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作者:蓬莱客
精彩节选:
马车不停向前,太华山那如剑插天的绝峰与它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羽灰影廓渐渐转为模糊,终于,尽皆消失,只余下漫天的风雪,白茫茫化作混沌。
回程的起初几日,李霓裳陷入了一种情绪。那是如何的一种情绪,羞耻,愤怒,悲凉?抑或全不是。任何短暂而激烈的情绪,只是再一次地化作恒久的绝望而已。那绝望,便如她做的一个梦。她行走在旷野内,神思里怀着归家的渴念,却不知归家的方向。那于仿徨和茫然中长久踯躅的感觉,并非如何可怕,只是,每回醒来,总叫她感到心窝发凉。
她很早便知道了,她降生在流离的旅途上,冥冥之中,那便已预兆了她的一生。
霓裳是感激瑟瑟的。这个女子,名为姑母义女,然而,李霓裳若是能够开口,唤她一声姑姑,也是应当。不止因瑟瑟年长她不少,从前对她颇多照顾,最重要的是,瑟瑟不会在她不想遭人打扰的时候多问一句她不愿去想的事。
回路上,瑟瑟没有就她这一次的经历问过半句,包括那日的一幕。她加给霓裳的,是需要之时的及时照顾。李霓裳情绪也平复了。她原就不是一个大喜大悲之人。
最后的一日,将要到达青州的前夜,一行人落脚在驿舍内,多日来一直也不曾出现在她眼内的崔重晏应是得到瑟瑟暗许,无声地走进她的寝屋。
她正预备就寝,身着寝衣,坐在一面妆镜前,指握一柄犀梳梳发。
崔重晏或已做好迎接愤恨的准备。他或是她的心里,各自皆是明白,那日若说起初的一抱,乃全然出于他对她的关切的话,后来,不管是无心或是有意,便完全是两名男子之间的关乎占有权力的无声的争夺了。那争夺的物,可以是稀世的珍玩,富庶的城池,当然,也可以是一名女子。
他应没有料到她是如此反应,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包括他曾无意或是有意施在她身上的羞辱。
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前去,屈膝缓缓半跪在她的身侧,凝视着她半垂的线条秀美的侧颜,诚恳地道:“我错了。求你勿怪!”
霓裳偏面望他一眼,微微一笑,随即继续梳发。
她唯一的最为熟悉的表情,便是微笑,纵然她内心已是厌恶,从不会对镜看自己微笑时的模样。
正如她永远不能说话,微笑也永远不会出错。
她没有怪他,完全没有。
他沉默地注视着她,一动未动,久到她几乎以为他已离去,忽然,耳中传来他的话语之声。
“公主,你难道还是猜不出,他是何人吗?”
李霓裳再次转面向着崔重晏,看见他的面容之上,浮出一缕古怪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禁跳了一跳。
“世家子。”
“那样小的年纪,随从却个个精悍雄健,显是历过多次战场厮杀的猛士。”
“坐骑多为北地之马,毛皮丰厚而肢干短健,不易陷沙,容易冲刺,一向为骑兵所喜。马上所携的囊袋鼓胀,却无沉实之感,内应藏有弓弦。”
“一行人在长途南下的路上。”
崔重晏一句一句地道。
“这些日在路上,我终于想明白了。那少年,应当便是河西裴家的那位二郎君,裴世瑜。”
“他显是将你当做了齐王之女。”
“公主,你与他应也处了些时候了。我之所言,可有道理?”
回来后,李霓裳便刻意不再去想那段时日发生的任何事,自也包括那少年。然而,崔重晏的话,此刻实却如同鼓点,字字地击在她的心上。她脑海里不由地又浮出那一张初见之时覆戴着狰狞傩面的脸容。当时所有那些叫她迷惑的事,登时也清晰了起来。
她垂目不动,胸内一颗心搏动剧烈。
“我知你当时如何想我。这几日我亦自问,崔栩曾屡屡当众辱我,比之更甚,我亦可忍,何以这一次,却不能了?”
崔重晏自嘲地轻轻笑了一声。“我想明白了。”他道。
“因当日他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有所感知,他对你有意。一个陌生之人,竟也公然夺我已经抱起的怀中之人。他凭了什么?那时我尚未想到他的身份,故我不愿再忍。”
“公主,此刻在我明白他何许人后,便也知他那一刻为何那样敌对于我。换做是我,我亦是不容。”
“你若问我后悔吗?我悔,亦是不悔。”
“不悔,是因当日那一遭,叫我愈发清楚我当做之事。若是我连已抱起的女子也抱不走,受制于人,我活于世上,还有何欢可言?”
“我之后悔……”
他顿了一顿。
“公主,你抬起眼,看我可好?”语气竟带几分祈求的意味。
李霓裳终于慢慢抬眼,依他之言,望了过去。
崔重晏凝视着她:“我之后悔,乃是因你。我为一时意气之争,罔顾你的心意,将你置于极大的羞辱之中。我错了。我向你发愿,从今往后,我崔重晏再不会如此对你。”
“不但如此,终有一日,我也必要将世上,还你以一位公主该当有的荣光和尊贵。”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锵金,字字发愿。
李霓裳执梳的手停了下来,一动未动。
烛火暗吻女郎的螓首蛾眉,一张姣面,如午夜梦中故园里的朦胧海棠。他禁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她略仓促地动了一下,脸偏过去,抬起她仍握梳的手,将最后的一握长发梳到了发尾。
此时,外面也传来一道轻咳声。
崔重晏醒神。知该走了。
“裴家二郎的事,你不必过于顾虑。”
“似裴家出来的世家子弟,行事自有准则。我若所料没错,待误会澄清,该当怎样,仍是怎样。”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起身辞去,如他来时那样,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天亮了,马车入城,载着李霓裳回到了齐王府。
这一次,走的依然是上回走过的便门,悄然无人看见。她也住回到了那座小檐楼内,中间除了那个世子崔栩回来,曾试图闯入见她不成之外,一切仿佛都和此前没什么两样。那一段遭劫的经历,便仿佛是一段她臆想的离奇的经历。
几天之后,齐王府的正门,也迎来一位盼望已久的贵客。
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受其兄靖北侯之托,不远千里,终于在齐王的寿日到来之前,顺利抵达青州。
齐王欢欣不已,获悉消息,亲自领人出城,将这位年轻的贵客迎入王府。
齐王府正门大开,齐王于新落成的紫璧园的金碧大堂内大摆筵席,为贵客接风洗尘。
世子崔栩、齐王义子崔重晏、田敬、青州百官、当地名士,这些人不用说,皆列位相陪,就连平日一向很少出来的那位人只听闻过其名的齐王夫人,亦罕见地露面,盛妆与齐王同坐,一道宴客。席间钟鸣鼓乐,艺伎献舞,青州已是许久不曾有过如此豪奢的盛宴了,当夜,府内火杖齐燃,亮若白昼,飘越出墙的歌舞之声在数里之外的街市上亦是隐隐可闻,惹的坊巷里的百姓好奇不已,纷纷打听今日来的到底是何方贵客,竟能叫一向撙节的齐王破例至此地步。
未等筵席完毕,裴家二郎君的美名便已经由宾客之口传出。年轻的郎君,不愧是河东名门之后。他的容貌俊美而英桀,举止鸿轩凤翥,高雅不俗,连他席间神色清冷,笑意甚少,从头至尾说的话寥寥可数的孤高自傲,也成为了世家子弟矜贵气度的最佳诠释。
齐王夫妇对他的喜爱之情更是丝毫不加掩饰。宴毕,宾客散去,夫妇又将裴二郎君引入雅室,摆上私宴继续款待。片刻后,夫人见他面上隐露几分不耐烦似的倦意,朝那一班乐伎看了一眼,众乐伎连同全部侍婢鱼贯退下,雅室便只剩齐王夫妇与裴家二郎。
齐王亲自斟酒一杯,笑道:“本王等候贤侄,已有多日,今日终于见到,实是欢喜。方才人多,说话不便,大恩不言谢,这一杯酒,本王便先干为敬。”
自那日崔女被那位姑姑接走后,这一路上,裴世瑜心内的一股气便始终消不下去,将他堵得日夜不宁。时而恨不得当场掉头回转,不去劳什子的青州了,什么婚约,更是可笑,他怎可能还会娶那崔女?就算她是瑶池仙女,他亦绝不会再多看一眼。时而他改念头,觉着就此放过那对男女,岂不是遂了他人心愿?他裴世瑜从来不会做如此的窝囊好人。索性就将崔女娶来,自己不要,晾着也好,反正不能叫别人如意。时而他又恨不能插翅飞去,立刻出现在那些人的面前,好叫齐王那老匹夫知道,他早便看出他女儿与所谓义子之间的私情了。家风不堪至此地步,竟还死乞白咧要将女儿嫁来,当他裴世瑜和裴家为何?究竟是何等厚颜无耻之人,才会有此行径。
便是如此,他一路满腹暗怒,抵达青州,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方才那场盛宴之上,见那日那个齐王义子还若无其事来向自己敬酒,心内便在冷笑了。此刻终于等到齐王开口,似要谈及此事了,想必那位姑姑认出他,并将事告知齐王了,如此也好,省去他再费口舌。便勉强压下暗怒,笑了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区区小事,贵府千金无碍便好。”
他本还想再说一句,“贵府义子与千金应是青梅竹马,兄妹情深,当日即便我未遇到,她那义兄想必也会出手”,忽然想到女郎年纪也小,天真不知世事,或许遭人诱骗,齐王夫妇并不知晓也未可知,他若是此刻便当人父母之面揭其丑事,未免有失身份,终还是忍了回去。
齐王夫人道:“小郎君怎如此客气。郎君救下我那本家孤女,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裴世瑜怔了一下。
夫人便将自家一个女孩儿陪伴齐王之女同去太平寺礼佛,不想阴差阳错,竟然被人当做齐王之女劫走的事略略讲了一下,讲完,笑叹了一口气:“我那义女瑟瑟此前接人回来,同我讲,救人的那位年轻郎君高义,竟不肯叫人记恩,未报来历,她无可奈何,只能先将人接回家中。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我正想着再派人去仔细打听,没想到今日瑟瑟又讲,她看到裴家来的那位贵客,竟然就是先前救了我家女孩儿的恩人。这可真叫巧了!大恩不言谢,裴郎君此次既然来了,那便一定要多留些时日,好叫我多尽些地主谊,以报裴郎君的恩德!”
裴世瑜还没听完齐王夫人的话,整个人便已惊呆,五指紧捏着一只方端起的酒盏,当场僵坐不动。
齐王对亲事,或者说,希望两家联盟之事,确实抱有极大期待,所以才会在明知裴家不愿的情况下,不顾颜面,借着这次寿宴再次提及。他也确实是在今日才从瑟瑟口里知道前些时日救下李家公主的人,竟就是裴家的二郎。
裴世瑛前次回信,婚事希望颇大,但,依旧没有完全答应。齐王怎会看不出来,借着良机,便又出言试探:“不知贤侄此次出发之前,君侯可有与你谈及别事……”
他话未说完,留意裴家儿的面色忽然变得极是难看,人一动不动,似魂游太虚,迟疑了下,改口道:“贤侄你怎的了?莫非是不舒服?”
裴世瑜被他叫了好几声,方蓦地醒悟,抬目便见齐王夫妇看着自己,神色疑虑,定了定神,强抑下此刻心内的汹涌,缓缓放落掌中那只几被他捏碎的酒盏,若无其事地道:“想是确实有几分醉了,方才失态,还望见谅。今日承蒙盛情款待,时候也不早了,不敢再多叨扰,便请齐王与夫人早些休息,我也告退。”
他既如此说了,齐王怎不放人,忙朝外喊话,命人快些送裴郎君过去歇息。
裴世瑜深吸一口气,忍下胸腹内突然涌起的酒水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之感,起身,向着对面二人行了一礼,迈步便去。
齐王亲送贵客至大门,再由田敬继续领人相送,一直送到了下榻的驿馆,方辞归而去,殷勤之状,不必多说。
裴世瑜下了马,便向里大步行去。
自太华山那段周折完毕再次上路,裴曾便觉少主情绪极是异常,今日到达青州,齐王大摆宴席为他接风,他看去依旧意兴阑珊,落落穆穆,与主家的盛情相比,愈显冷淡。
裴曾倒不担心少主真的会在筵席上做出什么出格的冒犯主家的举动,只是他如此态度,确实不像是来结亲,倒与寻仇有几分相似了,猜测应是与齐王之女和那位崔郎君有关,今夜的私宴里,也不知到底说了什么,心里颇为记挂。
终于等到送行之人全部回了,入得下榻之所,裴曾将那些还跟在身后的驿馆官吏也都打发走,身边只剩下自己人了,正想追上去询问状况,却见他忽然疾走几步,俯冲到庭院的一个角落,竟呕了出来。
原来醉了。裴曾赶忙喊人来,要一道扶他入内,又被他拒,无奈,只得等他自己进去了,再叫人送来温水,漱口毕,往他嘴里含了两颗解酲冷香丸,见他接着便自顾和衣躺下,闭了目,一句话也无,只得替他盖上被,退出,轻轻拉合了门,先让他醒酒歇息。
周围之人终于全部不见,耳畔的嘈声也消失了。裴世瑜再闭目片刻,将口里那两颗含得他舌根发苦的香丸一口吐回到榻侧的一只沃盆内,翻了个身,趴在榻上,便将脸深深埋入枕内,一动不动。
他今晚喝得不多,自是没醉,只胸口闷涨难当,出来后,再遭冷风一吹,整一副肠子都似绞作了一团,恨不得全呕出来才舒服。
终于得了清净,再无人杂扰。然而,起初那一阵因张冠李戴而致的诧异和震惊过去后,此刻他非但不能冷静,整个人反更陷入另外一种浓重的混乱之感里。
他从有记忆起,便知父母皆去,是当时自己也还只是少年的兄长将他养大。兄长十岁起掌家,外有强敌环伺之险,内有万千民生之计,全部压在他的肩上,担子之重,情状之艰,可想而知。但即便是那样的情状下,兄长也时常抽空亲自教他读书,领他骑马射箭。便是在兄长这般无微不至的关怀之下,裴世瑜长大。
倘若说,在他十六岁第一次拒婚那年,他还只是一个终日只知冲锋杀敌建功立业的热血少年的话,那么这几年,随他走遍四境,历练加深,他早已慢慢改变。忧患,不会因为他的无视,而不存在。
身为裴家人,无论任何时候,外面如何翻天覆地,只要人还在,守住先祖曾洒热血保护过的河西之地,已成为每一代裴家子弟与生俱来融入骨血般的使命。
前朝覆亡,霸权四起,河西周围的诸多异族强敌也趁机来袭,父亲去世后的那段混乱期,河东难以维继,只能退守河西。四面强敌,河西形同孤岛,打退一次又一次的来犯,坚守将近十年过后,垦荒屯田慢慢见效,粮足马壮,局面终于开始扭转,如今更是取回河东,一切都已向好。但裴世瑜也清醒地知道,如今还远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北面契丹,西南砀项,仍在环伺,东面本就有孙荣为敌,如今横海天王又起,显是蛰伏多年,亦忍不住要跳出来北上中原加入争霸之局了。那老贼当年曾惨败于父亲之手,对裴氏必怀刻骨仇恨,一旦他夺取潼关入主关内,兄长便又多一强敌。
并且,与孙荣、宇文那些人不同,裴家除要应对他们,更要时刻戒备异族来犯,可谓是前有虎,后有狼,局面倍艰。如今青州既有意联合,三番两次提亲,不如应下。往后长久怎样难说,不过,目前若多一盟友,来战之时,青州牵制一下对手,也是没有坏处。
从小到大,全是兄长为他付出,处处为他考虑,包括他的婚事,不愿委屈他半分。如今只要能为兄长分忧,娶妻何妨,便是对方貌若夜叉,他也不会皱一下眉。
正是如此考虑之下,裴世瑜接受联姻,随后,他出发南下,路过陕州,近旁便是潼关,当时大战正酣。
他早便听闻,宇文纵治军有方,麾下效死者也是众多。如此机会,不亲眼去看一下对方的排兵布阵,未免可惜。
知裴曾绝不会放他过去,所以他不辞而别,先去了潼关附近,观望两军对垒,随后,又潜入天生城,察看宇文对粮草和后援的安排调度。
果然,所见如同传言,宇文麾下将士极为悍勇,并且,难得竟也可以做到令行禁止,可见他军法森严,在部下面前威望必也极高。他的后防也是预备充分,戒备周密。难怪此人有当世第一枭雄之名。至于那潼关之战,打到这个地步,也无须再等结果。看两军士气便知,数日之内,孙荣必败。
这一趟,他也没白走,收获颇多,算是达到目的。
当日他已刺探完毕。本来想再攀一下太华山的顶峰,立于巅顶,览众山黄河,方不负此行。然而想到裴曾必已急得不行,还是尽快回去为好,免得他过于担忧,便打消计划,潜匿了下来。在他等待天黑之际,隐约听到营寨门口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有人前来投奔,还弄来个女子作投名状。
这种事和他完全无干,他继续闭目养神,终于天黑,他正要从藏身之地出来,附近走过两名夜巡轮岗结束正要回营歇息的士兵,那二人低声议论白天送来的女子,无非是说女子容貌如何如何绝美,天王夺下潼关,便可献给天王助兴之类的话。他耐心等那二人走了过去,正要出来,“青州齐王之女”几个字入了耳。
他这一趟本就是为联姻而去,如此巧合,齐王之女竟被挟来此处,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于是又埋伏下来,想趁夜色直接将人救走,然而那个姓谢的部署严密,即便他能将人救出,重兵包围之下,恐怕也难将人顺利带走,故又等了一天,想继续寻找机会,不料当天,横海天王便到,紧接着就是次日一早的事,宇文纵竟要杀那女子。
这实是他未料到的一个意外,当时便冒险出手,终于叫他将人救了下来。
此一刻,他将人当作崔女而引出的种种误会,一幕幕又浮现在了脑海里。他认定那女郎与崔重晏有染,却不知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干他一个外人何事?他竟从中作梗,阻止离开,险些还大打出手。
李氏女虽口不能言,然而心里,不知已是将他想得如何不堪了。又难怪今夜崔重晏对着他时,也是若无其事一番坦坦荡荡的模样,原来,根源竟是在此。
裴世瑜被从未有过的巨大的羞惭之感攫住。忽然迸出念头,要去寻那女郎将事说个清楚,再连夜离开此地,此生再不踏足半步。
他整个人被这个念头激得猛然睁眸,一下从榻上翻身跃下,匆匆套靴,几步冲到了门后,打开,朝外便去。
裴曾尚未走远,因不放心少主,将长安唤来,叮嘱他今夜睡在少主隔壁,若有动静,随时来叫自己,正说着话,忽然看见裴世瑜从房内出来了,忙上去叫他:“不早了,郎君怎又出来了?要去哪里?”却见他仿若未闻,自顾仍是大步朝前。
裴曾追上,待要细问究竟,又见他忽然止步,停了下来。
裴曾赶到裴世瑜身前,担忧地发问:“郎君怎的了?可是有事?”他问完,见裴世瑜也不应话,自顾伫立半晌,忽然低低道了一声“无事”,转身又走了回去,再次闭门。
他的举动实在古怪。好在这一晚的后来,暂是不见任何异常了。次日一早,驿馆里便来了齐王府的使者。昨夜筵席过后,齐王曾说今日引郎君出城游览。裴曾上去叩门,门仍反闩,门内传出少主一道低闷的应声:“今日我哪里也不去,阿伯也勿来扰我。”
这声音过后,屋内再无半点动静。裴曾无可奈何,出来以少主宿醉未醒的借口,将人先打发了回去。
整整一日,房门始终紧闭。裴曾急得在外团团转。等到快要天黑,他思忖着白天得知的事,再也忍不住,又上去拍门。本以为少主依旧任性不理,不料门却应声而开,原来闩已移除,少主也起了身。
他的一头乌发凌乱散落,身上只松松地套了件白色衩衣,盘膝坐在榻上,身形一动不动,似已如此很久了,也不知他在出神想甚。
永安招手,驿馆里一直候着的婢女们便入内服侍。众婢送入盥洗之物。裴曾命人都退下,将门关了,亲自服侍裴世瑜净面,低声道:“事情我都知晓了。白天齐王夫人打发那位瑟瑟娘子过来,送来谢礼。原来先前那位小娘子,不是崔家的女儿……”
裴世瑜不言,只下了地,屈身俯在铜盆前,自顾掬水洗面,铜盆内的清水在他的手掌间不断地发着搅碎的哗哗之声。
老管家望着他的背影,暗叹口气。
今日他才完全领悟,昨夜回来后,郎君为何反常至此地步。
若是没有看错,郎君应对他所救的那位女郎颇有好感,奈何造物弄人,此女先是认识崔郎在先,二人关系看似不浅,后竟然说,不是要与郎君定亲的崔家女儿,而是齐王夫人那边的一个无干之人,想是哪位旧日宗室遗留下来的女儿。
阴差阳错,徒呼奈何!
裴曾迟疑了下,终于说道:“郎君,你若改了心意,不愿娶崔家之女,也是无妨,不必勉强。出来前,君侯特意说过,他并未允诺齐王,咱们还是可以改口的,郎君千万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裴世瑜抬起湿漉漉的一张脸,睁目,接过老管家递上的素巾,缓缓揩去俊面之上不停垂落的晶莹水珠,转头道:“就照原定那样,我还是娶崔家女儿罢。”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
“劳烦阿伯,明日便去寻齐王商议,尽快将事定下,如此,我也好早些回去!”
说罢,他将半湿不湿的素巾扔在铜盆里,整好仪容,迈步走了出去。
裴世瑜命随从勿来,独自牵马出了齐王府,遇一队夜巡士兵,打听到右将军的宅邸,找了过去,被告知右将军今夜在城外防营内巡夜,便照指点再去。
青州城虽有宵禁惯例,但他却是齐王亲自出城迎接的贵客,城门官怎会拦他,自是放行。他打马出城,来到了右军防营,远远见辕门周围火杖光动,门外停了几匹马,再走近些,便认了出来,那领头之人,正是昨日在筵席上见过的齐王世子崔栩。
观崔栩仿佛面带愠色,来者不善的模样,裴世瑜迟疑了下,停马未再前行。没片刻,崔重晏快步走了出来,向崔栩行了一礼,问他何事。
崔栩扬手,将左右悉数屏退之后,冷声道:“我听闻,是你过去将人接回来的?”
崔重晏仿佛早便料到他的来意,应道:“世子怕是有所偏听了。怎会是我一人?瑟瑟娘子亦在。我不过担起护卫之责罢了。当时出事,义父与夫人焦急万分,世子又不在近旁,我再不去,难道坐看她落入险境?若是那样,待世子归来,恐怕又要怪我罪了。”
他这话应得,不卑不亢,实在叫人捉不到任何可指摘处。崔栩恼羞起来,一顿:“姓崔的!你一向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父王遭你蒙蔽,我却知晓,你绝不是什么善人!你若以为你如此便可瞒天过海,那便是痴心妄想!我问你,怎就如此巧,上回她来,也是你去接的?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为何我与她的婚事迟迟不见进展?父王先前分明已经应许过我,将她许配于我!她已是我的未婚之妻!”
他冷笑:“莫不是你看她花容月貌,便也见色起意,从中作梗?你到底在我父王面前都说了什么!我告诉你,她身份贵重,就凭你,一个丧家之辈,也想染指?”
崔重晏竟也不怒,只道:“世子自重。想知我与义父都说过甚,你自去问便可,来我这里又有何用?天色不早了,我今夜亲自巡营,军务在身,世子也早些回罢,免得晚了,又惹义父生气。 ”
言罢,他行礼,便待转身回营。
他字字句句,看似恭谦,实却没将人放在眼里。崔栩怎肯如此干休。
他凭着直觉,总觉自己婚事不顺,与这父王的义子脱不开干系。此次公主出了如此大的意外,出力者竟不是自己,而是此人。更不用说,戴厚的人头尚悬城关,军士皆言右将军之功。
这一口气,他如何忍得下,猛然拔刀,呵斥崔重晏决斗。他的随从如今早就得过田敬叮嘱,不敢再随他了,急奔上来劝阻,对面右军里的人远远看见,当即也冲了出来,一时,辕门口喧声大作,纷纷攘攘。
裴世瑜未等听完,便悄然转身,牵马离去。
他再不想多听半句关于那女郎的事了。
昨夜起,他在羞惭与自责中辗转一夜,又经历一个白天的苦思,终于霍然开悟,下定决心,尽数摒弃不该有的杂思,归他当行之道。
唯一仍觉挂心的,便是他那日的狂妄之举,无礼至极。
对李氏女的诸多冒犯,只能作罢了,他如今也不可能再寻她私下见面了,随她如何做想,皆是他该当的。
崔重晏那里,当日自己对他,确实有所折辱。裴世瑜不愿因己之过错,引他对那李氏女有任何的误会。
若是如此,他便真的罪该万死。
正是怀着如此一个念头,裴世瑜方出来,想寻崔重晏将事解释清楚,澄清误会,免得他有无谓的猜疑。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叫他得知了如此一个意外。
原来那女孩儿根本不是崔重晏的人,而是齐王世子的未婚妻。
然而,凭了那日所见,裴世瑜很难不去相信,她与崔重晏之间没有非同一般的关系。
此间到底何意,无须多言。
裴世瑜的眼前,不禁又一次浮出那少女的模样。
倘若今夜不是亲耳所听,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有着那样一双仿佛隐忍着万千情绪的明眸的少女,竟与这两个身份地位各皆不俗的男子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他忍不住又回想起了他救下她时的情景。
对面便是即将落下的森亮利刀,她静立不动,神情分毫不见惧色,坦然得如一尊正在静待烈火焚身的雪中冰人。
那一刻,裴世瑜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便是她等待中的来自上天的恩待。
他所知有限,自然不敢论断,是她将这二人玩弄于股掌,然而,当再联想到她在跟随自己逃生路上所表露出的种种叫他意外的坚忍,她显然并非如她外表那般简单,此再毋庸置疑了。
先前是他轻看了她。
他已离那座营房越来越远,早听不到任何异声。他漫行在积着残雪的野地里,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的马儿亲昵地顶了一下他的臂膀,他方惊觉。
一阵刺骨寒风迎面吹来。
他向来性急,有事便要立刻去做。出来得仓促,穿得不多,冷风嗖嗖钻入衣领,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寒噤,闭目,捏了捏掌,长长地吐出了胸间的一口气。
那崔世子又说她“身份贵重”,到底如何贵重,裴世瑜也无欲望再去探究。
这一刻的心情,是遗憾,释然,或者,些微也有那么几分难过?
他自己亦是不清,只在他吐出这一口气后,便仿佛将这段时日以来胸间堆积的全部郁结,尽数排遣出来。
他转身,歉意地揉了揉被他忽略的心爱坐骑的一只尖耳,再不多想半分,蹬上马背,叫它驮着自己疾驰回往了城池。
深夜,齐王崔昆与田敬仍在书房之中对坐议事。
齐王的这间书斋,亦如他一贯给人的印象,陈设简古,看不到半件奢色玩物。
裴家的那个二郎君,人虽到了,然而从昨日的接风筵席起,他便颇为冷淡,更不用说,今日竟闭门不出了。裴家那位大管事称他是因宿醉所致,然而齐王又怎会相信。
裴世瑛此次在信中也并未完全应下婚约。齐王之所以提早放出消息,破釜沉舟,是想造个既定的事实。到时,除非裴家兄弟甘冒公然与青州翻脸再树一敌对的风险,否则,多少也要考虑齐王颜面。
然而,在看到裴家的二郎之后,齐王不禁又生出几分不确信。实在是这裴二郎君与他兄长裴世瑛完全不同。
齐王见过裴世瑛,乃是一位谦光如玉的雅量君子,而这位裴二郎君,看去颇为傲矜,不像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
“姊夫安心。”田敬安慰他。
“宇文纵如今已攻下潼关,他与裴家乃是宿仇。裴家兄弟本就有孙荣这个大敌在,更不用说讫丹、砀项那些蛮夷,一向就没有消停过,如今又多一个宇文纵,他们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姊夫你有意襄助,便如雪中送炭,我料裴家感激都来不及,怎可能拒人以千里之外?姊夫放心,裴家二郎人既已到,事便成了大半。我看就这两日,他必会开口。”
齐王沉思,忽然有人来报,世子方才出城又去寻右将军了,似起冲突。
田敬脸色微变,看一眼沉面不悦的齐王,起身便要赶去,幸好那人又报,右将军退让,世子也被他身边的人劝住,此刻已是回城。
齐王开口问是为了何事,那人摇头说是不知,齐王便拂了拂手,那人下去,田敬终于松了口气,然而转念,如此小事,竟也有人特意禀到齐王面前,必是崔重晏之人所为,心里不禁暗恨,迟疑了下,便试探地问起外甥与那位公主的婚事。
他也不知到底为何,齐王对这件原本板上钉钉的事,突然变得犹豫起来,至今未决。外甥这趟外面回来后,曾几次来他面前问询,然而他并不明内情。
问完,田敬正在等看齐王如何说,外间竟又有人到来,说要禀事。
田敬以为仍是方才那事,唯恐齐王又要怪责世子,心里恼怒,叱了一句,道自己稍后便去处置,不料来人竟是齐王府一个名叫上官赞的幕僚,入书房后,低声禀告一个消息,召国皇帝孙荣派遣密使送来一道密信。因上官赞与那使者早年曾为同窗,便托他将信转交,再三叮嘱,务必亲自送到齐王手上。
孙荣与齐王已敌对多年,就在此前,孙荣还曾兴兵攻打博州,崔重晏领兵抵住孙荣大军,不久,宇文纵又开始发难,孙荣才被迫退兵而去。
这个时候,他送信过来,目的为何?
齐王也有几分意外,冷着脸接过,展开览信。
田敬在旁观察,见他起先不过草草浏览,很快,神色变得凝重,阅毕,竟从头再看了一遍,接着,齐王久久盯着来函,目光闪烁,神色古怪,似遇到一桩极为难办之事。
田敬不禁好奇起来,等待片刻之后,忍不住发声询问何事。
齐王将信缓缓转他,田敬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未等看完,脸色也是变了。
原来,孙荣来信提出愿与齐王交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两方联手应对宇文纵。为表诚意,他不但许诺归还早年夺走的原本隶属齐王的德州,另外,将齐王渴望已久的宿州、徐州两地,亦一道划归齐王所有。
但,此事亦有一个前提,那便是帮助自己,除掉裴家兄弟。
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