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阿斯图里亚斯【危地马拉】:我的家乡

柯远说文学 2024-07-17 15:32:32

我的家乡

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作 朱景冬译

木轮大车缓慢地前行,终于来到了镇上。在歇脚的地方,也就是大路和街道的交汇处,出现了第一家商店。店主都是老人,患有甲状腺肿大。他们见过幽灵、游魂和鬼怪。他们喜欢讲奇怪的故事。匈牙利人【这里的“匈牙利人”指吉普赛人】一来,他们就关上店门:那帮家伙抢小孩、吃马肉、跟魔鬼讲话、躲避上帝。

街道像折断的剑似的插进形似拳头的广场。广场不大,那些又高大又古老的大门的门框使它看起来越发显得小了。豪门望族就住在这里和附近的街区。他们同主教及市长关系密切,与手艺人却没有什么往来,除非在圣地亚哥使徒们的节日里:不言而喻,那是当各个小组在主教的府第向穷人分发巧克力饮料的时候。

夏天,树林淹没在黄色的叶子中间。原野上光秃秃一片,像陈年葡萄酒一样清亮。冬天,河水上涨,把桥冲垮了。

就像现在没有人会相信(就连老奶奶和孙子都不相信)的故事里所讲的那样,这座美洲中部的小城是建造在被掩埋于地下的城市之上的。为了把城墙上的石块粘在一起,泥巴是特地用牛奶和起来的。有一部富有说服力的家庭编年史证实,为了让这座城市最早的痕迹保留下来,若干三十根一束的羽毛和三十小管一捆的金粉,随同杂草一起被埋在了地下。有人还知道它们埋在朽木或很深的木柴堆里,以及冒着泉水的山上。

人们相信,树木会呼吸埋在地下的城市居民呼吸的气体,所以就形成了这种流传至今、无人不晓的习俗:在树的阴影下,需要排解心事的人能得到劝慰,相爱的人能减轻自己的痛苦,迷路的行人能找到方向,写诗的人能获得灵感。

树木给整个城市施加了巫术。细棉布似的梦境布满了使它颤动的阴影,纹身女围着房子转来转去,大帽子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橡胶撒旦又是跳跃又是滚动,夜间有怪兽在洼地里出没,专抢梳长辫子用马鬃打结的姑娘。然而,沉睡的城市却连一根睫毛也没有动过一下。

树木的呼吸赶走了群山,山中的道路像一缕青烟在晃动。天暗下来,橙子飘浮在空中,听得到最微弱的回声,一片树叶或一只小鸟的歌唱能在沉睡的田野上激起深沉的回声,梦妖在灵魂中醒来。

梦妖使人看到一座很大的城市——众人心中都有的明确概念——比位于罗斯卡·德·圣布拉斯山脉【危地马拉城周围的山脉】中间的这座布满各色房舍的城镇要大一百倍。这座城市建造在深埋于地下,像多层楼房一样摞在一起的城市上面。那些城市一层压一层,城市压城市,简直像一本贴在石头上的图片集——图片是用西印度的金子、西班牙的羊皮和共和国纸做成的。又像一只收藏有喷火怪的冰冷尸体、从矿里开采出来的金子和藏在银指环中的月白色珍宝箱。在这座高楼似的城市里,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若干古老的城市。梦中的形象顺着楼梯爬上来,不留痕迹,也没有声音。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走过不同的世纪。阴影在窗子里的亮光下晃动。幽灵是永恒的话题。梦妖在不断地编织故事。

在帕伦克城,沐浴着阳光、对称、牢固而又简单的平台把剪影投射在年轻的天空上。在仿若凿刻而成的墙壁浮雕上,松树显示着它们逼真的模样。两位公主在一个蜂鸟笼子旁边玩耍。一位白胡子老人盯着庇护星,口中念念有词。公主们在玩耍,蜂鸟在飞舞,老人在占卜。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蜂鸟飞舞了三天,公主们玩耍了三天。

在科班城,国王正在宫殿的花园里牵着他那几头银色皮毛的鹿散步。纳华人把用珠宝装饰的羽毛插在国王肩上。国王胸前挂着用金线织就的使人着魔的贝壳,手腕上戴着竹手镯,手镯的光滑程度可以和最精致的象牙媲美。他的前额上方随意地插着一根高贵的苍鹭羽毛。在富有浪漫色彩的黄昏,国王用一根竹管吸着烟,雌可可树的叶子飘落下来。一场心雨对如此高贵的国王来说是足够的贡品。国王心中萌生了爱情,但是他正患着严重的溃疡:太阳病。

那是用旧时刻计算的旧时间。梦妖编织着故事。基里瓜城笨重的豪华建筑使人想起东方的城市。热带的氛围打消了爱情之吻所带来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香脂令人陶醉。嘴巴湿润、又大又炽热。水中,蜥蜴睡在处子蜥蜴身上,热带是大地的性。

在基里瓜城,耳朵上戴着琥珀、珍珠的女人们在寺庙门口等待着。她们胸部的纹身裸露在外,男人们的脸上涂着红色,鼻子上装饰有黑曜岩小环,姑娘们的脸上抹着未经加热的泥巴水,这是她们拥有美德的象征。

神甫到了,人群躲到两边。神甫用他的金手指敲了敲寺庙大门,人群伏下身子,舔着土地送出祝福。神甫杀了七只白鸽祭神。姑娘们的睫毛上掠过一丝痛苦。祭神用的、形似生命之树的刀子溅出的血,在冷漠、神圣的众神头上形成了光环。浓烈的气味从一位已经死去的女王手中发出。女王仿佛在石棺里安睡。石头火盆冒出带有野茴香气味的烟雾。笛子奏出的乐曲使人想到上帝。太阳在绿油油的森林和成熟的黄色玉米田上梳理着春日清晨的细雨。

在蒂卡尔城,寺庙、宫殿和住宅中空无一人。三百名武士携带家眷离开了这里。昨天下午,在迷宫门口,保姆和光明派教徒们还在讲述民间传说。城市唱着歌,沿着街道远去了。妇女们扭动着丰满的臀部,头上顶着水罐走路。商人们在美洲狮的毛皮上数可可籽。得宠的女子用那比月亮还白的龙舌兰线串起情人们在落日时分为她们雕制的水晶饰品。令人着迷的财宝之门关闭了。寺庙的火清晰可见。一切都依然如故。荒凉的街头游荡着迷路的鬼影和眼睛空洞的幽灵。

城市像开阔的大海一样喧嚣!

在城市的石头脚下,孩子似的居民身穿腰间绕有神奇腰带的肥大衣服,从事政治、经济和战争活动,在和平时代确定魔法师的产生,他们将在城里和乡下传授棉布的织作、零的价值以及与食物的味道相关的知识。

记忆爬上通往西班牙城市的阶梯。在阶梯上方,每隔一定距离,就在最狭窄的转弯处开几扇在黑暗中看不清的窗子和由粗糙的墙壁构成的通道。那通道就像天主教堂里通向唱经台的通道一样,让人们从那里能看到另外一些城市。记忆是一个在模糊不清的物体上寻找道路的盲人。我们爬上一道高楼似的城市阶梯:希巴尔巴和图兰,笼罩在雾中的超级神秘的城市;伊希姆切,在其城徽上,被俘获的老鹰亭立在卡克奇克尔老爷们的宝座上;乌塔特兰,权贵们的城市;阿蒂特兰,镶嵌在蓝色湖畔一块岩石上的望塔楼。玉米的花朵可比不上这些王国最后一个早晨的美丽!梦妖不断编织着故事。

在征服者的第一个城市——圣地亚哥王的城市的孪生城,一位贵妇对丈夫躬身致意,而丈夫的胆怯压倒了爱慕。贵妇的微笑令伟大的长官感到痛苦,他立刻吻了一下她的双唇,然后就动身去埃斯佩西埃里亚群岛了。这让人联想到一种古老的挂毯。三条大船并排停在沐浴着银色月光的蓝色海湾。西博拉的七座城市笼罩在黄金国的云雾中,两位印第安酋长在旅途中沉睡。当贵妇幻觉或梦见一条龙将丈夫推向死亡的地窖、把她淹没在一条无底河流的黑水中时,骑兵队的回声一直回荡在宫殿门口。

殖民地城市传来的脚步声。多沙街上教士们低唱“万福玛丽亚”的声音和骑兵长官把上帝作为见证人的声音。更夫正在裹着斗篷睡觉。炼狱里的幽灵,壁龛里燃烧的灯发出的光亮,卡斯蒂利亚的马刺的响声,某种不祥的鸟的叫声,某个闹钟的铃声。

在安蒂瓜城,征服者的第二座城市,有着明亮的地平线和殖民地的旧衣装,但是浓郁的宗教精神使得自然景色黯然失色。置身于这座宗教城市,能感觉到一种想要作孽的强烈冲动。有一扇门敞开让主教大人进去,后面跟着市长先生。他们在低声细语。可以看见他们的眼皮下垂。眯缝着眼睛看到的生活在这座修道院似的城市里具有古典气息。这里有带果园、菜园的街道,有连环拱,有清泉喷吐的祖居庭院,有沉重的金属大钟。但愿这座古城在天主教的十字架下能得以保存,免遭火山之灾!然后再来谈在愉快的日子里举行的盛大节日和庆贺活动的排场。贵妇们坐在高高的靠椅上接受绅士们的问候。绅士们留着自命不凡的胡须,穿着黑色或白色的服装。这位贵妇长着一双小脚,目光倦怠;那位贵妇有着丝一般的头发。一股香气使得现在正跟一位法官交谈的贵妇感到窒息。夜深了……夜深了……主教带着校工们告辞了。司库是一个美男子,蒙特莎教的绅士,他在讲述家族的历史。死气沉沉、具有宗教色彩的烛光从玻璃台上映照下来。音乐轻松而热烈,四三拍的舞蹈让人感到悲哀。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司库对那位被授予“拉戈梅拉伯爵”称号的“十分尊贵的先生”的评论、关于王国上将举止的谈话,以及两座老钟准确报时的回声。夜深了……夜深了……梦妖不断编织着故事。

我们来到了弗朗西斯科寺庙。在这里,可以看到用以保护洛雷托圣母祭坛的铁栅栏、热那亚瓷砖铺就的地面、大马士革地毯、格拉纳达塔夫绸和洋红色的花缎丝绒。安静!已经不只有三位主教烂在这里了。老鼠带来了坏念头,金色的光悄悄潜入高大的窗子内侧。若明若暗,蜡烛没有火焰,在黑暗中,圣母仿佛没有眼睛一般。

一位妇女正在圣母像前哭泣。她那细声细气的哭泣声打破了寂静。

半夜,教友佩德罗·贝坦库尔来这里祈祷。他把面包分给饥民,为孤儿提供住所,为患者减轻痛苦。他的脚步轻得听不见,走路就像鸽子在飞。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那个哭泣的女人跟前,询问是什么痛苦在折磨她,却没注意到那是一个痛苦得难以抚慰的女人的影子。他听见她说:“我哭,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我非常爱的男人;他不是我丈夫,但是我非常爱他!……请原谅,兄弟,罪过啊!”

教友抬起头来寻找圣母的眼睛……啊,多奇怪啊!他长高了,也更结实了。他突然感到冒险的斗篷披在了自己身上,利剑系在他的腰间。他明白这一切,因为他是圣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对那个仍在哭泣的女人躬身致意……

他是堂罗德里戈吗?

就像一个试图捕捉自己影子的疯子,那女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拢起长长的衣衫,走到他面前,拼命地吻他。他正是堂罗德里戈!……他正是堂罗德里戈!……

两个幸福的影子——一对情人——走出教堂,沿着那地狱通道般弯曲的街道走着,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有人说佩德罗教友睡在小教堂里,比任何时候都更靠近圣母的怀抱。

梦妖不停地编织着故事。有一阵子,织布机上发出苍蝇落网的嗡嗡声。从为我们国王撰写编年史的作者写作关于西印度事件时所在的那间令人尊敬的屋子里,传出一阵金龟子的唧唧声。在唱经处能听到青蛙的呱呱声,教士的声音在唱经台上单调地回响……

帕约·恩里克·德·里维拉修士走来了,他的黑色教士服一点儿也不反光。黄昏很快就降临了。帕约修士敲了敲一所小房子的门,塞进去一份印刷品。

一阵喊声把我惊醒了:我到家了。危地马拉·德·拉·亚松森,征服者的第一座城市!从山上看起来有如天然玩具的小白房子是真实的。房子的“墙壁”——按照时令穿衣的教士和士兵——的表情令我感到骄傲,紧闭的阳台使我觉得悲哀,祖先的门厅让我倍觉亲切。男孩们在街头互相追逐,女孩子们在玩安达雷斯游戏,他们的奔跑和叫喊声是真实的:

“安达雷斯!安达雷斯!”

“安达雷斯!对你说什么?”

“叫你放我过去!”

“我的家乡!这是我的家乡!”为了确信我真的回到了家乡,我这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到了它那幸福的平原,它那浓发般的森林,它那环绕着城市的、连绵不断的拉罗斯卡·德·圣布拉斯群山,它的湖泊,它那四十座火山的喷火口和山脊,还有圣地亚哥守护神,我家及别人家的房子,广场,教堂和桥,堆放有沙子的交叉路口上的茅屋,环绕着杂草和碣帘石形成的围墙与街道,不断为柳树带来痛苦的河流,丝兰的花朵。“我的家乡!这是我的家乡!”

END

作者简介

危地马拉作家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1899—1974)“由于其作品深深植根于拉丁美洲民族气质和印第安人的传统”,而被授予196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阿斯图里亚斯生于危地马拉城。1923年,因为发表反对军国主义的文章,他被迫流亡伦敦,在那里攻读政治经济学。后来他又在巴黎学了五年的玛雅语言和文化,并从事对美洲土著的神灵、神话及传说的研究工作。在这期间,阿斯图里亚斯还写了不少诗。1925年他在巴黎出版第一本诗集《星光》,诗中既有文字游戏,也有悦耳的韵律,描绘了古怪的形象、烟火制造术和奇异的景色。此外,他还根据童年时代听到的神奇故事,写了一些富有诗意的传说。他想借助这些传说恢复他读过的印第安古老文学名著的精神。1928年,他去古巴和危地马拉旅行,并应邀到各地讲学。后来他将讲稿整理出版,题为《新生活的建筑学》。

回到欧洲后,阿斯图里亚斯加紧了文学创作活动,1930年在马德里出版第一部叙事作品集《危地马拉传说》。这是一部内容丰富、诗意盎然的民间传说集,书中的传说直接或间接地采用了基切族印第安人的著名神话故事《波波尔—乌》的题材和技巧、笼罩着玛雅—基切人的魔幻气氛。该书出版后在西欧风行一时,被译成法文、德文、英文和意大利文。这部作品的成功,奠定了阿斯图里亚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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