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风平浪静》上映已有一周,票房六千万,作为一部文艺片并不算失败。不过作为一部有野心的作品(我所接收到的各种推送安利可为证),这个成绩显然不尽如人意。
《风平浪静》的问题,与近年的几部反映改革开放以来的现实题材影片是一致的:它们都试图在一个大的时间尺度上反映“时代况味”,但却因各种原因“功亏一篑”。要不是编导没有深入理清历史线索,而陷入了某种猎奇式的悬念索引(如《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要不是想讲的东西太多,成了历史相册式的平铺直叙(如《地久天长》)。
从“如何体现时代性”这个问题出发,我们似乎可以找出一些原因,拿成功的例子作比较,《过春天》也是一部小众文艺片,作者仅仅为了抓住2013-2016这短短几年间穿梭于深港的“手机水客”这一具有鲜明时代性的人群特点,做了大量的调研工作,其最终呈现的作品既具有细腻的作者属性,又有大时代变迁的宏大背景,可谓“以小见大”的典范。
《风平浪静》在剧本上的薄弱是显而易见的,这也许与编剧太年轻有关。比如其中对一些体制内生活的描写,细节颇多经不起推敲之处。
但是抛开这些,我想说这个剧本并非没有闪光之处。另外,九十年代距今是个不算太长,但也不短的时代,而我们看到诸多作品在这个题材上“栽了跟头”,似乎不能单纯用编导能力不够或者积累不足来解释。
为什么反映九十年代的影片如此“不给力”?这首先与时代的特殊性有关,中国改革开放是一个复杂而波澜壮阔的历程,几乎每一个时代断片都具有其不可替代的特征,因此,想用一部影片“囊括”这个年代的精髓,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
用同一辈人不同的成长经历体现时代性,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很多经典文学作品也采用这样的结构。从这点上,《风平浪静》中宋浩和李唐二人的角色设置是个好主意。不过,成年后的李唐(李鸿其饰)一口台湾腔实在令人出戏,让人无法相信他是和宋浩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与之对比李鸿其稍显油腻的表演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推动人物走向不同命运的,起初是一个保送名额问题,而后是一次意外的激情杀人事件,这些情节转折细品都有些不合理之处,但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反而被很多影评忽略了,就是宋父在酒桌上与李副市长的那次“交易”:李以建委实权的办公室主任一职为条件,“交换”了宋浩的保送名额。而宋父默认了这场“交易”。
此时,坐在一旁的宋浩默然不语。影片之后也没有对这一点做描写。此时的宋浩也许还沉浸在失手杀人的惊魂不定中,没有反应也很正常。但宋父的态度,无疑是对他的“背叛”,并且在日后长久的“流亡”生涯中成为心结。
因此,影片最终宋浩举刀自裁,并向宋父刺出一刀,以完成“弑父”这么一个颇具象征性的举动(公映版删去了这个情节),既具有道义性,也具有情感性和伦理性。
这个情节包含了这部影片最重要的伦理议题:为了发展(无论个人的还是社会的),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是可以接受的,什么样的选择会让我们后悔?
在改革开放的历程中,为了高速、超速发展,某些人或者集体有意无意跨越了道德、法律、伦理的界限,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而反思这种“时代之痛”的,在我看来最好的作品竟是一部科幻喜剧《超时空同居》,我曾将其放入个人的2018十大电影片单之中。
《超时空同居》以一个即时互动的“平行宇宙”概念,将变化前后的男主人公在同一时间线中作对比,体现出强烈的戏剧性和艺术效果。而《风平浪静》中承担这个功能的角色是宋父而不是宋浩。宋父娶小娇妻、生子和官场得意的状态,与宋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宋父的心路历程并非电影试图表达的重点。
在我看来,《风平浪静》在这一点上的表达笔力不够,既是经验性的,也是结构性的。宋父有一句台词:“我TM连灵魂都出卖了!”是一句神来之笔。通常来讲,为了超前发展而付出代价的“时代之痛”,有某种伦理意义上的解释,比如“为了孩子”,片中的李副市长,《归去来》一剧中王志文饰演的父亲都是这么做的。
而片中宋父作为交易的受益方,代价是儿子的“社会性死亡”,从影片后面我们甚至看到,宋父安排续弦妻子和小儿子移民,意味着宋浩作为后代的“传宗接代”功能也被取代了。而宋父付出的代价是“被碾压”、“灵魂被出卖”,成为官场木偶。
因此宋父的选择到底是出于替儿子扛罪,还是出于个人私欲的膨胀,在影片中是难以区分的。正因为此,片中的善恶对立就体现出非常失衡的状态:李氏父子是纯粹的恶,宋父从被动配合到主动参与,是为虎作伥、迷失心智的恶,而宋浩从始至终在所有大事的抉择上都是从属的角色,只有最后的自裁和“弑父”,是被逼到墙角无奈的反击,原因还是逃避。
但即便保留了“弑父”这个镜头,也无法令影片的逻辑自圆其说,因宋父第一不是首恶,第二他在影片中的形象也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中国世俗中年男子,“解决”他不能解决影片的伦理矛盾,也无法真正解构“时代之痛”,甚至连情绪意义上的释放都无法达到。
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在于“反思九十年代”在多大程度上是可能的?一旦触及这个问题,立刻就让我们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双重尴尬:第一,我们至今仍在很多问题上在为“九十年代”还债(这里的九十年代是泛指),自那个时代后发展中出现的诸多问题,至今仍在影响着我们,并且很多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第二,我们至今也未能真正走出“九十年代逻辑”,所谓“只要今天,不看明天”,或者“管得了明天,管不了后天”,面对发展中不断涌现的问题,人类社会似乎没有什么有效办法,顶多也就是延后问题的爆发时期而已。
在这个层面上,宋浩的“弑父”行为,不仅是“还债”,还在于试图突破一种既有的格局,即“你是我不想成为的样子”。这也是编导试图传达的代际议题的内在含义。然而,拒绝了父辈的生活方式,却未必能不复制他们的“成长路线”,因为我们并没有看到另一种可能性。在这点上,编导安排了宋佳这个角色,显而易见是充当了“拯救者”。然而她的作用也仅仅是让主角的生命延续。未来呢?影片没有给出答案。
所以,《风平浪静》传递的“时代况味”和可作镜鉴的参照意义,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也许是一种巧合,同类型的影片如《地久天长》、《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等,从片名上都体现出一种一致性,都以自然为意象,且都似乎试图表达一种岁月如歌、宁静淡泊的状态。但最终的结果却都是“风不平,浪也不静”。也许这种意味会长久伴随我们,直到历史真正到达悄然变化的节点。