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长大——下落之时总有一双手接住我

长江新世纪 2024-02-06 14:48:11

摘自《一夜长大》尼格买提

那年我三十二,过了而立之年。我在央视工作快满十年了,已过了事业探索的初期,找到了自己立足的舞台。我不再像一个初入社会的新人,成日担心自己会失去生存的空间。不再为没节目可做,闲得发慌而焦虑。相反,每天忙得马不停蹄,一个节目刚录完,马上就要奔赴另一个影棚。常常昼夜颠倒,很多时间都是在从新台到老台,从老台去大兴,从大兴奔大厂的路上。两年前,当我开始主持《开门大吉》时,它的高收视率,它的良好口碑,让我体验到了努力很久终于有所收获的成就感。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故事画上句号,这将会是一个完美结局。

我常常做梦,人生终极目标就是拥有一家餐厅,墙上挂着半生旅行的照片,和爱人在吧台后忙个不停,夕阳西下时,为对方做一杯手冲,倚着门口,目送残阳,脚边是老了的柴犬小野。

谁没做过这样的梦?但谁又甘愿人生至此而休?安逸和幸福,就像远山,可以抬头看,但也必须低头跑。你知道那是你胜利的终点,但若不奔跑,何以抵达?

我向往平淡安稳的生活,但当我被自己身处的环境中的某种更大的力量驱动的时候,常常无法完全左右自己的人生。在滚滚向前的时间浪潮中,我必须随之奔涌。我自知还没有说“放下”的资格,我所经历的还太少了。我也没有修炼成能坦然接受失败的那种心智稳定的人。我还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只是因为一路走来承载了太多人的关心助力,借助太多好运幸存至今罢了。因此我害怕辜负旁人的期望,害怕登高跌重,因而仍要面对生活的一次次挑战。

唯有努力才配享有平淡,它太昂贵了。

但努力之外,我的幸运之处在于,每当我开始下落时,总有一双手抓住我,总有一个平台将我接住。

那一年,这一双手,或说我的目力能看到的手,来自哈文。

哈文导演,是我的大师姐,亦是我在工作上的领路人之一。她是一位成功的节目制作人。她干练、果决,雷厉风行,极有主见且敢于创新,是非常值得人尊敬和信赖的前辈。

回到那通电话,

“今年春晚语言类节目审查,你来主持,准备准备吧。”

哈导干脆利落地宣布,一如她的风格。

虽然还不了解春晚节目审查具体怎么主持,但也大概知道,它在台里一直是一项颇有神秘感的工作。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都有长达几个月的准备期,期间每次审查都备受媒体关注。记者们在西门附近蹲守,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每次审查都有谁去了,谁出来了,出来时谁的表情有何异样,谁面带笑容,谁神情沮丧,谁一审去了二审没在,谁二审出现三审缺席……每位记者都化身名侦探,分析揣度当年春晚的阵容,各种假节目单横空出世且都煞有介事。

我心中的最大疑问是:为什么审查也要设置一个主持人?

后来才逐渐了解,虽是语言类节目的审查,但总也不能干巴巴地一个接一个地演。演员面对的当然不仅仅是审查的领导们,台下也有普通观众。现场的每一个人都需要调动情绪,以保持欢乐热闹的氛围。这对演员至关重要,说白了,就是前文提到过的“热场”。台上的都是人来疯,掌声和欢笑是他们的强心针,导演和领导也需要通过观众的反应对节目有所判断。观众好,演员状态就好,节目才能满分呈现。为连接以上诸多要素,并保证节目之间现场气氛不掉下来,主持人有他存在的必要。

拿到审查节目单后,便开始了在上面的圈圈画画,在每一行缝隙里密密麻麻地写满自己要注意、要添加、要调整的内容,尽量将串词改得幽默风趣,更适应自己说话的节奏。毕竟是语言类节目,逗乐是第一目的,欢乐的氛围绝不能到我这儿掉下来,于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很多包袱,编了不少段子。第一次做这项工作,压力不小。

要确保现场气氛一直暖着,就像大冷天里不停搓手心,哈着气,生怕场子冷,宝贝似的捂着。现场热乎,演员才有安全感。气氛稍微一冷,想拉回来就需要半天工夫。接受审查的演员们对气氛极为敏感,也很在意,大家都生怕轮到自己的节目时观众调动不起来,这样哪怕节目本身出色,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我这个平日懒散的人,在这种时刻还是知道要全力以赴的。演员们为了春晚上那几分钟,付出了何止台下十年功,怎么能让他们的节目一朝受阻于审查现场的气氛呢?我不敢松懈。

春晚语言类节目审查不是直播,但胜似直播。既要捋顺台本,又要灵活应变,还要比其他节目更关照全场气氛,比直播还难。时间长了,跟演员们都熟悉了。孙涛老师格外在意观众的反应,回回都把我拉一边:“靠你了啊”;岳云鹏飞个媚眼,我说:“我懂”;2018年,演完《老伴儿》下来,蔡明老师:“怎么样?”我说:“好,笑岔气了,也哭成泪人了。”

每次审查开始前,我必会早早进场,小跑进观众席间,和大家打趣,开玩笑,让气氛提前暖起来。

“我给大家唱首歌啊!”我笑吟吟地说,随即就放声高歌。一曲唱罢,观众大多已经绽开笑容。我跳进观众席,坐在他们身边唱,和几乎每一双眼睛对视,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我要让每一个人浸泡在此间氛围里,让他们彻底放下戒备,融进来,笑、闹、鼓掌——发自内心地。

“好听吗?好听就拜托大家一件事,一会儿领导进来你们都捧捧我,万一让我唱春晚开场呢。”

大家马上就开始响应我,有的当即就鼓起掌来,还有的起哄架秧子,领导正好进来,一看,呦,气氛真热烈。

我知道,越是严肃的审查,越是要放下身段玩起来。“审查”二字听起来很板正,但最终还是要看“笑”果。

台下通常齐刷刷坐着一排领导,我本来紧张得嗓子眼儿都干了,却偏还要和每位领导先“眼神交会”一下,这是我的一项秘招儿……给你压力的,让你紧张的,是你在意的人,也是你首先要攻克的人,越怕就越要直面,四目相对,你会得到一个微笑,你也笑笑,领导反而不好意思了。一位一位地看,让所有目光集中到你身上,变被动为主动,控制注意力才能控制全场。领导也是人,比起卑微怯懦,一双坚定自信的眼神,往往更能彼此通电,建立信心。

随着审查的层层推进,节目要一场接一场地过关,这意味着同一个节目可能会演两三遍。尽管每场观众不同,大可同一套串词反复说,但我心里清楚在场的同事看我说过这段,审查者也听过那个包袱。心里有个声音说:别重复自己!

明明简单的事,被自己弄复杂了,我安慰自己说,就当练脑子了。

从2015年第一次主持春晚节目审查,到今时已经5年6次了。年年顶着巨大压力,却也年年感慨这是最宝贵的锻炼机会。

每场审查结束前总不忘问观众:“出门遇到记者问你们今天看了啥,你们怎么说?”。 “你猜!”大家齐声喊。

回到2015年最初的那次审查,到了台里,拿到节目单便开始构思琢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贾玲跟岳云鹏的节目串起来。上台前经过春晚办公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跟同事们打个招呼,哈导正好也在。

我听着哈导给我讲主持审查的注意事项,突然,她停顿了一下。

“哎,小尼,你后面什么安排啊?”

听到这句,我很难不多想。分明感觉有一扇大门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了,半开半合,里面散发着金光,十足诱惑却又无比神秘。同时又在心底嘲笑自己异想天开。“兄弟,醒醒,还轮不到你。”

“呃,我后面也没什么安排,就是最近还要飞上海,再录两期《中国好歌曲》……”

我故作平静地说。

“这个先放一放吧,你……”

“放一放?”我心想这么重要的节目岂能说放就放?

但此时内心的小人已经开始准备敲锣打鼓奏乐狂欢,我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儿,那扇大门正在嘎吱吱地缓缓打开……

“准备上春晚。”

这五个字,说得太过轻描淡写,全然没有我梦中那般郑重和有仪式感。

“我吗?真的?”我觉得我的声音有点变,甚至不争气地哆嗦起来。

但内心里,已经有一支“窜天猴”上了天,在身体里绽开了花。

我可以上春晚了!

毫无疑问,我是一路被好运加持,一路被捧着,被推着,来到当下这个点的。

有时我觉得幸运未必总是好的,它让我错失了最基础的磨砺,让我养成了容易懈怠的性子。遇到困境,我缺乏坚韧不拔的耐力,总是想着逃避和放弃。但我到底还是感谢幸运的垂青,多亏了它的眷顾,我才得以不必冲进战场斗得你死我活,相对安全地获得了今天所拥有的一切。虽然没有斗志,但我避开了野心的炙烤,不必挣扎于名利的欲壑。

幸运的表象或许是: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你遇到某个人,这个人刚好就促成了你未来的某次机遇;在人生的某个地方,你做对了一件事,这件事刚好就引你通向一个难得的舞台。

命运的齿轮之所以转动,一定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某种力量,它提供了刚好的支持。这力量究竟是人为的,还是命运早已埋下线索?也许这力量,你需要一段时间去靠近它、远观它、触摸它,而后才能了解它,做好充足的准备,最后……

拥抱它。

0 阅读: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