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妻有两意》作者:忘还生

冰悦谈小说 2024-09-20 16:42:52

《闻妻有两意》

作者:忘还生

简介:

嫁给了谢氏的天之骄子谢宥,崔妩当然想好好过日子况且两人琴瑟和鸣,相处渐入佳境。

可奈何,她成亲之前的相好找上了门。

谢氏门庭清严,崔妩捂着这个秘密甚是辛苦这老相好也是莫名其妙,谁说喜欢就得跟他过日子,谁说从前喜欢现在不能变心?

结果这么费心瞒着谢宥,他还是知道了……

谢宥一向清楚,自己夫人有些娇纵任性的小脾气,可比起刻意守规矩的妻子,这样更好,他私底下愿意宠着她。

——直到她的老相好找上门。

呵呵,他的夫人在成亲之前,有一个老、相、好、那个男人跟他一字一句地说两人情好时的点滴,身后是他夫人躲闪的眼神谢宥又气又怒,但看着夫人的泪眼,和离书怎么也写不下去。

“你心上到底有谁?”

“自然是郎君,心里尽是郎君!”

最终,他还是处置了那个老相好,帮夫人遮掩住一切。

“从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往后你敢有一丝旁的心思——”

谢宥抚着他夫人细白的脸,留下一个深深的齿痕崔妩当然是奔着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去的,“不敢,夫,夫君,我……再交代一桩……”

“嗯?”

“你能不能再处置一下我那阿兄?”

“?……”

“!”

精彩节选:

都城季梁,谢家。

午后起了一阵寒风,下起了雨来。

今日各司衙门酬神聚餐,度支司也不例外,谢宥不想凑这个热闹,提早回来了,前脚下了狨座,后脚雨就下起来,在地上打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彼时崔妩一身淡妃色长禙,身段柔轻如早霞,她刚洗过头,这会儿正在屋中梳理半干的头发,肩头被头发打湿了一小片。

头油用的是今年官巷方梳行新制的茉莉油,混了龙脑等秘方,屋中气味馥郁却不浓烈,年轻娘子微侧着头,垂下的长发乌黑如云,宛如神女。

谢宥一回来就见夫人薄衫散发,仪容虽不端整,但风姿撩人,濯濯如春柳,滟滟如芙蓉,有月华娴照之美,纵是平日里性子再清淡克制的人,也不由多瞧了几眼。

“官人。”崔妩见谢宥回来了,将乌木梳放下,赶忙起身迎了夫君入屋。

便是成亲一年,她在谢宥面前从未以散发垢容示之,今日被撞见,有些不自在,含羞抿着朱唇,桃腮带粉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同僚要在衙中饮宴,不甚清静。”

酬神日各衙门都要聚在一起吃饭,请了教坊司和四司人,兴头上来了便要吟诗作对,谢宥还挂心着夔州军费的账目的,衙门里已是不能办公,便回来了。

“中饭用了不曾?”

“衙中吃过了。”

东风带着水汽吹进堂屋,崔妩才知道外头下雨,把谢宥的官袍都打湿了,便探手搭上他的官袍玉带。

侍女春柔见崔妩一双手朝郎君腰间伸去,要为他解下官袍革带,上前越过了她,“娘子袖子沾湿了,还是奴婢来吧。”

崔妩怔了一下,低头看才发现梳发时沾湿了袖子,随即退一步撂了手,默默打量着春柔行动,端和的眼睛不见波澜。

谢宥自进屋来,视线一直在崔妩身上,也没注意她沾湿的袖子。

成亲之后,他从杭州通判调回季梁都城,和三司都磨勘司有不少差事要梳理,每日忙得早出晚归,崔氏勤于妇职,举止端庄,在床笫之外谢宥很少能见到崔氏仪容随意的模样。

一见之下清辉夺人,又见她眸光盈盈走了过来,谢宥目成心许,打算就近细看娘子清嫩皎净的眉目,不想就被人阻了去,失了亲近。

春柔自顾自低头,要先将金鱼袋解下,到这一步就遇了难,不知道从何下手。

盖因崔妩给谢宥挂金鱼袋不是用系的,而是编的,至于为什么,第一回谢宥不问,崔妩准备好的说辞也没用上。

此刻侍女近前,谢宥瞳中如静水寒烟,未见明显不悦,可看向崔妩的带着问询。

崔妩在他看过来那一刻,眼中打量褪去,换作委屈隐忍的欲说还休,泪盈盈望着他。

她知道官人的意思,但这与她实在无关。

春柔是云氏在她与谢宥成亲第二日就送过来的侍女,在藻园里的比她从崔家带过来的侍女还有脸面,平日里不声不响,崔妩也就没有去管。

今日春柔伺候郎君,突兀却不算过分。

不过估计是崔妩这一年肚子都没动静,云氏才让这丫头机灵点,先讨得郎君欢心,后面才好开口。

今日去青霭堂请安,崔妩从云氏的院子出来了,这丫头还待在里面,看来是得了交代。

可谢家早有家训,族中子弟房中不留侍女,没有通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此举不单是为了门风清正,更是为了族中子弟安心读书,不让女色耽误了课业。

先朝门阀历经几十年乱世,早已零落,如今要想延续家族烜赫,科举入仕是唯一的正途,若三代无人为官,难逃没落的命运。

云氏此举理亏,才不好明说,而是直接派人过来。

毕竟这也只是纸面上的规矩,大房那边的通房都凑够两桌马吊了,谢宏自小就够荒唐,园子大门一关,女人又不能跑外面去嚼舌头。

什么家规不家规,根本没妨碍。

但谢家的规矩在藻园里还是奏效的。

谢宥无意纳妾,大房二房都生了几个,子嗣并不着急,他猜出了这是云氏授意,才会让崔妩即使委屈也不敢多言。

他不想让这些丫头起了心思,搅乱三房的清静,这个风气要遏制住。

谢宥并非换衣都要人伺候的性子。

他是修道之人,出生即被龙虎山仙师认定有仙缘,自小在上清宫修道,大多时候,日常起居都亲力亲为,就是回到谢家也只是一两个亲随伺候。

当今官家道君天授,但算起来,谢宥还是他师弟,又是宰辅之子,进士三甲出身,写得一手好青词,出仕通判邓州,回京即便只居度支司郎中之职,却是四品上的正奉大夫,宣和殿学士,上朝时须紫袍玉带的天子近宠。

崔妩这门婚事,实实在在是高攀了。

新婚夜第二日天还未亮,谢宥起身穿衣,崔妩被熬煎一夜未尝的好睡,见官人起身了,强忍着难受起身。

她自知嫁进谢家,定要事事尽心,务求不被人找到纰漏,闲话到青霭堂去。

谢宥本想让她睡回去的,但那一双柔白的手臂一环上来,给他束革带时桃粉的脸软软贴上胸膛,他就不说话了。

反而背对侍女,抬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惹得崔妩如饮桃花酒,面色半醺。

自此崔妩承担起了妻子的职责,日日晨起为他整理仪容。

今日突然换一个侍女上手,纵然是因为她沾湿了袖子,谢宥也不喜她这明目张胆的不敬态度。

春柔不知夫妻俩的眉眼官司,强装冷静着放弃了金鱼袋,改去解玉带。

含笑与他低语闲聊:“今日大夫人还念叨郎君幼时的衣物不知收哪去了,奴婢们一提,才记起郎君自小离家,连念想之物都少,说得她忍不住落泪,现下好了,郎君回来这一年,日日能与大夫人相见,大夫人都顾不得其他郎君,满心就只牵挂您一人……”

话中尽是亲近讨喜之意。

谢宥无意看一个侍女在面前卖弄体贴,但也不会刻意为难她,只是退开了一步,自取了革带挂在隔扇之上,换上常服往西厢房走去。

春柔尴尬站在原地,又不敢将谢宥唤住。

崔妩将她落寞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有了思量。

寻常伺候便罢了,但这丫头显然另有所图,那她就不能留在屋里。

崔妩才嫁过来一年,与谢宥正是情好,当然不乐意让自己的相公沾染别的女子。

她紧了紧手腕,边琢磨着怎么把人打发走,边转回隔扇后换了一件沉色的窄衫长裙,略挽了发。

出来时春柔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崔妩懒得去问,将谢宥肩上滴了几滴湿痕的官袍披在檀木架上,让下头的暖炉烘着。

随从元瀚已将夔州军费账册放在矮案上,谢宥坐在榻中翻看,穿着日常的道袍,清雅出尘,远胜别个道士,单坐在那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讨了崔妩的欢心。

谢宥这皮相生得是真好,骨逾沉水之香,兼山艳雪之姿,外头早有歌谣在传,“平生得见谢郎面,始信人间有谪仙。”

家世、才华、相貌……崔妩凝视着自己的“战利品”,心情颇好,那点烦心疲累都消散了不少。

没有这么好的皮相,崔妩才不嫁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呢。

道家还讲究什么寡欲,他幼年便修行,修成个虚室绝尘想,无垢清净光的性子,就连成亲后,两人行房也都只固定在每月初一十五。

不过崔妩并无不满。

一个月虽然只有两晚,谢宥也规规矩矩没什么花样,但他体力惊人,崔妩时常整晚都没法睡下。

官人在床榻上神情清淡,可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专喜欢盯着人看,闹得崔妩一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低声让侍女枫红将冰镇过的杨梅膏饮子取来,崔妩端着缓步走过去。

瓷碗与梨花木碰触轻响,谢宥没有抬头。

她眼珠转了转,将勺子举到谢宥唇边。

她知道谢宥性子古板,不喜欢在人前行这么不端正的举止,但眼下西厢只有枫红守着,而且经过刚刚的事,他会迁就她一点。

谢宥一抬眸,看见她笑起的眼中藏着狡黠。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大娘子在人前恪守妇职,贤良淑德,其实本色并不端庄,甚至深藏了些骄纵任性的小脾气。

一般人难以窥见,却常常在谢宥面前出其不意显露出来。

就如刚刚那刻意演出的委屈。

矫揉造作……

可谢宥不讨厌,偶尔愿意纵着她。

谢宥喝下了她喂过来的杨梅饮。

崔妩又喂了两口,才被他按住手。

谢宥掌心包裹住她细腻柔白的手,想到今日是初九,想说的话又按捺下来,另拣话说:“晚饭时我会同母亲说此事。”

崔妩搁了勺子,摇头道:“不必了舅姑会以为我跟你抱怨的,不当事,官人不用放在心上。”

如此,谢宥唯有宽慰她:“家训在此,我会遵从。”

崔妩撑着脸又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眼里如落了点点星子,天真而直率。

如此外露的喜悦,传出去要被说善妒的。

谢宥低头无奈笑一下,他只是遵从家训罢了,又不是……罢了。

想起今早刚得的书信,谢宥说道:“灵则游历淮南日久,明日就要回到季梁,届时过府来看你。”

是崔妩兄长崔珌的字。

他以为崔妩知道了会高兴,未料崔妩眼中柔情一扫,有些兴致缺缺道:“是吗?”

看起来对崔珌回京的事并不热络。

这兄妹二人从前亲近,如今倒不睦了,谢宥不问,也不再提。

屋中又重归安静。

外头下着雨,崔妩头发才半干,哪儿也去不了,她索性就守着一旁,翻看一本《香谱》,看了没一会儿,她的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崔妩是刚过卯时起的身。

鸡未鸣时,去舅姑院里问了安,又赶上酬神,舍钱作会,她做息妇的上下忙碌设置香案、彩亭等物,又清点了香烛纸钱,集了灯芯的油盏之类,送到观里去,之后又去侍奉舅姑用中饭……忙到了午后才得空。

掐算着官人下衙的时辰,才松了发髻,没料到他就回来了,忙乱了一阵,此刻被暖炉烘着,崔妩困倦涌了上来,昏然欲睡。

藻园的板棂花窗外,竹林与石榴、蜀葵、茉莉相依,竹叶潇潇,雨点打落的花瓣已飘到楹柱下,清冽淡香的雨气送了进来。

倒显得屋中静谧许多,正是酣眠的好时辰。

崔妩身形慢慢矮了下去,玉簪松挽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睡着之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着,脸蹭到了谢宥盘坐的膝头,摸了摸。

侍女枫红看到娘子睡着了,挪来挪去地还枕到了郎君膝上,有点不安,想出声唤醒娘子,却被谢宥抬手阻止了。

谢宥看了崔妩一眼。

清嫩净白的脸枕着他,乌发披散在身上,睡得深沉又酣甜。

这一眼很长,他盯着粉白的腮走神,想着像永丰楼里的哪样果子,突然就有些饿了。

枫红悬心看着,想解释娘子是太累了,盼着郎君不要怪罪娘子

思索间,谢宥将膝盖放低,让崔妩睡得更舒服些,才又转头看起度支司带回来的账册。

见郎君未曾责怪,而是举止贴心,枫红忍住了唤醒娘子的冲动,安静候在一旁。

谢宥左手垂在膝上,手侧无意识贴着她的脸,军费账目繁杂,他得全神贯注,找出上头的未尽之言。

此刻雨打芭蕉,正好入梦。

突然手上一痛,伴随着温热湿润感,谢宥看了过去。

崔妩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狠狠咬了他一口。

谢宥眉头微皱,回手轻轻包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松开牙关。

但崔妩就是死死地咬住,死也不肯松口,跟初生狼崽一样,带着刻骨的冲天恨意,要将咬住的人生吞活剥不可。

谢宥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崔妩在梦里远远看见一方下着暴雨的小院子,廊庑下蹲着一个小娘子,是她八岁上下的模样。

不知蹲了多久,雨停了,透净天光照见苍绿。

幼年的崔妩靠着墙发呆。

天上的流云像阿娘扯长的薄棉絮,整个庭院浮满了阿娘的血,八岁的小娘子在满目血红雨水里发呆,手里还攥着午睡前阿娘给她解下的发绳。

阿娘说午后去街面上买新鲜的花儿,给崔妩把头发洗一洗,扎个好看的发式。

睡梦里下起了雨,雷声好大,屋子里黑糊糊的,崔妩出来找阿娘,就发现她变成了这样。

衣衫破破烂烂的,一道一道的破布条和伤口交错纵横,眼睛睁着半浸在水里,僵硬青白,血丝丝缕缕在雨水里蔓延开。

这一定不是她阿娘!

阿娘最喜欢干净,针扎到一根手指都要叫唤,怎么变成这样了,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然后崔妩就听到了大门口那边有嘎吱的关门声。

阿娘一定在那边!

她慌不择路地追出去,非要看到活生生的阿娘不可,可长满青苔的石阶雨后更加湿滑,让她狠狠吃了一个教训。

膝盖生生撞在石阶上,疼得钻心,八岁的崔妩一时爬不起来。

门已经关上了,她奋力伸手,只能扒开一条缝。

门外也不是阿娘。

是两个黑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上衣也没穿,雨打在黑亮的脊背上,口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崔妩死死瞪着眼睛,捂住了嘴。

两个壮汉走向了屋檐下避雨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差不多跟阿娘一样的年纪,灰蓝包髻下别着一朵红绿攒珠花,水绿的披帛,浅赭白花纹样的下裙,神情与富贵人家马车旁跟随的婆子如出一辙。

她在屋檐下避雨,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到两个男人出来了,问了几句,才勾嘴笑了一下,将两个布袋子给了他们。

壮汉们很高兴地掂了掂重量,勾肩搭背地走了,女人也上了马车离开。

乌黑的瞳孔映着他们离去的样子,雨帘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背影,崔妩拖着受伤的腿连门都爬不出去。

雨还在下,到处都找不到阿娘。

崔妩一瘸一拐回头,跌坐在屋檐下,忍着害怕去看清楚中庭里的死人。

那么熟悉的脸,还有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颜色、样式,都是阿娘的。

她没有闭眼,一切神情都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嘴里灌入了雨水,眼睛睁得要扯裂般,扭曲的五官死寂陌生。

她才睡了个午觉,怎么会说会笑的阿娘就变成这样了?

崔妩盼着她会突然露出点表情,逗她说“吓唬你的!”

可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

心慢慢被虫子蛀空了一块。

“阿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我怕……醒一醒好不好。”

眼泪跟雨一起滴下。

崔妩呼吸不上来,把发绳拼命塞到阿娘手里,她害怕又冷又硬的尸体,想要温柔会笑的阿娘赶紧回来,给她扎头发。

“阿娘,我睡醒了,你别睡啊。”

可不论喊了多久,阿娘的脸浸在水里,一动不动。

喊声变成哑调的哭声,被雨声吞没。

直到倾盆大雨褪起,小娘子的哭声也虚弱下来。

巨大的喧闹变成了静谧,崔妩好累好累,目光呆滞了许久。

一阵冷风吹来,湿透的人浑身发冷,她摸摸破皮发凉的膝盖,终于撑着起身,战战兢兢踩进中庭没膝的水中。

八岁的小娘子没什么力气,只能把出水口堵住,借着积水的浮力将女子往廊下拖。

曾经柔软的身体僵硬成被丢出来时的姿势,崔妩手下是没有弹性的血肉,冰凉的掌心不会再收拢回握她。

死去的女人面容僵白,乌发摇曳如水草,像一叶残破的小舟被拖拽到岸边。

崔妩怕得手在抖,但一想到这是她的阿娘,又不怕了。

“我知道她是谁,我记得她的脸,”小娘子回想屋檐下避雨的那张脸,喃喃说道。

她面上逐渐浮现出与年纪不符合的阴狠成熟,稚嫩的嗓音里藏了密密麻麻的刀剑,“我会找到他们,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们。”

旷野里有幢幢鬼火,崔妩在坟场守着一夜又一夜。

家中所有的积蓄都被她翻了出来,请邻里婆子买来棺木,又跟庄头打点过银钱,葬在了城外。

几抷黄土下去,崔妩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至此,八岁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个孤儿。

阿娘下葬之后,崔妩好久没有吃饭了,缩在墓碑旁边奄奄一息,坟边只有没除净的野草陪着她。

变成哪只野狗的食物,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昏昧之中,她好像看见那个灰蓝包髻的女人又回来了,似乎是回来看自己“战果”的。

饿意、恨意,让崔妩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咬住——

枫红被崔妩突然的动作吓到。

她好像一只反扑的兽,连嘴带着手扣住郎君的手,不肯让猎物逃跑。

瞧这力道,郎君的手要是被咬破了……要是让其他下人们看见,青霭堂那边不定得以为夫妻俩闹到动手的地步了。

枫红着急地要叫醒她,又怕外头檐下躲雨的丫鬟们进来。

谢宥的手已经被咬出鲜血,可担心豁了崔妩的牙,并未轻易甩开她。

她好像是被梦魇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挣脱出来。

谢宥动了动嘴,成亲将满一年,竟不知如何唤她。

对外他称崔妩为内人,私底下都是崔妩过来唤他一声“官人”,两个人才简单说几句话,如今是唤她“阿妩”,还是像寻常恩爱夫妻一样唤一声“良人”?

他们算恩爱吗?

大概算吧,在谢宥看来,成亲之后这段日子一直很舒心,他对崔氏有喜爱,亦有敬重关心,这是他的夫人,将来得相伴一生。

“阿妩……”

这一声略低了些,连枫红都没听到,遑论唤醒崔妩。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郎君,存寿堂那边请三郎君和三夫人过去。”

谢宥行三,府里都喊他三郎君。

外头檐下避雨的丫头不知道屋里的情况,就没拦传话的侍女,让她自己进来了。

见藻园外的人突然闯进来,谢宥下意识将崔妩的脸扭入自己怀中,挡住了被咬得得鲜血淋漓的手。

谢宥的传统内敛,夫妻二人在人前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在白日里同女子搂抱,做此放浪形骸之举。

他垂下睫毛,撑着一贯的从容不迫表象。

“三郎君?”传话的侍女朝矮榻上张望,“主君找您……还有崔娘子。”

矮榻上,崔娘子趴在郎君身上,郎君的手似乎在崔娘子脸上抚弄,估计是突然被人撞见,娘子羞得藏着不肯见人,但郎君箍着娘子纤腰的手是明晃晃的。

三郎君和崔娘子还真是恩爱,青天白日就在这儿蜜里调油的……

谢宥面不改色:“知道了,更了衣就过去,你们先出去。”

“啊……是。”

枫红率先退了出去,顺道拉走还在打量的小丫头。

出去的时候枫红忍不住想,郎君在细枝末节处都这般为娘子着想,娘子真是嫁对人了。

再看雨帘外满目的花草,她更笃定了这个想法。

三郎君的藻园从前遍地是翠竹芭蕉,从不植花,这些话还是大夫人交代崔妩种上的。

大夫人不喜欢娘子,才在三郎君去上清宫的时候,让崔妩把藻园种上花木,想让她刚新婚就触谢宥的霉头,惹他不喜。

彼时娘子未曾收拢人心,藻园的下人没人提点她,都在等着看好戏,看三郎君从上清宫回来,见到园中大变会是什么反应。

只可惜,谢宥回来了,却没什么反应也没有,更不曾冷待娘子,只让那些花继续种在那里,一年之后整个园子都大变样了。

舅姑的盘算也落了空。

那时候枫红就觉得,自家娘子没有选错人,三郎君虽性子冷淡些,万事不过心,但也不会苛待娘子,往后二人定是能相伴长久的。

屋内。

人都出去了,谢宥将崔妩的脸扭出来。

睡梦中的人汗湿了额发,因方才的动作,崔妩脸上沾满了他的血,鲜红的指印按在了面颊上,模样凄艳破碎。

崔妩还在咬着。

这一口下了十足的狠劲儿,姝丽的五官都攒在了一起,像发狠的狼崽子。

这样大的力气。

谢宥危檐一样的两道眉攒起,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他的娘子如此难过。

他没有强硬掰开崔妩下颌,屋中没了下人,多了一声声低沉冷静的“阿妩”。

崔妩耗尽了力气,含糊急切地喊着什么,才松了口,而后猛地坐起身,睁开了眼。

崔妩跪立了一会儿,茫然四顾,不见仇人,又颓然坐了下来。

潮湿的睫毛抬起,眸中泛着盈盈水汽,眼睛嵌在苍白疲惫的眼窝里,眼珠和湿冷的发丝黑得与雪肤分明,下半张脸还糊着谢宥的血,让崔妩看起来凄厉艳美。

这样的长相不为世家所喜,轻易就要被称作祸水,云氏更加不喜。

“怎么了?”谢宥问道。

崔妩还没有从梦中回神,起伏的胸口带着肩膀细颤。

良久,她才认出人来,“官人?”

这一声喊得教人心碎。

谢宥眸光剧颤一下,应了一声,“嗯,被梦魇住了?”

崔妩紧紧掐住了自己手腕,还未回答,先扫见了谢宥手上的伤口。

两排渗血的齿印在他修长漂亮的手上,格外刺眼,想到梦中之事,崔妩忙给谢宥赔礼:“对不住,官人,妾,是妾睡糊涂了。”

她是无心的,谢宥怎么会在意,只问:“梦见了什么?”

崔妩低下眼神,随口扯了一个谎话:“梦见小时候了,阿兄将妾最爱的珠花,画的画……都扔进水了,妾生气,就咬了过去。”

什么人能在梦里跟人置气啊,谢宥实在无奈。

怪不得她与自己的兄长不亲厚,原来是这样。

“官人疼不疼?等我一会儿。”

崔妩还挂心这夫君的伤口,也不愿他在自己的梦上深究,离开去翻找止血散。

“不急,去洗把脸吧,待会再上药。”

崔妩听话去了,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看官人,他垂着带血的手,又扭头看账本去了。

官人对她比想象之中更为宽容。

崔妩仔细将泪痕和血迹擦干净,才出来给谢宥上药。

看着这么深的伤口,她不免忧愁。

谢宥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这事传出院子,到舅姑耳中去,只怕不好。

崔妩自嫁进了谢家门庭,侍奉舅姑就最是谨小慎微,“孝顺”了一年,才勉强算得了云氏满意。

知道她咬伤了她儿子,定然又要责怪为难。

崔妩唇色有些苍白,紧紧抿出了细微的纹路。

谢宥看在眼里,道:“这伤不必小题大做,青霭堂那边不用去说。”

这一句听着甚是窝心。

“嗯,妾晓得了。”

夫君能明白她做息妇的难处,崔妩已是心满意足了。

毕竟嫁给他,人人都道是她高攀了。

她是崔家三房的女儿,但崔家曾经真正得力的是大房,祖上曾是太师,可惜大爹爹仕途无运,又只得一个独女,便招了一个赘婿刘选,顶了崔家的恩荫在枢密院做令史,没什么突出之处。

大房日渐不行,二房反而出了好笋。

崔妩的兄长崔珌去岁高中状元,成了当世文魁,若没有这件事,谢崔两家的婚事更加难成,最后这亲事还是谢宥的父亲,当朝宰辅大相公拍板。

可惜崔珌赴任海州通判的路上出了意外,不良于行,前途看来是尽断了。

崔妩还特意回崔家探望。

那时崔珌深受打击,变得颓唐易怒,不复清隽秀雅的君子风标,甚至形状疯魔,竟突然将她抱住,说要她和离,回崔家陪他。

回来之后,崔妩绝口未和谢宥提起这件事,也不愿再见崔珌。

说崔妩无情也好,她步步高升,不会让任何人把自己拖下去。

“啊……啊秋——!”

上完药,崔妩没忍住,结结实实打了几个喷嚏。

打完她偷觑了谢宥一眼,怕他介怀自己的丑态,今日连番丢丑,真是——

还没想完,一只微凉的手就先探到额前。

崔妩怔了一下,看向官人,潮湿的眼睛往上抬,更显得楚楚可怜。

谢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着凉了。”

他看向未关的窗户,还在灌着冷风,她就这么睡着,也没披件衣裳,难怪要打喷嚏。

是自己疏忽了。

崔妩撇开视线,额头就着他指节蹭了蹭,“妾没事的。”

这些小动作让她更跟一只小动物一样。

谢宥换掌心贴着她,他的手够大,看起来仍抚着额头,绝不是想往下揉她粉团样的脸。

已经耽搁了太久,谢宥也不多说,“我要先去存寿堂一趟,你收拾好也过去吧。”

“妾知道了。”

走到廊庑下,谢宥吩咐道:“让小厨房煮一碗姜汤来给娘子喝。”

枫红应“是”,小碎步跑了出去。

屋里崔妩将沾血的衣裳换下,很快挽好了头发,上了胭脂,姜汤就送了过来。

“娘子,奴婢觉得三郎君对您是真的好,平时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但事事为娘子考虑……谁家郎君能做到这个份上呀。”

枫红在耳边絮叨个不停,崔妩听着,指尖在发烫的碗沿抚弄。

谢宥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君,这是她费心筹谋来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更不是贤良或才名远播的娘子,怎么可能和谢家谈婚论嫁。

崔妩要嫁高门,就得剑走偏锋。

当初谢宥到杭州做通判,崔妩借着陪兄长远游的名头,刻意从季梁远道追了过去,就是为了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谢宥和崔珌都是当世有名的麒麟之才,一见之下引为知己,得空便相携出游,崔妩只是不声不响跟着,多避在马车之内,未曾逾矩。

一日游临瓶山,遇上了劫道的匪徒,混乱之中崔妩摔下山道,谢宥救她时也一齐滚落下谷底。

在谷底,她故意走脱了鞋子、又落进深潭之中,让谢宥不得不下水将她救上来。

“死里逃生”之后,崔妩即刻又要投水,谢宥与山匪搏杀,又兼滚下山坡,带人凫水,已失了太多体力,一时来不及拉她,只能扑了过来。

两个人浑身衣裳湿透,紧紧迭抱在一起,再也说不明白。

崔妩耳廓赤红,紧闭着眼睛睫毛颤颤,“得谢通判相救,妾身感激不尽,但妾清白不在,实在无颜做崔家的女儿……”

谢宥贴着皮嫩骨软的崔娘子,心神不免浮游,强自沉下心劝道:“这话迂腐,人命关天,比之贞洁更为可贵,你不该为不知所谓之人的几句言辞,如此冲动自毁,有愧上天好生,父母养育……”

三言两语之间,崔妩瞧着真被他劝回来了,泪水涟涟:“通判教训的是,是妾身莽撞了。”

她推了推谢宥的肩膀,两个人这才分开。

崔妩抱膝靠在大石头,湿透的裙摆还长长拖在地上,像是不肯分开。

她脸还红着,轻声细语道:“今日得谢通判相救,来日若得机会,妾身结草衔环也要报答通判的恩情。”

谢宥未被哄住,见她眼中尚有决绝之意,知她只是敷衍自己,等他走了,这位崔娘子说不得还会投水,用命维护住自己的清白名声。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崔娘子若当真在意清白,谢某到崔家求娶,可能解崔娘子之围?”

鱼儿上钩了——

崔妩袖下的手捏成拳头,露出为他突然的话而惊诧的神色,推辞道:“妾身无才无德,不堪为配。”

她泪眼蒙眬,将凄切彷徨之意演绎得惟妙惟肖,实则当真害怕谢宥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

“若崔娘子看得起谢某,谢某愿遣媒人登门。”

虽然没人看见,更是救人心切,但到底是碰到了她的身子,谢宥又将崔珌引为好友,若娶崔娘子为妻能救她,谢宥不会推脱责任。

“只是,请崔娘子等谢某一年。”他道。

崔妩闻言,一年……足以生出许多波折来。

万一谢宥识破了她的诡计,万一他后悔了,万一父母命他娶别家更好的小娘子……崔妩的盘算都要落空。

但崔妩明白,她不能催,不能着急,只能等。

崔妩沉吟半晌,道:“郎君不必为妾身舍了声名……”

“你应了,我就娶。”谢宥声如金石。

如此已推辞了两三回,崔妩自觉差不多了,只要将话圆得漂亮:“妾,是愿意的,但……”

“剩下的不必再说。”谢宥干脆而果决。

那一日,崔妩被他从谷底抱了上来。

掉下去之前,两人所说不过两句话,再出来,已私订了终身。

裙子滴了一路湿漉漉的水迹,崔妩被他抱着往上走时,一路上脸都红扑扑,指尖都在抖。

在崔珌找来之前,她低声说道:“郎君不必勉强,若此事为难,妾不会怨你。”

谢宥将一枚玉玦放在崔妩掌心,“谢某若失约,如这玉玦,听凭崔娘子处置。”

日光将他的轮廓勾出淡淡的金边,崔妩瞧得迷迷糊糊,将玉玦接下。

上头刻着“舒原”二字,是谢宥的字。

待谢宥离去之后,崔妩抛玩起手中玉玦,感叹这世道,果然好人是最好欺负的,卑鄙这一回,就能得到说不尽的好处,幸好未让别个捷足先登了。

一年之后,谢宥回到季梁,就向官家言明,请旨赐婚。

云氏知道自然不愿意,但正逢恩科,崔珌高中状元,谢宥父亲赏识崔珌,谢宥又在旁进言,才说动了谢宰相,促成了这段姻缘。

崔妩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总算嫁进来了,但要站稳脚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样的处境之下,怎么能让春柔之流来坏她的事呢。

不过与其她来下手,惹舅姑不喜,往后塞更多人进来,不如让云氏自己打发掉人才好。

往姜汤里丢了几块冰,崔妩一口气喝了下去,快步往存寿堂走。

到寿安堂时已临近晚饭时分。

主君没有让人传饭,更严令下人走动,平日守着的人都退到了后头厨房和园子里,整个主院比往日更安静。

这是谢家主君住的院子,非大事,崔妩这些女眷不会来存寿堂。

进门前崔妩快速瞥了一眼正堂,谢家主君,也就是谢宥的父亲,今朝的宰辅大相公谢溥坐在上首、大伯、二伯并族中耆老都在,个个面带肃容,明堂气氛沉郁。

其中以大伯谢宏面色最差,好像刚发完脾气,连胡子都在抖。

看来是出大事了。

她低头快速走到隔扇另一边去,坐到了偏厅的下首,女眷们都聚在此,未出阁的娘子们则未露面。

环顾了一圈,不见王氏在座,再想到谢宏的神情,看来是大房出事了。

崔妩也不用问发生了什么,届时自会有人开口。

刚坐定,有人就迫切开口了。

“大嫂偷人被大伯撞见了,如今正闹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高氏压着眉,实则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偷人?

崔妩心头震响如撞钟。

那个木讷隐忍的大嫂王氏,当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就算确有此事,这种事怎么会闹大呢?

莫说王氏偷人之事是真是假,就算真抓到现行,莫说谢家,寻常哪家不是将人悄悄处置了,再称染病而亡,这是连娘家都是不敢过问的。

就算王氏身份不同,但请亲家过来悄悄告知再处置亦可,如何会惊动全家,连同族老都过来了?

“王家真是欺人太甚!”

外间谢宏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其他人都在劝。

不消几句,崔妩就听明白了。

只因王氏的出身,才容不得她悄无声息地死。

王家是开国将领之后,王氏的兄长王靖北如今是保静节度使,三州制置使,如今正为官家镇守西北。

王氏是他嫡亲的妹妹,他人虽远在西北,但一回季梁,都要接妹妹过去说话,可见二人亲厚。

也就此时,通房成群的谢宏会到王氏的院子里住,对她温柔小意,只是为了让她在自家兄长面前替自己美言。

若王氏死了,王靖北不可能不管不问。

崔妩曾记得有一次她用芝麻叶浸的水给王氏梳头,还未到三十的女子,乌发里藏的就都是白头发,王氏用几声说笑掩下尴尬。

当时崔妩有一种冲动,终归什么也没说。

原来这么一个娘家疼爱,谢家敬重的大娘子,也过得如此怏怏不乐。

崔妩撑着脸,继续听着这份天大的“热闹”。

谢宏“抓奸”之后,即刻就想把王氏杀了,但他到底没有失了理智,知道断不能丝毫不给王家面子,便派人知会王家。

本以为王家知道廉耻,杀了王氏断没有他话,结果王家派来的人却说偷人之事实属子虚乌有,谢家平白辱人清白,非王氏良配,让王氏与谢宏和离。

他们还把谢家并王家的族老都找来了,等于要压着谢家的脖子要他们应下和离之事。

能做到这个地步,该是远在西北的王靖北早有交代。

谢家堂堂宰辅门第,又不好直接上告衙门,张扬自家丑事,如今正堂里正商量着要怎么办。

外头的声音嗡嗡的,崔妩心情不复方才的平静。

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出了这样的事,崔家绝不能抗衡谢家半分,也不会有家人替自己出头,她是必死无疑的。

扭头往正堂看去,谢宥只是静静端坐在末首,万事不相干的样子。

他脑子里只怕还想着度支司的事呢。

到那种时候,他会像谢宏一样生气,恨不能置她于死地吗?

大概不会,照他那寡淡的性子,怕是转头就走,任谢家人处置了她,第二日照旧云淡风轻地上衙门去。

想这么多做什么,她又不会做出偷人的事来……

就算成亲之前曾经有过些逢场做戏,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寻常往来,她对谢宥并无亏欠之处。

崔妩定了定心神。

不过最好是能弄清楚徐度香如今在干什么,她不喜欢听天由命,还是该把变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只要徐度香一辈子不进京,不将二人旧事张扬出来,崔妩在谢家才能安稳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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