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法国】:在金色夏天的中央

柯远说文学 2024-08-22 10:11:18

在金色夏天的中央(三篇)

安娜·塞尔作 赖兰艺译

我们赋予这些事情重要意义

今天早晨我们不愿意醒来,洛蒂说,因为我妹妹伊尔玛和我被困在了梦里,那个梦境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完全不可能从中脱身,回到日常生活的琐碎当中。伊尔玛睡在另一张床上,但我和她经常同时做同一个梦——就像修道院里的年轻修女们总是在同一时间来例假一样。梦中,我们在一艘泰坦尼克号那样的船上,船要沉了。那是一艘巨型邮轮,像一座城市,我们甚至可以在上面度过完整的一生,就像我们的祖父母在一座小村庄里度过了完整的一生一样——他们从未有过离开的想法。旅程之初,没有人预料到将会发生什么。你清楚人的德行:多数时候他们漫不经心。但我和伊尔玛立即预感到有事要发生。妈妈说,这是因为我俩都是少女,而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头上都竖着各自的天线,“但是,这些天线有时会给她们提供错误信息。”妈妈总要补上这么一句。她坚持深入思考问题。是的,我们在甲板上,在空气中察觉到了那件事。伊尔玛说:渡海的过程终归是危险的。我记得我的回答是:这艘船过于庞大,比例上一定存在问题,这样的体量算得上是对上帝的冒犯。永远别建一座比国王的城市更大的城市,比国王的城堡更大的城堡。他们会报复的。只要看看宙斯,或是路易十四就会明白。然后,我们就看着游客来来往往,像在电影里一样。

邮轮很快驶入了平阔的海面,海岸线若隐若现。在无垠的海面上,它像个胡桃壳,但在我们眼中反倒显得巨大,大得离谱,仿佛剥夺了海洋的部分权利。我们所觉察到的,并非一场海难,而是某种意外:天空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情况有变。紧接着,水平面开始上升。海难发生了,慌乱开始了,为了避免等死,失措的人们跳入海水,想要自杀;为了得到逃生的机会,有些人不惜压死他人,甚至是自己的挚爱;还有些人在祷告。而我们,感谢上帝,我们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因此仅仅有点轻微的恐惧。但有一点是我和伊尔玛一致认同的,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自己被拽出睡梦之外,比如把闹表设定在早上六点,让它斩断我们的梦境,因为那样对身体有害无益——我们知道这些也是得益于少女们的天线。那样的话,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某种尖锐的、沉重的、碍事的东西将残留在你的身体里,给你造成损害。我们应该将梦一做到底,即便梦的内容是一场海难。当梦结束,你允许自己醒来时,会处于极佳的状态,充满活力,好似在醒来之前努力工作,写完了一篇高难度的文章,做完了一次大扫除,修好了一辆抛锚的汽车,之后它便可以顺畅地驶过一条条街道。

洛蒂说,当我们允许自己醒来,在厨房里吃早餐的时候,我们给对方讲述昨夜的梦境。有些人会对此感到厌烦,我们则不,完全相反。洛蒂说,我厌烦的是那些滔滔不绝但讲的内容完全与梦境无关的人。我喜欢梦开始消失的时刻,因为它一定会消失,所有人都这么说:话语会让梦逃走。梦会像被拆卸的马戏团帐篷那样解体,像昙花一现后那样消散;它曾经如此庞大,如今所剩无几:一些场景的片段,几处背景的细节而已。你会发现,洛蒂说,它总会在白天的某一刻重现。薄暮时分,你正在修理一盏灯,或在与朋友交谈,或在阅读一本书,或在公交车上,刹那间,梦完整地出现,一秒钟后,再次消失,这一次则是永远。我和我的妹妹伊尔玛赋予这些事情重要意义。

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我们决定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了。不停地在两家精神病院之间往返,太辛苦了。我的父亲住在瑞士一家久负盛名的病院,我每个月去看望他一次,看他跟我说话时,把自己当成缪塞,把我当成乔治·桑,看他唤起一些完全是虚构的回忆,并以此为乐,甚至带着一些狡黠。尽管这样做很迷人,但和他的处境反差太大,显得太沉重了。更不应该的是,我心底还喜欢这样:乘坐小火车前往比尔根村,途经风光无限的草原和春日依旧白雪皑皑的山峰,奔赴每月一次的见面——我自己定下的这不多不少的频次。对我来说,这是件乐事,但其中也夹杂着恐惧,这种情感可以用来概括我和父亲的关系。今天他的状态或许会更好些,更理智些?有几次确实如此,但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我希望看到的,我内心更希望父亲变成疯子。在火车上,我就做好了被当成乔治·桑或是其他人物的准备。父亲也并不是完全把我认作另一个人,他知道我是他女儿,也了解我的生活。他会询问我的近况,关心我的工作和朋友们,但很快,就有什么东西溜走了。如果他高兴——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挺高兴的——他的想象力就会开始蔓延,与我们写作时的状态相似。正是这种秘密的、带有些许挑逗意味的欢乐,将他引入阅读的记忆中——他喜爱的、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阅读。彼时,他逐渐用意象,用属于他的阅读经验而非我们生活的回忆,像用一张床单、一帘纱幔一样,将我们的对话覆盖。我记得那帘纱幔出现的时刻。非常美。我认为这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我认为这就是我深爱父亲的原因。倘若处于悲伤或焦虑的情绪中,我会用一种突兀的方式,试着掀开那纱幔。我不觉得这是伤害了他,但的确会吓着他。他轻轻地转动脑袋,低下头,仿佛听到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莫名噪音。将他“带回到现实中”的举动总是突兀的,甚至是粗野的。

倘若我任由他用这纱幔盖住我,听任他开心地讲述,不对他做出反驳,我则会被引入到一条河流之中,那既是真实的生活,对我来说又十分危险。我父亲保持着上流人士的做派,尽管住在精神病院里,但当我们遇见其他病人时,他依然会彬彬有礼地向对方问好。他看起来像是在一所美丽的乡村别墅里,和一群可爱的人一起享受假期时光。他和我在一起最大的快乐,便是谈论艺术。当我们谈论一幅画作,一本小说,一栋建筑或是一座城市之美时,他的无所不知总让我震惊,因为尽管他读过万卷书,但不曾行过万里路,他一直都住在外省,但他的记忆力属实惊人,能回忆起年少时读过的书,青年时满怀激情参加的戏剧演出,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日。时间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激情的爱和它带来的痛苦折磨,是他人生的重大课题。

然而,当我去孔布勒【位于法国中北部卢瓦雷省的一个小镇】探望妹妹时,气氛则大相径庭。伊内丝不像父亲,她不快乐;她身上死死地攒着一股劲,一股聚力,一股警惕力。也可能是我对妹妹存有误解,我并没有理解她这个人。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想要爆炸,随即就爆炸了。她并不觉得精神病院是度假屋。她的在场感比通常意义上的更强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过度在场”。而我的任务是舒缓她的“过度在场”,并非令它减少,而是使它更柔软些。我们聊得很多,并且我俩的交谈与我和父亲的完全不一样,因为在我和妹妹的话语之下,永远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读出来的写就的文本,我们苦苦钻研,却永远无法解码。

我的生活就是往复于比尔根和孔布勒之间,中途能在巴黎喘口气。但一旦在巴黎待上一阵子,我就会无比渴望回到孔布勒和比尔根。

我姐姐几乎和我一样,从她定居的城市出发,奔波于三座城市之间。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城市,她也从未来过巴黎。但那年夏天,六月伊始,我们第一次决定要一起暂缓我们奔波的旅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不再去孔布勒和比尔根了,我们要去卡普里岛【位于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湾的一个小岛】。我们在岛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姐姐在那儿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则拿到了奖学金。那时,从比尔根和孔布勒传来危急的消息:父亲病重,妹妹也是。赶回去?噢,我们也想这么做!但做不到,我们被困在了封闭停滞的卡普里岛上。在父亲弥留之际,面对着毫不理解他的无情世界,我没能在他床头最后扮演一次乔治·桑;而在孔布勒,除了一座悲惨的墓碑,我未能留下什么回忆;为此,我长久地怨恨自己。有一天,我对姐姐说,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往后的生活再不会充满激情了。她当时正在我们家的餐桌旁剥豌豆,什么也没说,连头都没抬。

爸爸回来了

是我,我的小鸟。是我,爸爸回来了。回来了?他已经去世了,怎么会回来?我是在做梦吗?是我,我在这儿,他用戏剧腔说道。以前,他给我们朗诵某个熟记于心的长段或一整幕剧时,尤其喜欢用这样的腔调。他扮演的绝大多数是一些女性角色(费德尔【费德尔和下文的贝蕾尼丝分别为法国17世纪剧作家让·拉辛(1639—1699)的悲剧《费德尔》(1677)和《贝蕾尼丝》(1670)中的主角。伊赛的出处不详】、贝蕾尼丝、伊赛),每当这个时候,姐姐会把头别开,因为她不喜欢爸爸用女人的声音说话,或是把自己当成女人。可他很快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对她说,你不必担心,表演结束后,他就会变回爸爸。即便如此,姐姐还是说,老天爷啊,为什么要变成那样?为什么非得变成那样?

爸爸回来了,他又说道。我微笑着坐进扶手椅里。真是个好消息!我对他说。真的,你回来了,真是个好消息!他还是像以前那样行事,毕竟人死后不会养成新习惯:他像个客人一样在自己家的扶手椅上坐下。他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在家里扮成客人。

怎么样,我对他说,有什么新见闻吗?唔,他抽着一支刚点燃的长香烟,抬手优雅地挥去烟雾,唔,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美妙。真有趣,爸爸,我对他说,你死而复生了,我觉得你和在世时没有什么两样。有没有活人是死而复生的?在你们这些活生生的死人中间,有没有人随时可以死而复生?

看得出你一直在思考,爸爸边说,边对我露出亲切的微笑,我熟悉他的微笑,刚开始时是像六岁男孩那样的微笑,紧接着是十六岁少年的微笑。

我们会和大家在那儿重逢吗?我问他。噢,爸爸说着,起身扶正壁炉上方的挂钟,稍微挪了下花瓶,又重新坐下,带着满意的目光检视这个房间。我见到了比利,你能想象吗?他对比利这个吹牛大王进行了一番嘲讽,然后耸耸肩笑了。

能再见到你太高兴了,我对他说。家里怎么样?爸爸问。一切都还好吧?我走之前,尽量给你们把这房子收拾好了。我希望你们(这个“你们”指的是我和姐姐)没有遇到太多麻烦吧?没有,我回答,阁楼有个地方漏水,其他一切正常。

我自忖他能待多长时间,这次回来后是否还会离开。你的裙子很优雅,爸爸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我说。我有些担心他会发现我们为了筹钱来这里过暑假,把风琴和一幅版画卖掉了。虽然这栋房子已经是我们的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它视为己有,在我心中,它永远都是属于爸爸的,因为他曾经在这里住过。如果爸爸发现有几样东西消失了——他一定发现了,这房子里没有一样东西能逃过他的眼睛。出于一贯的谨慎,他是不会问的。

我多希望他能再次演绎《正午的分界》【法国作家保罗·克洛岱尔(1868—1955)于1906年发表的剧作】或《亚他利雅》【法国剧作家让·拉辛于1691年发表的剧作】里那些长长的独白或片段,但这样的时刻是不会突然到来的,他需要通过一段对话来“预热”,待一股热烈的情绪将他占据之后,他立刻会被引向戏剧,引向舞台,随即切换嗓音,切换灵魂、身体和记忆。我突然意识到,“爸爸回来了”并不是他平时会说的话,他更没有称呼我为“我的小鸟”的习惯。在演绎伟大的正剧或悲剧的时候,他可能会叫我“亲爱的”,但在正剧和悲剧之外的时刻,比如在喜剧、闹剧里,在后台或化妆室,他会直呼我的名字。

爸爸回来了,他又说,但这次的声音微弱了些,好像没那么确定了,和他刚回来时相比,少了些快乐,仿佛他自己也开始有点怀疑了。你的到来是个幻觉,我对他说。我俯身捡起地毯上的一根线头,我知道,当我起身时,爸爸就已经离开了。

END

作者简介

法国女作家安娜·塞尔(Anne Serre)1960年出生在法国西南部城市波尔多,自幼喜爱写作充满奇思妙想的故事。塞尔的第一部小说《女家庭教师们》出版于1992年,问世后备受好评。迄今,女作家已出版《小桌子摆起来》《和比拉-马塔斯一起旅行》《我们如此亲爱的老太太作者》等二十余部作品,曾数度获得文学大奖并被译入多种语言。

《在金色夏天的中央》(Au coeur d’un été tout en or,法国信使出版社)是塞尔获2020年龚古尔短篇小说奖的集子,共收入33篇5千字以下的小小说,多是记述在一些日常的情景中“我”——叙述者或是主人公——对人神秘、奇特、微妙的心理运行机制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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