自己高尚的胸怀能得到大自然的青睐?老杪已经暴露了自己作为刺客的面目。公猴命不久矣,却咧开嘴笑了。老杪要是这时候再开枪,过后定然会痛苦,会失眠,甚至会早死两年。都怪他从藏身的地方早出来了两分钟。

“算了吧,老杪。”他难过地想,“你的腿这么短,哪里跑得过猴子的情深意长?”那两只猴子就像在嘲笑人类,它们相互扶持着跑开,母猴还不时打个滚,粗鄙不已,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老杪气得把枪往前头一扔,想吓唬一下那对仓皇逃离的猴子。

突然,一家三口中的小猴从岩石后面冒出头来。它一把抓住老杪的枪绳把枪拖跑了。三只猴子一起疯狂地往前跑。老杪愣了一下,忍不住发笑:真是太可笑了!

他捡起石头砸向三只猴子,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吼叫。猴子害怕极了,公猴和母猴往前面的山上跑,小猴则往山谷里跑。要是丢了枪就糟糕了。想到这里,老杪决定去追小猴。其实离得很近,要不是路上的石块高低不平,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就能抓住枪。

小猴被老杪逼到了悬崖边上,情况危急,最后它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它或许经验不足,不过当时的情况,也的确别无他路了。

老杪脸色惨白,汗水像洗澡水一样往外冒。他站在悬崖边往下看,止不住发抖。那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小猴凄厉的叫声。在老杪的记忆里,他从未听到过如此的惨叫,不禁惊慌不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过了一会儿,悬崖口的树丛中腾起了浓雾,很快遮天蔽日。老杪撒腿往回跑,上气不接下气。自打小时候仿佛被鬼追身的时候狂奔过一次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跑成这样。

到了石山的脚下,老杪已经筋疲力尽。他坐下来望向悬崖的方向。雾气笼罩四野。他突然想起这是山谷里最可怕的地方,被猎人们称为“死亡陷阱”。在这个深谷里,几乎每年都有人在浓雾中落入陷阱而丧生。“难道是鬼?”老杪想着,“难道是白猴是那些勇猛先辈的孤魂变的?”——那小猴就是白色的,它会抢走他的枪,这就很不寻常,出人意料。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吗?“我疯了吗?”老杪向周围看了看。“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他站起来,抬头望着悬崖,内心彷徨。这座石山的北面即是“死亡陷阱”,天气晴好时,那边不会起雾,每处景致都清清楚楚,每条道路都清晰可见。

忽然间,有喊叫声传来。老杪抬头,发现受伤的公猴正躺在上面的一块石头上,而母猴不见其踪。老杪很高兴,朝那个方向爬上去。石山有点陡,还有点滑,爬起来既艰难又危险。老杪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力气。“不管怎样,我得去救你。”老杪稳了稳心绪,扒住石头,抠着缝隙往上爬。爬了十来米,他觉得很热,便找了一个站得住的地方,把外套和鞋子脱下来,放到一棵鹊肾树的树杈上。身上只剩一条短裤,他觉得很舒服,爬得也轻快起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能这样轻松自如地爬山。

受伤的公猴孤零零地躺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石头下面有一道一拃宽的缝隙,看起来像是要从山体上崩脱出来。老杪颤抖了一下,这块岩石看起来随时可能坠落,这令他恐惧。怪异的大自然再次考验起他的勇气。他用两只手肘作支撑,把身子蜷缩起来。那只公猴看起来样貌绝美,毛色金黄,丝般光滑。它面朝下趴着,两手抓着石头,像是在设法挪动着站起来,肩膀上鲜血淋漓。老杪把手放在猴子身上,感觉到它的体温,热烘烘的。“能有十多公斤……”老杪摸到猴子胸前,打算估摸一下要用多大力气才能抱起它。

公猴的胸口突然传出闷哼,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很慑人,仿佛死神感知到老杪要来争夺猴子而发出了怒吼。老杪立刻把手抽了回来。猴子颤抖着,两眼发直地看着老杪,像是乞求。老杪忽然心生怜悯。子弹洞穿了它的肩肌,有一段四厘米长的骨头完全露了出来,每次老杪碰到这块骨头,猴子都要挣扎一番,看起来疼痛难耐。

“这可不好”!老杪搂了一把老挝草搓成一条放进嘴里嚼细,再吐出来敷在猴子的伤口上。这种草叶有止血的功效。猴子把身子缩起来,抬起眼睛,泪汪汪地盯着他。老杪移开了目光,不忍直视它的双眼。过了一会儿,猴子一头扎进老杪的怀里,嘴里发出嘤嘤咿咿的叫声,听起来像小孩子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在恳求,希望自己帮它。他感到难过。“你但凡反抗了我还好受一点!”老杪看着猴子一副乖巧的模样,皱起了眉头。“我老了。它知道老人容易动感情。可是猴子,现在哪有什么东西能给你包扎呢?”老杪想了半天,只得脱下了短裤,给猴子包扎伤口。血止住了,猴子不再呻吟。

就这样,老杪光着身子抱起猴子寻找下山的路。突然间,石头开始从山腰滚落,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它们全都推了下来。

山崩了!老杪趴低身子,紧紧抓住岩石,恐惧不已。刚才他爬上来的那条路瞬间消失殆尽,像是一刀削平了。他放裤子和鞋子的那棵树已经看不见了。现在再往那边走异常危险,他只好绕道走山体的背后,虽然路远,但是安全一些。

老杪摸索着走了两个钟头才下到山脚。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辛苦和疲累,身上到处是擦伤。至于那猴子,半死不活的。老杪想过把它放到地上拖着走,心里却感觉过意不去,想要抱在怀里,力气又不够。等他走到自己早上最开始藏身的地方,老杪停下来找帽子和糯米饭团,却只见那里聚集了一大群白蚁,白蚁堆下面是红土。该死,原来那藤蔓直通白蚁巢,他留下的东西都已经化为粉末。老杪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抱起猴子。

“难不成我要这样一丝不挂地回家?太可恶了。”老杪气恼得很,“我要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他一边走一边这样想着,四处转了一会儿才认清路。

“还能怎么办?”他突然笑了,“谁能打到这样的猴子?差不多能有十五公斤肉,金色的毛像染过一般,能打到这样的动物,就算丢盔弃甲也值得!”

身后有些微动静。老杪转过身,吓了一跳,认出来是那只母猴。母猴也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消失在灌木丛。

原来,母猴从他还在山上的时候就一直跟着他,他却浑然不觉。

老杪觉得十分怪异。他每走一阵子,就转过身去看看,都能看见母猴依然尾随其后。真是混蛋!老杪把公猴放到地上,捡了石头扔过去驱赶母猴。母猴尖叫一声跑开了。可过了一会儿,老杪再回头看,却发现它又回来了,还是大模大样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三个就这样穿越了山林。母猴可真是执拗。老杪突然感觉自己被严重地冒犯了,像是有人在盯他的梢,或是耍无赖想找他要赔偿。

这时候,公猴也认出了母猴,扭动着发出求救信号。这样持续的挣扎令老杪苦不堪言。他累极了,抱不动了。公猴的两只爪子在他的胸前抓出了血痕。最后,他忍无可忍,气哄哄地把公猴扔到了地上。公猴躺在湿乎乎的草地上,四肢抻开。老杪一脸忧愁地望着它。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母猴探头探脑的,一直跟在后面。

老杪心里一阵刺痛。他看着两只猴子,觉得鼻头一酸。原来,在这世界上,每种生物肩头的责任都如此沉重。“算了,我放你一条生路!”老杪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猛然站起来,往脚底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踟蹰了一会儿,匆忙走开了。

母猴仿佛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它立刻从藏身之处跳出来,窜到公猴躺着的地方。

老杪拐上一条偏僻的路。他不想碰见人。那条路充满荆棘,沿途却有无数的子悬花【子悬花是一种传说中的植物,是越南作家喜用的花卉意象】。老杪不禁在花前驻留,惊讶无比。子悬花三十年才开一次花。传说中,遇到子悬花的人会有好运。这种花香气馥郁,白白小小的,大概只有牙签头那么一丁点儿大,人们称它为森林的盐。森林结盐,乃国家清平、五谷丰登之预兆。

走出山谷后,老杪来到田野里。春雨是温柔的,亦是细密的。他就这样赤裸着身体,独自一人走着。一会儿的功夫,雨幕就模糊了他的身影。

再过几天就是立夏【越南也使用二十四节气,节气名称与中国一样】了。天气会渐渐暖和起来。

END

作者简介

阮辉涉(1950—2021),越南当代重要作家,河内市清池县人,尤其擅长短篇小说创作,20世纪80年代后期声名鹊起,成为文坛上的一阵旋风,被称为“阮辉涉现象”,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退休将军》,已被翻译成英、法、意大利等多种语言。《森林的盐》是一则反思人类中心视角下的精巧寓言故事。在深入密林、探险捕猎的过程中,主人公与他视为猎物的猴子一家三口几番出入生死,他目睹了猴子之间的情感交流,也亲历了大自然的威力。当他赤身裸体从森林里逃出生天的时候,褪尽的不仅是用以蔽体的全部衣物,更是曾经遮蔽他心灵的偏见与傲慢。他变成了对其他族类更为共情、对大自然也更加敬畏的“野人”,因此得到了大自然珍贵的馈赠:森林的盐。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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